69 骨肉

骨肉

這是姬雪第一次将活人拉入溯洄之術中。

此前她進入的, 都是鬼魂回憶中的世界。

她不知道此舉會對施術者和受術者帶來什麽影響，但她只能采取這一步了。

破陣之術需要時間去構築，她被姬善一擊抽離生機, 根本沒有餘裕落陣。

唯有走入姬善的回憶，才有機會尋得姬善的致命弱點, 将她一擊即退。

眼前流離過影影綽綽的車馬，燈火在夜風中搖曳，姬雪雙眼微眯，随後在搖晃中緩緩睜大了。

她看到了一個男人的笑臉。

是身着青衣的宋放，雖然看起來和日後沒有區別, 都是二十四五歲的模樣，但青年此時的目光中充滿生機與神采, 使得他的面龐都俊美得光輝熠熠起來。

“師父, 你看, 阿雪醒了。”宋放伸出一根手指, 戳了戳姬雪的臉蛋, “你說，她今天能不能學會叫爹娘？”

“學會了, 便不用死麽？”女人清冷的聲音傳來，“宋放，帝岳有令，我們三日後必須回去。”

“要回天界, 這個孩子就不能留着。”

“師父, 我……”宋放連忙将姬雪抱緊，跟上了姬善, “都是我不好。你将我逐出師門吧！帶阿雪回去。”

“宋放。”姬善停住了腳步，“當年若不是喜歡你, 我會罔顧人倫生下這個長不大的孽種麽？既然你知道我對你的心意，便別說無謂的廢話。這個孩子對我而言，可有可無。”

“為人皇之事下界十年，如今即将事畢，帝岳诏令也已至，可她還是個嬰兒模樣。”

“我已給了你們十年時間。”姬善嘆了口氣，“十年了，我早累了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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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帶阿雪去見人皇好不好？”宋放咬了咬牙道，“沒準仙家辦不到，凡間卻自有妙法。若人皇也束手無策，三日內還找不到讓阿雪恢複正常的辦法，我便親自殺了這孩子，不勞師父動手。”

姬善沉默許久。

最終，她還是應了。

“好，我就恕你最後一次。”

襁褓中的姬雪眨了眨眼。

原來父親是母親的徒弟。

還有。

帝岳。

看來，她真正出生的時間比她以為的要早很多，甚至在數萬年前，帝岳還在位的時候。

而且，姬善既然早知道帝岳與帝淵并非同一人……那麽，其他當初的神仙呢？都在帝淵篡位後被殺光了麽？

至于姬雪自己，則是個十年都長不大的怪胎，從她只有十八年的零碎記憶來看，之後的幾萬年她當然也沒有長大，甚至沒有産生意識與記憶。

姬善說不能帶她回天界，又是因為什麽？難道她恢複正常了就可以麽？

思索之間，周圍景色飛速變換，姬雪便看到宋放抱着她，跟着姬善一起飛過了城門。

萬家燈火中，姬雪看到了城門上的牌匾——長安。

雍州，長安，京畿之地，人皇所在之處。

兩人從都城直入皇宮，無需任何傳報便可入皇帝寝殿。

這一代的人皇是女皇，她斜倚榻上，臉色蒼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樣子。

“陛下。”姬善帶着丈夫女兒在龍床前站定，拱手行禮，“京中魔族已被我等剿滅殆盡，宮中披着人皮的魔族奸細也盡數殺了。您可放心坐擁九州，今日蓬萊姬善特前來拜別。”

“多謝仙師。”女皇笑得雍容華貴，“仙師在凡界耽誤多時，想必天界已急催複命多次，寡人便不再虛禮，請問仙師可有何想要的報酬？”

“确有一事，卻無關天職，而是我之私心。”姬善望向女皇，“小女阿雪生而有疾，無法生長，數年均如嬰孩一般。可請陛下代為尋找醫治之法？”

“哦？”女皇微微眯眼，“就是仙君懷中那孩子嗎？确是玉雪可愛得緊，叫阿雪甚是貼切。”

“但這疾，人間怕是治不得。”女皇嘆息道，“仙師，您難道不知真正原因麽？”

“犯了天條留下的孽種，怎能為天地所容？”

聞言，宋放臉色不變，不抱着孩子的一手卻已按到刀柄上，暴露了剎那的心神劇變與酷烈殺意，他寒聲問：“你是什麽人？”

“我是什麽人？既然你們要走了，我也不藏着掖着了。”女皇笑起來，“宋鬼王，還記得我麽？”

她的面容變化，最後竟塑成了一張兩人熟悉無比的臉。

“天帝？”姬善驚愕一瞬，随後很快冷靜下來，“不，你不是帝岳，你是誰？”

“她是生于幽冥的極惡之神，萬魔之母，淵。”宋放的臉色徹底陰沉下來，“如今冥界被魔界腐蝕覆蓋，輪回之門阻塞，就是她幹的好事。”

淵毫不在意地微笑起來：“哎呀，宋放，你一個鬼物，也好意思對我擺出這副嘴臉麽？誰又比誰更惡？”

“你師父不厭你，天條卻容不得人鬼結合，你們大逆不道生下孩子，就別求蒼天來救了。”

“但我确有一法，只是此法代價過大，你們要不要聽聽？”

“說。”宋放的氣質已完全變了，他不複在單獨在姬善面前時溫柔順服的模樣，而是眸中冷如寒冰，緊抿的薄唇透出漠然無情。

“天條不容，換了天條不就好了麽？”淵的目光從鋒芒畢露的宋放和不動山水的姬善之間流轉而過，“換一套秩序，容我魔、鬼、不人不鬼萬衆坐擁三界，不就好了麽？”

“帝岳是個老古板、僞善者。”淵笑道，“她只容仙家正道。而我們，在她眼裏t只配做陰溝裏的老鼠，不得見光。你們的孩子，在她所治的三界中也不可能長大。”

“若我當天帝，我必定會讓這孩子生長順遂，一生無憂。她是你蓬萊仙山與冥界的小公主，本該萬衆簇擁，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被天條壓抑至此，你們做爹娘的，就不心痛麽？”

“如何？助我登天升帝位，我便保你們一家鵬程萬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女皇的寝殿內只餘燭火噼啪，三人相互注目着，均未再開口。

“好，我助你登天，傾覆三界，而你須護我妻姬善與女兒姬雪一生太平。”宋放率先開口了。

“宋放！”姬善呵斥，“不得口出狂言！”

“師父，我不是毫無考慮。”宋放看向姬善，冷銳的神情瞬息柔和下來，他吃吃笑道，“我一生在意的，唯有二人，便是你與阿雪。你并非不知，我就是這樣的惡徒。這三界對你們不好，那就讓它換一種樣子又如何？”

“而且，師父，我了解你。”宋放湊近了姬雪，微微低頭在她耳邊笑道，“你說你厭了我，其實你更厭了如今的天界。”

接下來的一句，以傳音術在兩人之間極小的範圍響起，被宋放抱在胸前的姬雪也一起聽見了。

“天帝換得一次，就換不得第二次麽？師父，我是要助你登天為帝。唯有亂世，得以逆天改命。”

三人終究還是達成了共識，要弑殺帝岳與舊神，換上帝淵與新神，許三界更多自由。

回到蓬萊在雍州的馭人分舵後，姬善對宋放伸出手：“我抱一會兒阿雪吧。”

青年愣了一瞬，随後開心地笑起來，笑容中溢滿幸福：“師父，你就知道你一定能接受阿雪，她畢竟是你的骨肉。”

姬善也微微一笑，沒說話。

仙人和鬼王都無需睡眠，在宋放入定後，姬善走過去，在他眉心輕輕一點，青年便倒了下去。姬善沒接住他，任他歪倒在地。

随後，她将姬雪放于地面，開始畫陣。

“是啊……我的骨肉，為什麽要脫離我的身體呢？都該屬于我才對。”姬善摸了摸姬雪柔嫩的臉頰。

畫完陣後，姬善又将宋放搬入陣中，一家三口便都在陣裏整整齊齊。

小小的姬雪眨着眼，看姬善在三人身上畫下子母陣。

母陣在姬善心口，子陣在姬雪心口，而兩陣的陣眼，分別被姬善設在宋放脊骨的上下兩截。

“宋放，你說得對。”姬善将青年搬回床上，“天帝換得一次，就換不得第二次麽？”

“可若換得第二次，也換得第三次。”

“若我要當天帝，便是永生永世。這樣的天帝，不該有繼承者。”

“阿雪的命，就留到時機成熟之時再收取吧。”

女人将女兒輕輕放在丈夫身側，露出了一天以來最真心實意的笑容。

……

瞬息的夢魇過去，姬雪和姬善同時睜開雙眸，劇烈喘息起來。就在姬善失神的片刻，姬雪手中凝出心劍斷天，朝宋放的脊骨疾擲而去！

姬善不可置信地看着姬雪的劍将宋放的脊骨劈斷。

“你！姬雪……你居然敢弑父！”姬善大吼道。

姬雪從她手下滾出，一邊痛苦地咳血一邊再度起陣，她咬牙道：“對不起。”

“但是，我要活下去。”

山門外的情勢，姬善也已通過陣法探查清楚了。

昆侖山之外，戰局也殺到了尾聲。

方丈仙山軍已将昆侖圍得水洩不通。

姬善喘息着從地上爬起，被陣法的道道金光包圍，宋放倒下之後，顧白立刻轉頭和姬雪一起設陣，困住姬善。

女人神色蒼白，她定定地看着姬雪片刻，随後神色扭曲地笑起來。

那笑也像哭一般。

她明白了，她輸了。

滿盤皆輸。

氣質清冷的女人看着與自己有七分相似的女兒，緩緩垂下高揚了一生的頭顱。

“你是能弑神之人。”她終于承認了姬雪。

“你要的東西，都在這兒了。”

金色的陣法在姬善腳下扭曲破碎，她失神地微笑着，目光空空茫茫，身軀在金光中片片湮滅。

宋放的身體也随之化為了光點。

那從三界抽取的無量生機，逆流回了它們原本誕生的地方。

随之而去的，還有姬善當初在涿州為惡的畫面與信息，它們直接映照在了衆生的腦海中。

姬善将清白還給了姬雪。

蓬萊仙宮宮主，不可能接受自己作為罪人活下去。

她做的事，一旦不能成，等待她的只有死亡。

為帝位不擇手段争奪者，皆無退路。

既然都要赴死，不如送姬雪最後的禮物。

畢竟，她是她的母親。

她确實，有那麽一點愛她。

然而一切的惡行中，都沒有天帝的身影。

帝淵僞裝了善神千萬年，自然謹慎無比，滴水不漏。她絕不可能在姬善處留下罪證。

姬善也不過是帝淵的棋子罷了。

與虎謀皮，最終只會被虎吃了。

姬雪在紛飛的金色光點中收緊十指，握不住任何一點流螢。

昆侖山的山門打開，姬雪走出去，就看到了刺目的天光。

天兵天将和方丈仙山的仙軍都已退立兩旁，恭迎三界的主人——帝淵的到來。

姬雪在出山門之前，就已将補天劍收回儲物戒中去。

她仰首望向帝淵，第一次看清了她的面容。

果真與帝岳一模一樣。

善惡兩面，一體雙生。

她即是天地間最大的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