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海邊的落日
十一章 海邊的落日
馮千嶼來到鷺大時是下午三點,眼下仍是暑假,校園裏人不多,但她仍舊戴了墨鏡和口罩,偶爾有人經過,她也會下意識地低頭回避。
她沿着校園導航圖指引的方向一路往東,走了十幾分鐘,來到了與景汐相約的天鵝湖畔。
自從兩人上次在海邊遇見,景汐幾乎每天都會跟她聊天,也加了她的微信,卻始終沒來取回自己的研究生證。
有一天,景汐忽然問她:“你要不要來我們學校逛一逛?”
馮千嶼想了一下答應了。
其實直到母親割腕自殺的前一天,她都對逃去美國重新開始抱有希望。但那晚之後,她徹底放棄了幻想。
母親現在的身心狀态太差,身邊離不了人,又不甘心放棄在馮家的一切,跟她一起去美國。她不能在這個時候撇下母親獨自離開,經過一番痛苦的內心掙紮,她還是決定先在國內讀大學,等母親情況好些了再出國。
鷺江市開設音樂系的學校并不多,只有 985 院校鷺江大學的師資還算不錯,也不算荒廢了她的音樂才華。
以她的資歷和專業水平,争取免試入學并不難,但她畢竟剛剛在這城市經歷過一場輿論風暴,對于自己能否融入國內的大學環境并無信心。因而那天景汐邀請她去學校時,她決定先過去觀望一下。
這天出門時,她特地帶上了景汐的研究生證,到了鷺大又給他打了個電話。
景汐那會兒剛見完導師,本想過去接她,又怕校門口游客來來往往,她在那裏等着會尴尬,于是就叫她來了宿舍這邊:“我的宿舍是天鵝湖對面那棟,你在湖邊等我一下,我換件衣服馬上下樓。”
馮千嶼在湖邊的臺階上站定,四周只有五六個游客,幾只黑天鵝在不遠處的水草叢中怡然自得地游蕩。
她靜靜地看了會兒風景,忽然瞧見有只天鵝停在湖中央,時不時埋下脖頸啄咬着什麽東西。馮千嶼仔細觀察了片刻,發現那只天鵝是在清理某種條狀物,看上去好像是被垃圾絆住了腳。
她頓時揪心起來,立刻拿出手機查詢鷺大後勤科的聯系方式。不等找到電話,景汐過來了,看見她一臉焦急,忙問她怎麽了。
馮千嶼往湖中央一指,着急說:“那只天鵝好像被垃圾纏住了腳,你們學校後勤處電話是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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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汐循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笑說:“你放心吧,它沒事,這家夥就這樣,天天在湖裏面拔草,等它玩夠了就回家了。”
馮千嶼這才放心下來,從包裏拿出那本研究生證還給了他。
景汐收好證件,說:“謝謝你幫我送過來,我先帶你逛一下校園,晚上請你吃個飯吧。”
馮千嶼說:“不用了,舉手之勞而已。你們學校也不難走,你有事先去忙,我自己逛就行。”
“我今天下午沒事,陪你吧。”景汐最後還是堅持幫她當起了導游。
兩人沿着主幹道往西走,景汐一路介紹着沿途的建築場館和運動場,不覺來到了學生活動中心。
學生們似乎正在籌備什麽活動,門口人來人往,馮千嶼不覺又有些神經緊張。她今天雖然全副武裝,但景汐畢竟是十分亮眼的長相,站在人群裏還是容易引人注目。
好在每個人都神色匆匆,至多只是朝他們瞥一眼,視線并沒有在他們身上停留太久。
兩人走過轉角,景汐在一扇垂着紗簾的落地窗前停了腳步。
馮千嶼朝室內望了一眼,隐約看見五六個人在彈琴打鼓,似乎是樂隊在排演。
“這是我們的樂隊,叫‘微光’。”景汐介紹說。
馮千嶼有些驚訝:“你也學過音樂?”
景汐說:“小時候學過幾天鋼琴,後來自學了吉他,算不上專業。樂隊裏很多成員也不是科班出身,大家是因為愛好才走到了一起。”
馮千嶼隔着紗簾打量着樂隊,瞧見有個女孩在彈鋼琴,還有拉大提琴的,打架子鼓的,她不由越發好奇:“你們樂隊裏怎麽什麽樂器都有?”
“我們一直嘗試把古典和流行樂融合在一起,這兩年改編了不少流行歌曲,有時也會自己寫曲子。”景汐看了她一眼,試探問:“我記得你之前跟我說過,你也是學音樂的,如果你感興趣的話,可以進去跟他們交流一下。”
馮千嶼的眼神又躲閃起來。上次的醜聞餘波未平,她現在恨不得躲進洞裏去生活,根本沒辦法坦然地面對人群,更不要說跟他們交流音樂。
景汐見狀,也沒勉強她,轉而問:“那不然,出去吃個飯?”
馮千嶼沒有胃口,推辭說:“我不太想吃。”
景汐看出她意興闌珊,忙又說道:“我知道鷺大有個地方可以看到日落,還有不到一個小時,你想去看嗎?”
馮千嶼其實沒什麽興趣,但景汐畢竟對她十分熱情,已經幾次三番邀請她,她也不好一直拒絕他,因而還是跟他一起去了。
兩人沿着蜿蜒的盤山道走了大約十分鐘,來到一處視野開闊的觀景臺。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馮千嶼松了口氣,摘下了口罩。
眼下時間尚早,夕陽仍在半空裏。遠處的海面明亮如鏡,浪花閃閃爍爍,好像跳動的銀魚。
馮千嶼趴在欄杆上,久久地望着大海,心中短暫地平靜下來。
過了會兒,她輕聲問了句:“你知道我是誰吧?”聲音仿佛缥缈的雲煙。
“嗯,知道。”景汐坦誠說。
馮千嶼沉思片刻,說:“那你為什麽還要接近我,不覺得我道德敗壞,不知廉恥?”
景汐認真看着她:“我很早就關注你了,這些年只要你在鷺江演出,我都會去看。我覺得,一個鋼琴彈得那麽純淨,對動物那麽溫柔的女孩,不會做那些事。”
馮千嶼沒有回頭,眼睛仍舊望向大海:“那天早上,你跟着我去了沙灘吧?”
景汐坦然承認了:“嗯,那天我去健身的時候偶然遇見了你,當時我看你表情恍惚,有點擔心,就跟着你去了海邊。後來……我見你好像要往海裏走,才忍不住出聲叫了你。”
馮千嶼恍然大悟。
那張研究生證,應該是他故意留下的,這段時間一直跟她保持聯系,恐怕也是擔心她想不開,才用那些小事牽絆住她。
“我雖然比你大幾歲,也不能說對人生看得更透徹。”景汐琢磨着措辭,語氣很柔和:“身處低谷時确實很難熬,我大二那年因為身心狀況太差,曾經休學過半年,當時也覺得人生灰暗,後來還是你幫我走出來的呢。”
馮千嶼回過頭來,有些懷疑。景汐看上去十分真誠,并不像說謊的樣子,但她實在記不起他們以前曾在哪裏見過。
景汐笑了笑,跟她聊起當年的事。
他來自一個普通的工薪家庭,父母一輩子沒什麽太大的成就,把所有人生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從小到大,爸媽對他的控制欲都很強,他走的每一步都必須要遵照他們規劃好的方向。
他剛上大學時,起先學的是數學。大二那年,爸媽覺得計算機專業更好就業,不顧他的意願,托關系幫他轉了專業。
當時他已經是中度抑郁,因為這事病情加重,甚至影響到正常生活,不得已只能休學了半年。
那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時間,每天早上醒來,都覺得人生沒有希望,不想起床,更不想出門,深陷厭世情緒不能自拔。
後來有一天,他在無所事事地上網時,偶然刷到了一段鋼琴演出視頻。彈鋼琴的女孩只有十四五歲,技巧卻已十分精湛,更難得的是,曲子情感充沛,浪漫純淨,彷如一股清冽的泉水,在他心底緩緩流淌。
他被女孩的演奏深深吸引,把其他能找到的演出視頻也都看了一遍。女孩從七八歲就開始公開演出,不同階段的視頻裏可以看出明顯的成長痕跡,但演奏中那種超然脫俗的純粹氣質從未改變。
從這天起,他每天都會關注她的動态,看她過往的演出視頻。他最喜歡聽她彈德彪西,缱绻的曲子流入耳中,他仿佛走進了一片月光如水的森林,純潔無瑕的精靈在他身邊翩然降臨,周身散發着淡淡的光芒。
他們素不相識,卻在她指尖的音符裏到達了某種奇異的共鳴。
就這麽聽了半個月,他的心情莫名地明朗起來,那女孩用她天才的音樂才華治愈了他。
這之後他依舊會關心她的消息,也看過她的現場演出。他遠遠地看着她,好像仰望一輪高懸天際的月亮,從未想過他們的人生會有什麽交集。
直到那個早晨,她不期然地向他走來,好像一只折斷翅膀的鳥兒,眼睑低垂,神色迷茫,渾身都是濕淋淋的絕望。那正是他四年前的樣子。
他們擦肩而過,他一下子揪心起來,下意識地跟着她來到了海邊。看着她一步步走向大海,他急急地喊住了她,他們的命運也在這一刻開始相交。
“人困在悲觀情緒裏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打壓自己,甚至想一了百了,覺得這個世界上有沒有自己都一樣。”
景汐專注地訴說着,語氣誠摯,近乎急切:“但事實并不是這樣,至少對我來說,一個沒有你的世界,會變得暗淡許多,了無生趣。這跟男女之間的感情沒有關系,我就是覺得,一個那麽有才華,那麽好看的女孩,不應該因為其他人的過錯,放棄自己的人生。”
馮千嶼良久無語,怔怔望着他,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會有如此奇妙的緣分。
“如果想象遙遠的未來讓你覺得很焦慮,很辛苦,那就去期待那些比較近的事情吧,比如一部電影,一場落日。”
遠空裏,夕陽快要落下去,天海交接處流光璀璨。
景汐擡手遙指落日,唇角是和煦的笑容:“你看夕陽多美啊。未來未必有好事發生,但一定還有你想看的風景。以後你想去哪裏,或者想看什麽電影,想吃什麽東西,都可以跟我說,我一定陪你去。畢竟,我還欠你一頓飯呢。”
他側身站着,餘晖從他身後照過來,四周都暗下去,只有他身上籠罩着淡淡的光。
馮千嶼看得有些出神,彷如一葉孤舟在狂風暴雨的黑夜裏無望漂泊,一座遙遠的燈塔忽然出現在海面上。
她眼睛有些熱,轉過身去,低聲說:“你陪我聊聊天吧。”
“好啊,那我每天都找你,你不要嫌我煩就好。”他輕快地說着,笑得很溫暖。
馮千嶼也淡淡地笑了。
這男人未必能治愈她,但那束光穿透黑暗,至少讓她又有了一點走下去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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