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楔子

楔子

“只要你是天鵝蛋，就是生在養雞場裏也沒有什麽關系。”

——《安徒生童話》

。

天見黑了。

張前弓着腰，站在竈臺前洗碗。

十八歲的少年手頭利落，和着嘩嘩流水聲，雪白的泡沫柔軟散去。

院裏的燈且亮着，從門縫裏傳進幾聲歡快急促的狗叫。

大姑喂完了狗，拿着一把掃帚進屋。

房子格局不敞亮，進門就是竈，過道兒也窄，大姑幾乎是擦着張前後背擠進來的。

一歪頭，大姑瞧見張前背心的衣服濕出一大片，想來這大熱天，他悶這犄角旮旯幹活兒，人早就被汗漚透了。

“行了，前進，別洗了。”大姑放下掃帚，在張前胳膊上拍一下，“跟我進屋。”

“......我還沒洗完呢。”張前微微皺起眉，手上頓了頓，但沒撒手。

大姑乜斜他一眼，用腳将門蹬得更敞些：“剩的待會兒我弄，你先跟我進屋。”

大姑說完，沒給張前再答話的機會，扭頭便進了屋裏。

張前擎着滿手泡沫，杵在竈臺前怔愣片刻，總算洗淨手，走去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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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他進門，大姑才去床頭摸來一個袋子。她提着袋子來張前跟前，從裏頭掏出幾樣東西。

一件白色T恤，一條水洗藍牛仔褲，一雙運動鞋，還有一個手機。東西全是新的，包裝都沒拆。

大姑快速掃了眼張前的臉，明顯看見他垂下眼睫，眉頭皺得更緊。

大姑微微嘆口氣，又從兜裏掏出一張車票，塞張前手裏：“明天上午的票。”

“明天上午？”張前猛地擡起頭，他手用了點力，給車票攥皺了。

張前抿抿唇，話似乎是從喉嚨兒硬摳出來一樣費勁，他說：“大姑，你這是攆我走了。”

大小夥子個頭出挑，張前又長得白淨，他這樣低下頭，斂着眼，沉甸甸講話，讓大姑心頭一軟，疼惜起來。

“個愣頭，聽聽你這話說的。”大姑拉着張前，去桌邊坐下，“我什麽時候攆你走了？那是你親媽，你犯得着擺出這樣一張臉？”

張前動喚眼睛，盯着大姑眼角的皺紋看，沒說話。

半個月前，張前的親爹張銘進了監獄，因為過失殺人。

說到張銘這個便宜爹，張前打小到大沒見過他好人模樣。

抽煙、酗酒、嫖、賭，只要兜裏有幾個零碎子兒，他什麽都幹。這次出事，好像是因為他喝多了和人起争執，揪別人頭發去撞牆，給人磕死了。

他就這副混死德行，自然留不住老婆，不見怪的，汪雲六年前便和張銘離婚，一個人去了濱城。

原本當年汪雲是想帶張前一起走的，可張銘不同意，甚至用鐵鍬将汪雲打了出去。接下來的幾年，一旦汪雲來看張前，都要挨張銘一頓揍。

這些年，虧得大姑一直在照顧張前，不然，張前挺難長大。

“前進，我跟你說話呢，你跑什麽神兒？”大姑啧了聲，腳尖在張前腿上不輕不重地怼一下。

張前眨眼，将視線從大姑眼角的皺紋上移開。他低頭看手裏的車票，聲音不大地說：“其實她這些年還是有很多辦法帶我走的。”

“你別這樣想呀。”大姑趕緊接話，“你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不僅僅是因為你爸。”大姑說，“我和她私下裏有聯系的，我知道她。”

大姑：“前幾年你姥爺重病，你舅舅又欠下筆不小的外債，她也是沒條件帶你。”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她送走了你姥爺，還上了你舅舅的欠款。我聽她說，她這半年在城裏開了家挺大的歌廳，收入不錯。你爸現在進號子，她說什麽也要把你接去的呀。”

“我知道。大姑，你別說了。”張前用手心搓兩把臉，“我也......不是怨她。我知道她一直都在偷偷給你打錢。”

“好孩子。”大姑笑了，“衣服還有手機，都是大姑買給你的，你明天穿上，拿着，去城裏去。”

“廢話大姑就不破譯給你聽了。”大姑起身，心疼地看着張前，“是咱張家對不住你，但你是個聰明孩子，又刻苦，再開學高三了，你可不能留在鄉下。你媽把轉學手續都替你辦好了，你去城裏好好念，考大學。”

“大姑，你別這麽說。”張前深深吸了口氣，像非要吸點什麽進肚皮壓着，他将皺的車票展開，揣進兜裏，“這麽多年都是你照顧我。”

張前也站起來。

“傻小子。”大姑還是笑，那眼神裏滋味陳雜，有不舍，有安慰，也有道不明的苦楚，“前進，我給你起小名叫前進，就是告訴你要往前走。往前走，別顧慮。你的人生還長着呢，勇敢點。”

張前又将吸的那口氣長長吐出去。他一時間肺子空了，眼眶緊跟着酸起來：“大姑，等我将來出息了，我一定好好孝順你。”

張前輕輕抓大姑的手——這手，真粗糙，真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