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章

第 19 章

*

霧氣蒸騰，水汽氤氲，薄紗似的白色水霧在空中交織盤旋，纏綿着上升，在半空隐去蹤跡。

一池溫暖泉水中，桑嶼褪了衣衫，身體浸沒在水中，只露出個腦袋在外面，熱水将她身上每一根血管都舒張開，昏昏沉沉之間，桑嶼不自覺閉上了雙眼。

……

“姐，姐姐……你好了嗎？”阿白在遠處的石頭後面等了太久，忍不住問。

桑嶼舒服得快要昏睡過去，腦中混沌不堪，迷蒙之中，她只聽到模糊的響聲。

那響聲像是小石子在地上滾了一圈，又像是樹上細瘦的枝桠折斷。

她完全沒有意識到有人在叫她，輕晃一下腦袋，頭側靠在後面的小石塊上。

阿白安靜地等待桑嶼的回音。

又或者該說他只是沒有發出聲音，所以是安靜的等待。

實際上，他一直在不停地替換重心腳，雙手時而端在身前，時而又背向身後。

阿白嘗試着又叫了好幾聲，那邊依舊沒有回應。

他開始急了。

腳尖的位置調整了好幾次，他終于邁出第一步，走出石頭的陰影之中，走向桑嶼。

邁出第一步之後，随後的每一步都輕松了不少。

Advertisement

阿白的步伐越來越快，很快地，他走出岩石的遮蔽，前方的景況一覽無餘。

溫泉上的煙霧袅袅，透着暖意，卻不見了人影。

耳邊零星響起幾點雜音，雜音拉長，化作長長一聲嗡鳴，腦中一瞬被空白鋪滿，阿白腳步頓停。

他的面上閃過一絲慌神，只是這分慌亂很快就被他壓下去了，只浮起幾點燥意在眉梢。

他放慢腳步，大跨了幾步，随即撒腿小跑上前，視線探向溫泉深處。

碎石堆疊之後，一個黑色的腦袋在水面拱起。

看到倚靠在水面之上，半邊臉沒入水中的桑嶼，阿白心中的石頭微微落了下去，只是看着全然沒了反應的桑嶼，他心中不免顫了一下，臉色一下白了，他撲着跪下去，在池子邊顫着聲喊：“桑嶼！”

“桑嶼！”

“醒醒！”

“……”

口中呵出的白色霧氣撲在他的臉上，顯露出幾分不甚清晰的焦急。

見倚靠在石頭邊上的腦袋還是沒有動靜，阿白想也沒想，伸出了手。

霧氣缭繞的水面上，岸邊瘦弱的倒影登時搖晃了一下，變幻成寬肩長袍的巨大黑影。

修長白皙的四指指尖方才觸到水面，激起漣漪，揉碎了寬大的黑影之後，便突兀地靜止了。

“嗯？”

兩道晦暗的呼吸之間，一道聲音明媚的響起。

女孩鼻尖剛剛觸碰到水面，下巴到鼻尖都是濕潤的，鼻中嗆進幾口水，她這才被驀然驚醒，輕咳了幾下。

半夢半醒時，她無意識發出的聲音含糊柔軟，像是天上飄渺的雲，穿過耳膜，将人的心髒包裹起來。

桑嶼緩慢睜開了眼睛，兩頰熱得緋紅，濕漉漉的發尾沾在脖頸上，貼在皮膚上。

她迷蒙地去尋方才喚她的聲音的來頭，喉中鼻尖發癢，忍不住咳嗽。

那雙從前淡然清高的眼睛裏盛滿霧氣，含糊不清地望向身後的人，被霧氣攪出些不自知的欲·和色在裏面，似乎勾着人，引着人醉入她的眸中，沉淪不起。

百裏寂鼻尖的空氣似乎凝固了一瞬，寬大黑袍也難掩胸腔裏的躁動。

他擡起手，指尖帶起幾滴水珠。

水珠淩空劃過，在地上落下幾個濕漉漉的痕跡。

百裏寂跪地的膝蓋向後挪蹭了一些，伸出的手垂落回身側，深紅色的牙印重新印上皮膚，他的身形立刻變了回去，變回了阿白。

阿白的頭低下去，氣息也驀地沉了下去，一字一句，極其不自然地道。

“你，洗好了嗎？”

“你已經，”

“洗了，很久了。”

桑嶼聽完，清醒了不少。

看着跪在岸邊的少年，桑嶼用力搖了一下頭，擡手拍了拍臉頰，企圖驅逐困意，“是是是，确實不能再泡下去了。”

她站直，想要去夠岸邊的衣服。

可水位不高，她站起來，水面方才到她的肚臍，如今什麽好風光都遮不住。

桑嶼也是看到阿白猛然低頭的動作，才反應過來如今尴尬的局面。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前的隆起，臉上燥意飛升，困意卻是徹徹底底的消散了。

她惱羞得屈膝蹲了下去，水面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平日桑嶼來這裏泡澡，從來沒什麽顧忌，自己來自己走，自己享受。

如今突然帶了個拖油瓶，她一下子也沒反應過來。

之前桑嶼還沒覺得帶個小孩在身邊有什麽，頂多是考慮到百裏寂追來的時候，她拎着個小孩跑不快，實在沒想到還有這種不方便。

雖然桑嶼将阿白當作小孩，可認真按年紀來算，阿白也并不小了，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

得趕緊讓他走了。

桑嶼暗暗咬牙，在心裏下了決定，屈膝緩慢往岸邊走，打算拿了衣服，再去石頭背面換。

“那個……”阿白突然出聲，他站起來，朝溫泉這邊走了過來。

桑嶼警惕地往水裏縮了一些，下巴隐在水面之下，後退幾步。

阿白彎下腰，撿起擱置在水池外的衣服，拎着它們往前走了幾步，放在桑嶼能碰到的地方，然後立即起身退步，自覺走回之前的石頭後面。他全程一直低着頭，沒工夫觀察桑嶼當下是什麽表情。

“你，自便，我，什麽都不看。”

視線落在前面不遠處的紫色衣裙上，聽到石頭後傳來的話音，桑嶼愣了好一會神，心裏頭湧上古怪的暖意，她嘟囔着吐槽一聲，“怎麽一會功夫，就變得這麽老氣橫秋了？”

再次确認阿白已經站好了，不會出來了。桑嶼站起身，身上的水珠嘩啦啦往下落。

桑嶼踩着石塊上岸……

淋漓的水聲清晰落入阿白耳中。

少年的背抵在巨石上，頭垂下去，眼中的情緒掙紮。

胸腔左邊的鼓動嘈雜，少年擡手緩緩觸碰其上的衣袍，眉頭輕皺，最後只是無可奈何地輕嘆口氣。

氣息短小局促，很快便消逝了。

來自身後的所有聲音都一絲不落地傳了過來，攪得少年的心髒遲遲無法安靜。

他屈膝，盤腿坐下，寬大長袍在地上拖長。

百裏寂閉上眼，雙手搭在膝上，眉頭輕顫。

他努力地穩住氣息，想要止住心裏頭起的戰亂，可費勁調停了好一會，戰火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

百裏寂從屠魔窟出來以後，第一次覺得這麽無力。

他松開了握緊的拳頭，沉沉嘆口氣，挺拔的脊背微微內收，任憑心中戰火紛飛，硝煙四起。

*

“那我們接下來要去做什麽？”

桑嶼收拾好以後，阿白問道。

桑嶼将袖袍翻起的褶子整理好，歪頭想了一會，“泡完澡了……那麽就該吃飯了。”

桑嶼沖阿白笑着說。

做完決定，他們當即啓程去了千峰山山腳下的珞珏鎮。

與之前的飲茶村很不同，他們一走到小鎮附近，濃烈的生活氣息便傳了出來。

這裏是下界石陣旁的一個小鎮，桑嶼這麽些年通過石陣在百丈天與下界之間來往，少不了要途徑此處，所以她早把這裏的一切都摸得清清楚楚。

譬如哪家鋪子的包子最鮮，哪家小館的酒菜最香，從哪條小路走最近，她都了如指掌。

桑嶼帶着阿白去了她最喜歡的那家酒樓，出手闊綽，點了好幾個硬菜。

待店小二記好菜名，她同乖巧坐着的阿白道：“你在這等一會，要是菜上來了，你就先吃，不用等我。我有事，去去就回。”

阿白看着桑嶼，顯然有疑問，但他動了動唇，什麽都沒問，最後輕點一下頭。

桑嶼轉身，腳步輕快地跑了出去，眉梢揚起，發尾蕩起。

這一刻她已經等了很久了。

從魔尊橫空出世的那天，她就開始籌謀着攢瀛光幣，如今總算讓她湊夠了買尋魔方的瀛光幣。

等拿到了尋魔方，她只要永遠朝着尋魔方所指的反方向走，想必她這輩子都沒有危險了。

桑嶼滿足地笑笑，加快了上山的速度。

随着蜿蜒的小路逐漸深入，桑嶼在冰雪鑄就的憋悶而又剔透的洞穴中，熟練地在各種或大或小的岔口面前做出抉擇，最後經過一個狹窄的洞口，千峰山向她袒露出整座雪山的心髒。

一片寬闊的湖泊靜靜躺在山峰中間，湖中央浮着方臺，方臺上立着一棵葉片盡落的枯樹，枯樹前頭，幾塊石頭擺出眼熟的陣法。

桑嶼想也沒想，擡腿踏上湖面，朝湖心走去。

在鞋面觸碰到湖面的前一秒，水面下浮起扁圓的石塊，托起桑嶼的腳。

她每走一步，便有一塊石塊上浮托着她前行，待她走過之後，那些石塊很快地就又沉回了湖底。

說到底，仙終究還是想與下界劃出一條泾渭分明的界限。

所以下界的石陣設的極其隐秘，在千峰山湖心，而通往湖心之前的那些岔路口便是第一個關卡。

要是在一個岔路口前面做錯了選擇，往後的所有選擇，都會将人帶向錯誤的方向，最後兜兜轉轉繞回原地。

當然，為了劃好界限，百丈天做的功夫絕對沒有這麽簡單。

要是有人幸運通過了前面那些蜿蜒曲折的考驗，他便會看到波光粼粼，清澈碧綠的漓湖。

而這漓湖，就是第二關卡。

別看桑嶼在其上能行走自如。

那是因為她身上攜帶九大宗門的令牌，宣告了她百丈天上仙的身份。

攜帶令牌的人一靠近，漓湖中的法陣便會啓動，護送其一路前行。

若是沒帶令牌……

雖然漓湖表面看着清淺，可實際上的漓湖深千尺，寬千丈，舟行上方不可浮，羽毛落于上方，也會被淹沒了去。

普通凡人，或是低等妖魔俱無法輕易跨越。

一踏足，便是萬丈深淵，任憑水性再好的人，也只有撲騰着下墜淹死的份。

除非有誰法力高強，輕功厲害到不落地，不沾水，一次便能從岸邊飛向方臺中央。

剛開始，還有很多人興致勃勃地來此處探尋，想要上百丈天。後來他們發現，再怎麽努力，也不過是平白送命，此處便人跡罕至了。

而向來沒什麽生氣的千峰山，山腳下因為前來尋找陣法的人和妖魔，逐漸建立起一個小鎮，有了固定的居民。

最後一塊石塊沉入湖底，桑嶼踏上方臺，踩上石陣，在白光泛起之前，她興致勃勃地調整姿勢，學着記憶裏別人施法的方式，閉上眼，喊道：“天靈靈，地靈靈，桑嶼大神會顯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