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章

第 31 章

“小崽子看哪裏呢？你的飯在鍋裏熬煮着呢！”

和珅怕閨女心善将餅子讓給眼饞的災民孩子, 色厲內荏地呵斥眼饞閨女餅子的小孩。

小孩子和其父母齊齊往後縮了縮，同村的人将一家人擋到身後，眼裏對和珅父女的恐懼和厭惡藏也藏不住, 但也不敢再像之前那樣對和珅大聲講話。

“大……大人, 小孩子家不懂事, 您……您別和他計較。”

和珅翻了個白眼，“哼！”

金錠兒通過人群的縫隙和一臉畏縮的小孩眼神對上，小孩盯着金錠兒手中的餅子，大大的眼睛裏充滿了渴望。

看着對方拼命咽口水的稚嫩喉嚨, 金錠兒不太忍心當着他的面把餅往嘴裏送。

和珅反客為主，将金錠兒推進了屋子的裏間，拍着金錠兒的腦袋溫聲道：“乖乖, 去裏頭吃，省得被貪吃的小東西惦記。”

說完還幼稚地瞪了目光一直跟随着金錠兒手中大餅的小孩一眼。

金錠兒本來是打算塞小孩一張的，反正她買的多, 但是阿瑪一頓維護, 她這樣做就是打阿瑪的臉。

不過她也沒心情吃餅了，在裏頭的屋子裏找了一個凳子坐了下來。

農家院子多簡陋，更別眼下還在蝗災肆虐的地方, 小小一間屋子，除了一張鋪了稻草和拼接麻布的木床，就只剩下一個矮矮的木凳與一個豁了口的鐵鍋。

鐵鍋裏不知道煮的什麽，渾濁發黃的糖水之上浮着幾根形狀難辨的不明野草。

金錠兒的心情沉重下來。

對上眼前這鍋不清楚可不可以使用的湯水，外頭大鍋裏頭熬煮着的白粥裏雖然摻有沙粒，但是至少濃稠, 用的也是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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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民也許并不是對摻了沙粒的糧食不滿，而是對阿瑪不滿。

朝廷發的救災糧食, 他們本可以吃上幹幹淨淨的，阿瑪卻在他們的糧食中摻了沙子，被愚弄踐踏的自尊心，再加上原本就有的怨氣……

想要化解阿瑪和江州府百姓之間的隔閡，也許單純的救災并不能達到讓二者和解的目的。

金錠兒通過剛才阿瑪對待災區小孩的态度，已經可以肯定，她阿瑪對災區的人也是沒有多少同理心的。

“哎……”

金錠兒坐在小板凳上抱着一兜子的餅嘆氣。

災民對阿瑪排斥，十五阿哥對阿瑪不信任加厭惡，這一行既要逃消解百姓對阿瑪的怨氣，還要讓十五阿哥看到阿瑪的價值，難啊！

“咕咚……”

金錠兒擡眼，一張大大的腦袋猝不及防地闖入視線，吓了金錠兒一跳。

剛才躲在父母身後的災民小孩趁着大人不注意溜進了裏間，此刻正癡癡地盯着金錠兒手裏散發着面粉焦香的餅子，不停地咽口水。

金錠兒身體往後仰，小孩小心翼翼地往後挪了挪，但是緊緊粘在餅子上的目光卻是緊密地不可分離。

剛才想事情想得出神，才被突然出現的小孩子吓到。

金錠兒捏着餅子的手指不自覺用力，餅子上的發酥的表皮落了下來。

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随着餅皮下落，等到餅皮終于落在房間的泥土地面上，小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過去，黑瘦的小手掌抓起就塞進了嘴中。

地面上不幹淨，因此一起進入小孩嘴中的除了一點點的餅皮，大部分都是地面上散落的幹草，以及黃褐色的土渣子。

金錠兒愣住。

小孩兒喉嚨咕咚幾下，繼續興奮地盯着金錠兒，期待着再有餅皮落下來。

爹娘說過，不能搶別人的東西，但是落在地上的就是沒人要的了，可以吃！

“額……”金錠兒手指僵硬地動了動，又有餅渣子落下來，看小孩又要去拾撿，金錠兒連忙去阻止。

“哎哎！你等會兒……”

小孩陡然受驚，猛地退到門口的位置，警惕地盯着金錠兒。

金錠兒說不上是什麽感受，她開口道：“小弟弟你過來，回答我幾個問題，這餅就給你吃。”

說完晃了晃手中的餅。

“你叫什麽？”

“……”小孩嘴巴蠕動了幾下，金錠兒沒聽清楚，又問了一遍。

“……狗蛋兒。”

“好，狗蛋兒你過來。”

狗蛋咽了咽口水，後頭看了看外間，還能聽到村裏叔伯和當官的講話的聲音，便慢慢地磨蹭到了金錠兒跟前。

“你今年多大了？”眼前的孩子除了大大的腦袋，身上一眼望過去基本上沒有幾兩肉，金錠兒猜測她最多四五歲。

小孩掰了掰手指，“爹說我六歲了。”

“好，那我問你，你知道我是誰嗎？”

小孩眼神閃了閃，小聲道：“大官的女兒……”

金錠兒：“聲音放大一點？”

小孩瞪眼：“貪官的女兒！”

“……”行吧。

她繼續問：“既然你知道我是誰，還敢和我要東西吃？”

小孩扣着手指頭不說話。

“回答得不好這張餅可就不屬于你了哦？ ”

“你爹是壞的，你看上去像好人……”

金錠兒沒想到是這個答案，無言了一瞬才繼續問：“為什麽你村裏的人都讨厭我阿瑪？我阿瑪去年救災，當時你們可是感恩戴德的，別說蝗蟲是我阿瑪放出來的，蝗蟲可不聽我阿瑪的話。”

狗蛋：“我不知道，去年我還小，只知道村長說和珅是好人，我不知道和珅是誰……現在村長說和珅是壞人，就是壞人！偷我們糧食，還在我們的糧食裏摻沙子！”

“我答完了，餅給我……”

金錠兒沒說什麽，将餅遞給了他。

去年村長說阿瑪是好人，應該得益于阿瑪的自吹自擂，今年阿瑪又成為衆矢之的，既是當初攬功的反噬，也許還有當地官員為了減少責任，刻意引導的原因在。

但是不管怎麽說，連一個六歲的村口小兒都能不猶豫地罵阿瑪兩句，就可以得知阿瑪這次救災的阻礙有多大了。

“狗蛋兒，要是我阿瑪這次再幫你們度過難關，你們還會覺得他是個壞人嗎？”

狗蛋将餅子吃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塞進了懷裏，要留給爹娘吃。

聽到金錠兒再次問話，狗蛋抿着唇沒開口，而是繼續盯着金錠兒旁邊散發着濃郁餅香的口袋。

金錠兒嘴角抽了抽，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從袋中取了一張餅遞給他。

“現在可以回答了吧？”

狗蛋兒眼神亮晶晶地回答：“會！”

回答完盯着裝病的口袋，希望金錠兒還有問題能繼續問他。

失策，應該先問話再給餅的。

金錠兒寧願吃屎也不願意吃虧，在狗蛋期待的目光下，她拿出一張餅，挑眉問狗蛋：“你很好，盡然有膽和大貪官的女兒耍心眼，以後會是個有出息的。”

“再問你個問題，答得好這袋子餅都給你，怎麽樣？”

狗蛋連連點頭。

金錠兒開口：“你家錢藏哪裏？”

狗蛋愣住，有些不想回答，但是看着那滿滿一口袋的餅子，而爹娘藏起全家家當也只有五個銅板，現在五個銅板在外頭可是連一張餅都買不到的。

“在床腿下頭的洞裏頭。”

金錠兒起身将裝餅的袋子綁在腰上，過去單手将空蕩蕩的床板擡起來，床腳下頭果真壓着東西，撿起來一看，金錠兒笑了。

嘿，五個銅板呢！

金錠兒睥了狗蛋一眼，毫不嫌少地将銅板收了起來，順手将裝餅的袋子在腰上緊了緊。

狗蛋心生不安，連忙催促：“給我餅…… ”

金錠兒抱胸，嚣張地擡起下巴：“罵我阿瑪還想吃餅？”

“喝你的白粥去吧。”

狗蛋難以置信地張大嘴，瘦弱的小身板氣得發抖，兩行屈辱的淚痕在黝黑的臉上上劃過，控訴着金錠兒的無恥。

“哭了？真不是個男子漢啊。”金錠兒笑眯眯地又補上一刀。

狗蛋兒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吼道：“你和你阿瑪一樣，都是壞人！我讨厭你！”

“略略略，我也讨厭你～”金錠兒決定今天就讓狗蛋見識到世間的險惡。

外頭的人被裏頭的動靜吸引了過來，和珅打頭第一個沖進來，着急地想自家乖乖閨女跑去，“怎麽了，怎麽了乖乖？”

狗蛋兒跑出去的時候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小腳像石錐子一樣狠狠踩在了和珅腳背上。

“哎呦！小東西走路不看道啊！”和珅停住奔向女兒的腳步，怒瞪躲在父母和村裏人身後的狗蛋。

金錠兒看到，在阿瑪轉過身後，狗蛋對着她吐了吐舌頭。

很好，棋逢對手了。

“我沒事兒阿瑪，逗小孩玩呢，外頭蝗蟲過去了沒有？”金錠兒轉移開話題。

“過去了，再等片刻咱們就去下一個救濟點，你和永鋆貝勒跟着阿瑪，不要再私下亂跑了，今天走夠四個救濟點，以後就讓村子裏自己組織人手到府城領救濟糧。”

女兒不聽話來了和珅也沒辦法，罵又舍不得罵，只能帶在身邊好好盯着了。

金錠兒乖乖應下，和阿瑪一起到外間收拾東西。

走的時候，按照之前的承諾，給幫忙搬糧食的村名多發了一倍救濟糧。

狗蛋朝金錠兒做鬼臉，正巧被坐在馬背上突然回頭的金錠兒看了個正着，金錠兒對他笑了笑，揮鞭跟上了運糧的隊伍。

等鄉親們分完了粥離開了狗蛋家，狗蛋将藏在懷裏的一張半大餅邀功似得遞給他娘，其實他還是賺了，但是就是生氣！

“狗蛋他娘，你快來看，貪官閨女把東西落東西在咱家了！”

***

許是蝗蟲剛才經過的緣故，赈災隊伍再去其他村子施粥的時候，看到糧食中摻雜的沙粒，也沒太大的反應了。

第一時間沒有統一施粥發糧，他們的目的是了解當地的受災情況，不然全靠官府和赈災隊伍地幾個人手，州河以南地域廣闊，有着數不清的的百姓，他們是怎麽也顧不過來的。

去的時候糧車拉得滿滿的，如今回去時糧食都進了百姓的肚子，一行人輕便了不少，但是他們的心情卻不太美妙。

去最後一個村子的時候，村子裏頭只剩下幾家上了年紀的老人了，問了才知，竟然有大半個村子的百姓都投奔州河以北去了。

“走得好，正好本官還嫌糧食不豐裕呢，最好一個村子的人都投奔過去，明天本官就打道回京！”和珅覺得這些離開的百姓是在打他和中堂的臉。

金錠兒就是和珅肚子裏的蛔蟲，察覺到阿瑪鮮紅的不愉，連忙順毛道：“阿瑪和十五阿哥領的赈糧都是有定數的，他們去投奔十五阿哥，卻不一定有他們的口糧，過些日子他們會回來的。”

和珅身子随着馬兒的颠簸起伏，時不時傳出一聲輕哼，永鋆笑着對和珅道：“和大人記挂百姓，總有一天百姓們會覺察出大人的好心的。”

金錠兒在心中嗤笑，清了清嗓子準備看熱鬧。

和珅斜了永鋆阿哥一眼，不置可否。

其他随行的官差看天看地，宗室的貝勒爺多半沒有拍過別人馬屁，瞧瞧，就連被拍馬屁的本人都覺得這話離譜。

此時江州府州河以北，十五阿哥率領的運糧隊還不曾安置，就被烏泱泱的百姓圍在了道路中央。

十五阿哥臉上的表情帶上了凝重，“錢大人，江州府的情況與我等之前打聽的不太一樣。”

官差正厲聲呵斥百姓回家等發糧通知，錢沣叫了一人過來詢問情況，“怎麽回事？”

十五阿哥掀着簾子在一旁聽兩人交談。

官差額頭冒汗，不敢直視馬車上的貴人，“回大人，是南邊的百姓聽聞十五阿哥代天巡防赈災，都……都來瞻仰阿哥……”

錢沣打斷他：“直接說實情，十五阿哥為人溫和，性子寬厚，不會降罪爾等。”

“是……是南邊的百姓不滿中堂大人在糧食中摻沙子，許多人便結伴湧來，等着領十五阿哥的赈災糧……”

十五阿哥來災區之前有過準備，甚至不用他多吩咐，就有隊伍中的忠心下屬提前在災區為自己主子造勢。

老百姓們對和珅有多抗拒，對十五阿哥就有多歡迎。

一褒一貶之下，全江州府的老百姓都期待着十五阿哥的到來。

有和珅摻沙糧的對比，十五阿哥簡直被襯托成了純白的茉莉花，他們心中的十五阿哥是充滿着光輝的。

在江州府百姓眼裏，不管是和珅還是十五阿哥，他們帶來的糧食都是國庫撥給他們的，他們領誰的都一樣，如今到這邊領糧食，他們可沒有絲毫給對方添了麻煩的自覺，反而覺得自己是在給十五阿哥面子，在狠狠地打大貪官和珅的臉。

十五阿哥看到讓們的投奔，一定會好好善待他們的，這是從和珅災區過來的百姓們的心聲。

如今看到馬車上長相貴氣的十五阿哥對着他們微笑，一片片百姓自發地跪下給十五阿哥磕頭。

山呼請安。

錢沣眉頭皺了皺，扭頭去看十五阿哥的反應，見十五阿哥臉上的笑，他內心憂慮了起來。

這可怎麽是好，糧食就那麽些，這次有十五阿哥親自赈災，底下的人就算不敢克扣得厲害，但是這些糧食也不會原斤原數地到達災民手中。

按照他們原本的預期，即便如此，這批糧食也是能夠安他們負責地方老百姓的心的，但加上從南邊投奔過來的這些百姓的話，是絕對不夠的。

十五阿哥心底真實的情緒并不想他面上那樣樂觀。

錢沣經驗豐富，能第一時間察覺出問題來，十五阿哥雖然常居京城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但看錢沣的神色變化，也知道了他們正式赈災還沒開始，就遇到了一個大麻煩。

并且十五阿哥想都沒想，就把這頂黑鍋扣在了一條州河相隔的和珅一行人身上。

十五阿哥第一次直面和珅一行人的陰險，心中已将他們暗罵了數回。

還是要先安頓下來，再召集下屬商議應對之法。

十五阿哥先下馬車溫言安撫住百姓，在災區百姓充滿希冀和敬仰的目光下，一行人進了落腳處安置。

“錢大人，這些百姓……該如何處置？”

十五阿哥知道想着這次赈災順利進行，就必須将南邊湧來的人送回遠原處，但話不能從他口中說出。

他是被災區老百姓期待着的，若是知道他們推崇的十五阿哥有驅逐他們的心思，對十五阿哥的名聲極其不利。

錢沣意味不明地看了十五阿哥一眼，“阿哥心中已有決策？”

十五阿哥赫然，“能得到百姓信任，實在受寵若驚，然……我等與和大人一同在此地救災，不好不給和大人面子，這些百姓應當是對和大人有所誤解，有誤會還是要及時解開的好。”

錢沣眼神亮了亮，心想不愧是皇上的種，天生就帶着心眼子。

瞧瞧這話說的多漂亮，明面上人家可是為競争對手考慮着呢。

他欣慰地點頭：“十五阿哥說的對，阿哥愛民如子，雖不忍辜負百姓的信任，但是和大人負責區域的災民跑到咱們這邊，若是阿哥插手救助，和大人恐會對我等生怨。”

其他人也附和。

“是及是及！中堂大人當時主動将赈災事宜攔過去，不就是為了解開和江州府百姓之間的誤會，得到百姓們諒解，若是百姓都跑到咱們這兒，去哪裏解除誤會。”

“為了中堂大人能完成任務，我們得将城外湧來的百姓們勸回去……”

十五阿哥無奈地嘆了口氣：“諸位大人說的有道理，可是百姓卻不一定理解我等的為難，若是誤會了咱們該怎麽辦……”

說完看向一旁的錢沣。

錢沣心領神會，“那便坦誠地告知百姓，不是咱們驅趕他們離開，而是和大人需要他們，想必他們會理解的。”

衆人想好了反将和珅一軍的辦法，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