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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如果說時間有顏色，那應該是純白。

“雪一片片落下，好像過去的事情都被其掩蓋，銷聲匿跡的不是回憶，而是匆忙張嘴的無奈。”

許夢落筆寫下這句話，但現實生活恰恰相反，落白漸漸恢複綠葉，自己也搖身一變成了講師，無奈沒體現出來，匆忙張嘴倒是一覽無餘。每天匆匆忙忙備課，匆匆忙忙下課。有學生私下裏評價許夢是三好教師，課前到好遲，課中講好快，課後下好早。這進程，但凡少了一點都差點讓許夢擺脫三好榮譽。

每天上課成了噩夢，許夢竟然有點失眠。

夢裏面，閃現的都是秦教授的身影。

當然，不是暧昧，而是無奈。

第一幕開始播放見秦教授的第一面，他頭發微白，精神矍铄，“許夢啊，好名字。”

許夢點頭，微笑着。

而下一秒，場景颠覆，秦教授已經出門，只剩自己站在講臺上，臺下不少學生，睜大雙眼聆聽知識的回響，但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書上的字好陌生，每個字都能看懂，連在一起像密碼鎖一樣，成了天書。

正在冒冷汗的時候，突然醒來，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許夢大口喘氣。

“老師，黑眼圈太大了吧。”黃曉奇從許夢一進門就大喊。

“都江堰牌熊貓。”劉子珩煽風點火。

本來不細看還好，被他們一說，全班人行好奇的注目禮。

許夢羞愧地用課本堵住眼睛，雖然是暫時代課，但也希望能不做則已、做則一鳴驚人。

“老師，上周的作業有人沒做。”劉子珩冷不丁來了句爆料。

全班人的面目猙獰，這次是仇恨版注目禮。許夢透過書下的縫隙已經看到黃曉奇躍躍欲試的拳頭。

“老師，這個再說吧？”黃曉奇聲音中帶着顫抖，像是劣質電音。

許夢為了讓他閉嘴，趕緊說了句，“先上課。”

全班人同步呼出一口氣，逗得許夢發笑。

又是一節課，三好課。

許夢灰溜溜地走進辦公室。

魏銘恩以及其他老師在默默坐着，安靜得像許夢的課堂一樣死寂。

不在自己的地盤，才能擁有一絲陌生感寄托焦慮。

許夢點擊開機鍵準備備課。

半分鐘後，屏幕黑乎乎的。

“怎麽辦啊？屏幕不亮，魏銘恩。”

“你按一下屏幕下面的按鍵。”聲音從飲水機處悠悠傳來。

許夢點點頭，不熟練地用力按着。

三秒鐘後，偌大的電腦顯示器轟然倒塌。

“咦～截肢啦。”

許夢本就慌亂，往後一看，這個反諷出自劉子珩。

這就不奇怪了。

魏銘恩趕緊上前操作着，手忙腳亂中還安慰許夢，“年久失修，正常的。”

“怎麽辦啊？”煩躁的詢問中帶了一絲嬌嗔。

“沒……沒事兒，這跟後勤說一下就行，先把這個保存……保存好就行，我拿回去修修，嗯，我先試試。”魏銘恩突然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結結巴巴。

劉子珩走上前，“斷頭臺現場行刑，老師，它好慘啊。”

黃曉奇大喊，“老師，你闖禍了。”

許夢無奈，“你好意思說我？教師表彰大會的名單都弄不清楚。”

“什麽？”黃曉奇才像他們說的大熊貓，萌、但不知情。

劉子珩率先插嘴，“老師，你這個電腦不會得賠吧？”

……哪壺不開提哪壺，許夢在電腦塌掉的一瞬間就已把賠錢這個事情等同起來，心情更加惆悵，臉色更黑。

“按理說應該不會，學校也知道這個電腦比較舊了。”魏銘恩在一旁補充道。

許夢托着腦袋，看着面前的一攤廢墟，有種自己的頭下一秒可以移上去的錯覺。

許夢又回到了自己備課的地方，看着課本，下一秒居然又接到了電話。

上班之前喜歡熱鬧繁雜的微信消息，以顯示自己受歡迎的程度，上班後覺得無人問津才是對自己最大的保護。

“什麽？上公開課？”張雅鑫在旁邊大喊。

許夢趴在床邊，已經沒有力氣述說痛苦。

“你們大學裏還得上公開課啊。”

“和你們那個不一樣，這是學校為了完成任務，推出的優質公開課，放到培訓軟件上的。”

“哦～”張雅鑫點了點頭，一秒鐘後又發出吶喊，“不對啊，那這不是壓力更大嗎？”

許夢頭朝向天花板吸了一口氣，再次趴了下去。

“大家要踴躍一些啊，別太死氣沉沉。”如許夢所料，并沒有得到過多的回複。

一堂三好課的結尾，學生的反應也正常，可是，就這節課，花了兩天。

攝像頭、板書、話筒、PPT……

等東西就位之後，許夢才覺得公開課真的要開始了，事情迫在眉睫的緊張迅速在心跳上體現出來。

“來，同學們，今天我們來說一下馬克思列寧主義在中國式現代化上的體現。”

許夢聲音發抖，緊張地翻動ppt，有些照本宣科。

PPT翻了幾頁，終于到了許夢熟悉的地方，可以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甚至沒有依據原有課件上列舉的例子，超前地、簡潔地、甚至語速過快地把內容過渡完畢。

許夢看着屏幕往後翻頁，有些例子是關于西方國家領導人的照片閃現，本是打算闡述剛剛那段話的，但內容已經過去，只好視若無睹。

令許夢沒想到的是，學生和自己并沒有這樣的默契。圖片一放，學生大喊起來，好像他們手中掌握着不少人的秘密資料一般，還是那種引人發笑的野史轶聞。

學生上課本是一蹶不振、前三排座位閑置的，但一看到攝像機到來，座位也靠前了，背也挺直了，似乎上周上課的是三十年後的他們。

矛盾點此刻在許夢腦海裏打起架來，她最終舉手投降，敗給剛剛啰哩啰嗦口齒不清的自己。

手在翻頁筆的按鍵上輕輕按了幾下，似乎只要翻得夠果斷，就沒有人懷疑課程的不完整性。自信，才能足夠佐證歪理。

就讓我先騙完這節課吧，許夢心想。

“如果你是西方國家的領導人，你如何勸說全國采取先進的馬列主義呢？借鑒一下我國的經驗。”

大屏幕上赫然出現這個問題。

當問題明晃晃地亮在眼前、挂在耳畔，大家就知道，該演員們出場了。

許夢看着前面的學生，讷讷說了句，“大家可以想一想，讨論一下。”

轉圈、徘徊，許夢把學生時代老師曾言傳身教的招兒都用上了。

畢竟是名校的學生，确實大刀闊斧地談論、批判起來。

許夢覺得欣慰，開始像老驢拉磨一樣，循環往複地轉圈。

禾儀凡、黃曉奇那些人因為學校開會暫時不在，愛回答、高水平的學生沒有出彩的機會，顯然是最大的損失，不過許夢覺得無所謂，應付差事罷了，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看了看手表，時間差不多到了，許夢正準備高呼讨論結束，一擡頭卻掃到一雙黑漆麻木的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前面的人。

怎麽說呢？是沸騰的熱水裏掉進一顆急速下降的冰球，黑色幽深，沉入杯底。

許夢在緊張時來不及替他申辯，只知道現在是公開課，平日裏像猴子一樣東跑西竄，現在卻拒人于千裏之外。

搞這一出，就像是跑車平日裏拉客獻殷勤，下雨天愛答不理反濺水，可恨。

磕磕絆絆的課容不得許夢片刻思忖，匆匆忙忙地開始提問。

世界上最難控制的就是別人，而教師，就是在以控制別人為業績标準。

學生答得數量不多，答案更是跑到千裏之外，不知道的，以為是敵方派來的間諜，甚至差點說出敏感詞彙，男女關系上的、政治上的、學校裏的，沒有一處禁地是他們不能踏入的，許夢不用親自勘測也能知道了，五號樓那邊陳舊古老的木房子的鎖是怎麽突然掉下來的。

舉一反三，應該的。

許夢硬着頭皮把這片的知識點念了一遍。

到了最後，按照套路，升華是必須的。

許夢想到了絕佳的辦法，既然提到了從古至今仁人志士的追求，到了現在，又是在大學課堂上，自然總結到現代青年上是應該的。

“全體起立，為現在的發展唱一曲贊歌，作為當代青年起誓。”

瞬間起立。

排山倒海的氣勢瞬間襲來，像一座巍然的高山，無懼雲的阻擋，只管向上。

而後，紛紛落座。

尴尬的第三件事情，是還沒到時間。

許夢站在上面假模假式地布置了一些作業，心裏開始倒計時。

就職前學到的急救知識裏的讀秒技能居然在此刻派上了用場，不過許夢覺得不應該由自己掌握這個技能，畢竟随時暈倒的應該是她。

如果魏銘恩在就好了，他和自己一起培訓的。

許夢瞬間挺直背，後面那個調試攝像機的，不就是魏銘恩嗎？

不愧是領導，思慮周全。

許夢下一步做的，只差閉眼。

只有這樣，課堂效果才會到達高潮，新思想新道德的現代化才能凸顯出來。

正準備閉眼的那一刻，魏銘恩宣布錄制結束。

許夢兩眼放光，感謝救世主，同時也看到了下面學生的狀态。

一堂好課的标準如果是時光飛快，那麽壞課的衡量必然是度秒如年。

學生疲憊地收拾東西，慢悠悠離開。

許夢拿着教材回到上周作案現場，魏銘恩是靠譜的，斷頭的電腦像是發生了靈異事件一樣，不僅複歸原位，還煥然一新。

許夢趴在桌上，乞求重返時光，和之前的電腦一起毀滅。

趴的時間太長，似乎已進入夢境。

頭被拍了一下，力道不重，輕微。

許夢緩緩擡起頭。

困擾的事情始終是困擾的，在許夢擡頭的瞬間，腦海裏猛沖過來的，仍然是剛剛上課時的種種困難。

眼神中瞬間帶了無力。

劉子珩？

許夢看到他的一瞬間，對方的眼神突然發怯，堅硬的目光沉了下去，變散、消散。

“怎麽了？”

劉子珩也不客氣，直接坐在魏銘恩的凳子上，嫌距離太遠，拖了過來。

“沒什麽。”故作雲淡風輕的語氣，臉朝向一邊。

瘦削、冷靜、淩厲，許夢第一次發現這些詞可以一起用來形容臉型。

“确定？”

劉子珩經過二次被詢問，才把臉多扭了30度，淡淡開口，“聽說你這一個月來備課到十二點半？”

許夢像是被戳中了痛處，但還沒有深入。

“怎麽了？”她倒要聽聽他的回答。

“沒事兒，我爺爺也是這一科，我看他桌上有些書，但前幾天比賽來着，所以沒顧上給你。”

許夢倒是不覺得更痛，只是不自在了，語氣多些生硬，“不用了，這可是衛校長的書，我下去再努力努力吧，老師肯定得克服講課這一關的。”

許夢拿起書，彎着腰往前走。呆在離剛剛講課最近的辦公室就是個錯誤，任何見證者的關懷都被誤認為諷刺。

“有些捷徑不用讓自己太累的。”

話音響在身後。

痛、或是冰雪，開始消融。

“講好課肯定是應該的，你也應該能講好課。”

堅硬的心髒開始消解，不是循序量變，而是飛躍。這一刻，許夢聽到了轟然倒塌的聲音，并不是之前那脆弱的電腦，灰暗的世界裏，居然真的有曙光。

一扭頭，劉子珩把東西放下，轉身離開。

許夢好像忘記剛剛的事情，只是因為對方的突然靠近，便着急把上課遺存的疑問宣之于口。

“你是不是不開心？”

劉子珩側着頭，微低，但也沒有看着許夢，不知道是在思考還是思緒已飄遠。

“什麽？”

“上課的時候感覺你不是很開心。”

見劉子珩沒有回答，許夢接着問。

“沒事兒吧？”

許夢一直盯着劉子珩，他的身體突然有些凹向後面，面容和身體也舒展變寬，眼眸中的瞳孔亦是。

一棵樹突然開花，整個樹幹都震了震。這樣形容合适嗎？

許夢晃動了腦袋，再看時，好像也沒什麽太大的變化，是不是剛剛自己的情緒起伏太大，居然造成了幻覺？

“沒事兒啊老師。”劉子珩回答了問題，語調微微升高。

“哦，看着你不高興。”

“沒有，我很高興。”

“我還在想是不是因為禾儀凡不在？”許夢稍些靠近，眼神不好的她想近距離觀察八卦的準确性，或是一個少年的臉紅會是多麽難得。

事實顯然沒有如許夢所願，劉子珩回答說，“她不在我可是太高興了。”

似乎是怕許夢不相信，還手舞足蹈起來，直盯盯地看着許夢，眼中似有辰星。

你不信嗎老師，太多的事情，我也不會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