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④

“剛才的吊爐餅,謝謝你。”傅星眠吃完了整張餅,才想起道謝。

可能是張一秋太神奇,也可能是傅星眠最近太恍惚,他認識張一秋才這麽一會兒,竟完全沒幾分陌生感,就好像他們早已認識,連禮數也可以忘掉。

很......不可理喻。畢竟傅星眠知道,他性格不太好,還是個非常慢熱的人。

于是他需要禮貌詢問:“吊爐餅多少錢?還有你這一趟送我,我應該......”

“不要錢。”張一秋打斷他,“我們是鄰居,我奶奶是阿鄰嬸子,我接你回家,請你吃個餅,很應該的。”

傅星眠抿了抿唇,停頓片刻,才接上話:“你停車跑進小市,就是為了給我買吊爐餅。”

張一秋沒有多言,只說:“怕你餓。”

傅星眠看張一秋背影,後知後覺,緩緩呼出口氣。

“不要客氣。”背對他的張一秋笑起來,“我們傾蓋如故呀。”

傅星眠也笑了。

胸前的小貓被捂了這會兒,不再哆嗦,開始活泛,用小爪子扒傅星眠襯衣。

小小的生命,軟乎乎,熱乎乎的,得了個懷抱,就想活潑撒野。

傅星眠用衣領子蓋住貓腦袋,手按着它,讓它老實些。心想:“很親切。”

原本他以為,他一個人回來,将一個人在父親書中那空蕩的小平房裏,一個人尋找父親書中的故事,尋找父親的回憶。他希望他可以憑此了解父親一些,讓自己釋懷一點,或者不像話地嚎啕大哭一場。

但現在橫空蹦出來個張一秋,随随便便截了胡。傅星眠隐約覺得,他接下來在斜陽塢的日子會多些意思,起碼不能是預想中那樣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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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眠哥,到家了。”張一秋喊了聲。

“嗯?”傅星眠擡起頭。

“到家了。”張一秋翻身從車座上下來。

傅星眠這才發現,三輪車已經停下一會兒。他又跑神了。

“抱歉。”傅星眠嘆了口氣。

張一秋沒什麽多餘表情,就好像沒聽見,也好像沒看到。

他很自然地伸手一指:“前面那個,是安心街4號,你家。”

他又反手一指:“咱身後這個,是安心街5號,我家。”

傅星眠眼睛看過——普普通通的磚瓦小平房,大鐵門。北方農村人家都長這樣,這是厚土地裏生的模子,不該用過多形容,閉眼一想,便八九不離十。

張一秋:“你家那房子很久沒人住了,現在天也晚了,你先來我家吃個飯吧。行嗎?”

傅星眠下意識抓了下小貓:“這太打擾了。”

“完全沒有。”張一秋很快說。

然後不等傅星眠再回應,他立馬轉過頭,毫無征兆地大喊一聲:“奶奶,我回來了!”

這一嗓水光溜滑甩出去,跟卯勁兒扔出去的一樣,一聲砸在門上,那大門開了,随後......狂奔出一條大土狗!

“牡丹!”大土狗撲來,張一秋矮下腰,展開雙臂,正好抱住它。

張一秋嗖嗖揉搓狗頭:“牡丹真乖。”

這叫牡丹的大土狗發出“吱吱”的興奮聲,兩只耳朵都立起來,尾巴晃得飛快,直讓人眼花。

傅星眠只能将目光從狗尾巴上移開,這時候牡丹發現了傅星眠,或者說才有功夫搭理傅星眠。

它從張一秋懷裏拱出去,“汪汪汪”,沖傅星眠就上。

“哎!”張一秋忙攬住牡丹,“別撲,老實點!”

傅星眠下三輪車,笑了笑:“沒關系,我不怕大狗的。”

張一秋薅牡丹不撒手:“你懷裏還抱着小貓呢,它估計怕。”

還真是,小橘貓聽見狗叫,直往傅星眠襯衣裏鑽,蹭得他胸口特別癢癢。

這時候,大門裏探出個白花花的腦袋,然後是胖乎乎圓墩墩的身子——一個笑眯眯的矮個兒老太太走了出來。

“草木,怎麽這麽長時間還不進來?”老太太問。

她看見傅星眠,“咦”了聲,倒沒有表現得很意外,她問張一秋:“帶朋友回來了?”

“啊,是。”張一秋說,“進去說吧。”

“奶奶好。”傅星眠趕緊問候。

傅星眠心想:“這就是阿鄰嬸子。阿鄰奶奶。”

他多看了幾眼。很平常的老太太,不需要其他圈點。臉上有褶,頭發花白,有點駝背,應該喜歡笑。平常得親近。平常得讓人有點想熱淚盈眶。

“快進來。”阿鄰奶奶招呼說。

她再看張一秋一眼:“草木你那個臉好髒,快去洗洗,這模樣帶朋友過來,不嫌丢人!”

她撇了下嘴,又朝傅星眠笑:“快點進來吧,奶奶給做好吃的。”

“來,牡丹。”她對牡丹招手,“先跟我進屋,別在這裹亂子呦!”

奶奶這就帶着牡丹進去了。

張一秋臉上始終有笑,他拿下傅星眠的行李箱:“星眠哥,走吧。”

傅星眠伸出手,難免局促:“我來拿吧。”

“不用,我來。”張一秋不給,拖着就走。

傅星眠只好跟他進院子。

不算大的院兒,四方四正,挺幹淨,靠東邊圈了兩個圈,一大一小,但都是空的。

察覺到傅星眠的視線,張一秋解釋說:“小的那個養雞,大的那個養豬。但我爺爺不在了,奶奶年紀也大了,養不動,去年開始就空下了。”

“嗯。”傅星眠點了下頭。

他剛就注意到一個事兒,便張嘴問:“剛才,你奶奶叫你草木?”

“啊,草木是我小名。”張一秋說,“斜陽塢的小孩基本都有這種小名,說是起小名,好養活。比如鹵蛋,皮蛋,春花什麽的......多少都有點土氣。”

張一秋可能有些不好意思,搓了下後腦勺:“草木是我爺爺給我起的。”

傅星眠:“草木一秋。”

“是。”張一秋又搓了下鼻頭,“就是這個。”

“不土氣。”傅星眠說,“很好聽。”

“謝謝。”張一秋笑得更開,梨渦深深的,虎牙白晶晶,“我也覺得好聽。”

“張草木!”

前頭忽然傳來一聲喊。

是阿鄰奶奶。她帶着牡丹又走出來了。

就見這小老太太和剛才完全不同,跟唱臉譜似的,神情變化極快。

她眼睛瞪起來,眉心擰起來,連帶着皮膚上的皺紋都不好惹。

“我不是讓你洗臉嗎?”阿鄰奶奶手裏拎了條熱騰騰的白毛巾,“你怎麽回事?趕緊去!髒成這樣,還拉人在院子裏聊天。”

“星眠哥不嫌棄我。”張一秋張口就來。

傅星眠:“......”

“快去!”阿鄰奶奶又瞪張一秋一眼。

“遵命。”張一秋立馬收斂笑容,嚴肅地應道。

傅星眠突然就覺得有點好笑。

“來,用熱毛巾擦擦臉,擦擦手。從外地過來的吧?這一路一定很辛苦。”阿鄰奶奶走來,把那條冒白霧的毛巾給傅星眠,打量他說,“我怎麽瞧你有點眼熟。你是草木的同學?”

“謝謝奶奶。”傅星眠接過毛巾,“我不是張一秋的同學。”

他說:“奶奶,我三十二了,看起來有那麽年輕嗎?”

“有啊。”阿鄰奶奶說,“我看你只像二十二。”

阿鄰奶奶:“那不是同學,你是草木的老師?學長?”

“哎呀奶奶!”張一秋忽然拽走阿鄰奶奶,“你也給我洗一條熱毛巾吧。”

“你自己不會洗?我還要招呼客人呢!”

“星眠哥不算客人。”

“你怎麽這麽沒禮貌!”

張一秋被阿鄰奶奶拍了一巴掌。

“哎呀你用藥皂洗,藥皂洗的幹淨!你這臉怎麽就弄成這樣了啊?”

“都是鹵蛋那小壞蛋,往我臉上糊鍋底灰。我不用藥皂,我有洗面奶......”

娘孫倆這就你打我笑地進了裏屋。

傅星眠站在院子裏,用熱毛巾擦了臉,又擦了手。

阿鄰奶奶的熱毛巾,阿鄰嬸子的熱毛巾——一樣熱騰騰。有股藥皂香。

牡丹蹲在傅星眠跟前,仰起頭瞅他,傅星眠觀察它視線,直盯的是他領口的小橘貓。

小橘貓很慌,更用勁兒蹭傅星眠脖子胸口,蹭得更癢了。

傅星眠并沒有被怠慢,也就不到一分鐘,阿鄰奶奶再次走出來。

她手裏多了塊方正的小墊子,過來讓傅星眠把小橘貓放上去。

阿鄰奶奶用墊子包裹小橘貓,跟包裹一個嬰兒一樣輕柔。

“今晚奶奶做鹵醬面吃。”阿鄰奶奶突然說。

傅星眠想找自己的行李箱,發現找不到,張一秋剛才已經給他拿進去了。

他微微頓了下,明白過什麽。

吊爐餅。鹵醬面。張一秋剛把阿鄰奶奶拽進屋。張一秋一定和阿鄰奶奶說了什麽。

“奶奶......”傅星眠聲音有點啞。

“乖孩子。好孩子。”阿鄰奶奶仔細地看傅星眠。她抓住傅星眠的手,沉默着。

傅星眠看到她垂墜的眼皮眨動兩下,眼睛濕潤幾分,那濕潤讓她混沌的眼清亮起來。

阿鄰奶奶捏了捏傅星眠的手,重複:“好孩子。”

“奶奶。”傅星眠呼出一口氣,感覺胸口悶得又脹又熱,他輕聲說,“您知道,我爸去世的消息了。”

“之前不知道。”阿鄰奶奶說,“看你突然這樣子回來,我就知道了。”

看他這樣子回來,阿鄰奶奶知道了。張一秋也早知道了。

傅星眠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只感覺那胸口的脹熱爬上喉嚨,而喉嚨窄小,卡緊吐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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