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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屋有兩層,一層客廳,外加一間大屋子、廚房和衛生間。那大屋子挺敞亮,是朝陽的,屋裏打了張大炕,起碼能睡下六個人。
阿鄰奶奶弄了張小木桌支在炕上,告訴傅星眠上炕坐,等吃飯。
“鹵醬面好弄,很快就好了。”阿鄰奶奶說,“你在這休息一會兒。”
小橘貓用墊子托着,被放到炕邊,眯縫眼,舒服地抻了個懶腰。
“奶奶,我幫你吧。”傅星眠過意不去,看着那懶蛋貓崽,站起來說,“我給你打個下手。”
“坐着坐着。”阿鄰奶奶擺擺手,“你們年輕人,哪會跟廚房相處。就草木,我都不讓他進廚房。”
阿鄰奶奶不客氣說:“幫不上忙,只會裹亂。齁兒煩氣。”
“......可是......”
“別可是了。”張一秋的腦袋突然從門外探進來,“我奶奶說的是真的,老太太才不會跟你客氣。”
張一秋:“從小到大,廚房就是她的領地,我要是進去裹亂,保準雞毛撣子抽出去。”
張一秋沒有進來,身子還靠在門外,就抻來顆腦袋,歪在門邊。他臉洗幹淨,傅星眠看清楚他——白皙的皮膚,濃眉,內雙的黑亮眼睛,高鼻梁,淡紅色嘴唇,竟是比想象的更俊幾分。
“就你話多。”阿鄰奶奶甩手就是一拍,打在張一秋腦袋上。
張一秋象征性矮了下脖子,笑嘻嘻要求:“奶奶,我要點單,我要炸雞腿。”
他看向傅星眠:“星眠哥,你還想吃什麽?快點說。”
“我吃鹵醬面就好。”傅星眠說,“麻煩奶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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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吧。”阿鄰奶奶說着走去廚房。
張一秋這才進屋裏來,他坐到炕邊,伸手撓撓小橘貓的腦袋,小橘貓立馬翻身打滾兒,把肚皮露給他,然後抱住他的手指。
“坐啊,星眠哥。”張一秋用一根食指逗氣小橘貓,點人家鼻子,惹它打出個噴嚏。
“應該挺健康的。”張一秋說,“今晚給它洗個澡,明天我再帶它去鎮上,去寵物醫院查查,然後給它找找主兒。”
“找不到怎麽辦?”傅星眠在對面坐下,脫口問。
“找不着就抱回來養活。”張一秋說。
傅星眠看小貓:“你很喜歡貓?”
“小動物我都喜歡。”張一秋說,“蟑螂螞蚱馬蜂大撲嚕蛾子除外。”
傅星眠挑起眉梢:“不喜歡蟲子。”
“不喜歡醜的。”張一秋撇了撇嘴,擡頭看傅星眠一眼。
他抿了下唇,突然湊到傅星眠跟前,小聲說:“哎,星眠哥,你覺得傅叔叔,是不是對我奶奶有濾鏡啊?”
“嗯?”傅星眠沒反應過來。
張一秋背出《故土》中的描寫:“阿鄰嬸子不僅廚藝好,還是頂标致的美人。圓臉,杏眼,白皙的皮膚。我那時候決心,以後娶媳婦,就要娶阿鄰嬸子這種模樣的。”
張一秋神神秘秘地說:“當時我看這段描寫,滿家找奶奶二十來歲的照片,最後從我爺爺錢包裏偷出來一張。”
“我以為奶奶年輕時候是個西施呢,結果一看,也就那麽回事。”張一秋啧了聲,“頂多是個王昭君。”
傅星眠扭過臉就笑了。
“笑了好。眼睛彎了。”張一秋小聲說。
傅星眠愣了愣。
這時候牡丹忽得給兩只前腳搭上炕沿,然後擎起腦袋,和炕邊的小橘貓相互對視。
對視幾秒,小橘貓磨蹭着後退幾步。
張一秋摸了摸牡丹腦袋,牡丹呼嚕兩聲,蹦下炕。
傅星眠勾了下小橘貓的尾巴,輕聲說:“你逗我開心呢?”
“嗯......就......”張一秋捏捏小橘貓的耳朵,“想你少難過一點。”
空氣好像一時間軟乎起來。呼吸有毛茸茸的感覺,像小橘貓的絨毛。
“謝謝。”傅星眠許久才嘆出一聲。
“也別再客氣了。”張一秋抓起小橘貓,給貓拎個個兒,他拽貓爪子朝傅星眠揮揮,“咱們兩家,算是世交呢。”
“那自然是世交!”阿鄰奶奶端兩碗面條,從廚房走進來,碰巧接上話,“我打小的時候,我媽就認識大樹的奶奶,那會兒我才三四歲。”
“後來我長大,嫁進老張家,和大樹爸媽成了鄰居,眼看着大樹出生的。”
“再後來大樹出去讀書工作,生了星星,星星三個月大那會兒被抱回來,我還專門來看過呢!”
“還有去年,大樹去鎮上醫院看我家老頭子,我也看了星星照片,難怪覺得你眼熟。”
她叫傅星眠星星。
“照片?”傅星眠怔愣。
去年?父親去醫院探望過張一秋的爺爺,還給阿鄰奶奶看了他照片?
看來,父親雖不怎回鄉,卻和阿鄰奶奶保有聯系。
傅星眠看向張一秋,張一秋朝他笑笑。
所以,張一秋也看過他照片?張一秋早就認出他了?
不等傅星眠多問,阿鄰奶奶把面條往桌上一放,推給傅星眠:“星星,趕緊吃,趁熱吃才好吃。快快快!”
傅星眠:“......”
星星這個小名,傅星眠覺得有點奶氣,小時候他父母這麽叫,他不大樂意。後來他長大了,父母不常叫了,他和父親關系變僵以後,父親是徹底不叫了,現在乍這麽聽來,難免有些耳朵熱。
他話有點問不出口。不過除了他的照片,他還有更想問的:“奶奶,大樹是我爸小名嗎?”
“是啊。”阿鄰奶奶說,“傅望林,大林子,大樹。我們都這麽叫。”
“嗯。”傅星眠笑了下。
他不知道父親有小名,更沒聽過別人喊父親大樹,大林子。大概只有在斜陽塢,父親才有這種小名。離開了斜陽塢,長大了,去往城市,就沒人知道,沒人叫了。
值得尋味的是,父親的《故土》幾乎寫盡了斜陽塢,卻沒有半個字提起自己小名。大概是自我解剖不夠徹底,昧了點年幼的秘密,不願意公之于衆。有些字眼,定藏有不一樣的感情味道,讓作者只想自己留着,偷偷摸摸得了。
說不清楚。這似乎有點可愛。又讓傅星眠莫名有些難受。
他真是的,總有些難受。
“快,趁熱吃啊。”阿鄰奶奶又說。
“你爸最愛吃這一口,還給我寫書裏去了。我不識字,叫草木讀來給我聽,可把我給臊着了。”阿鄰奶奶搖着頭說,那臉上的笑是魔法師,舒展皺紋褶子。
“應該還是原來那味兒,不過我年紀大了,手有點抖。好幾次做東西,都鹹了不好吃。”阿鄰奶奶說。
傅星眠用筷子叨幾口吃進嘴:“鹵醬本來就是鹹的,很好吃。”
“咣當”,一杯熱水放到傅星眠手邊。是張一秋倒的水。張一秋說:“是啊,鹵醬鹹點才好吃,就熱水正好。”
“嗯。”傅星眠悶聲低頭吃。
話被岔開,他現在又不想問照片了。
張一秋緊接着端來一盤子炸雞腿,給傅星眠碗裏塞一個,自己左右手各拿一個開始啃。
兩只雞腿啃完,他扔了骨頭,擦擦手忽然說:“星眠哥,你今晚住我家吧。”
“嗯。”阿鄰奶奶嚼着另一碗面,也贊同,“就住這吧。”
親切的好意一茬一茬撲過來,傅星眠立即退卻:“我......算了吧,我回家住。”
“你家那房子多少年沒人住,這都八點多了,你總不會想通宵打掃吧?黑燈瞎火的,連電都沒有。”張一秋說得在理,“今晚別去了,你先住這一晚,我明天幫你收拾。”
張一秋:“你別說住旅店啊,都來這了,住旅店算什麽事。”
“草木說得對。”阿鄰奶奶放下筷子,再次發出邀請,“早些年我家老頭子身體好的時候,這屋裏重新裝修過,廁所在裏面,有馬桶,還有熱水器。”
阿鄰奶奶:“我睡炕習慣了,這屋就留着炕,但樓上草木那屋是床,你睡他屋子。”
“......那草木睡哪兒啊?”傅星眠反應到,自己叫張一秋草木了。
“我有地方睡,甭管我。”張一秋拍拍炕,“你看這炕,這麽寬敞,我和奶奶一起睡呗。”
傅星眠默了默:“我還是......”
“就這麽定了。”阿鄰奶奶直接拍板兒,頗有強買強賣的架勢,“我上去鋪床。草木你刷碗啊。”
“好。”張一秋應聲。
接二連三,盛情難卻,傅星眠又開始恍惚,像着了什麽迷道兒,再講不出拒絕,只能道謝了。
後來傅星眠在廚房門口聽見了張一秋和阿鄰奶奶的對話。
阿鄰奶奶低聲說:“星星這孩子,看着挺憔悴,那麽瘦,黑眼圈又重,一定是好久沒睡好覺了。”
“我查過了。”張一秋也低聲說,“傅叔叔是二十天前腦溢血突然去世的,估計星眠哥當時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唉。”阿鄰奶奶嘆氣,“人吶,不經活。”
阿鄰奶奶:“今晚怎麽說我都不能放他自己回家。他家那房子那麽多年沒人住,又髒又冷清。”
阿鄰奶奶:“我也不能讓他去住旅店。回到他爸家鄉,自己在小旅店過夜,那哪裏睡得着覺呀,要很難過的。”
阿鄰奶奶有些小心地問:“我會不會太熱情了?我真怕他不自在。”
“沒事兒。”張一秋說,“星眠哥人很好,不會想那麽多雜七雜八的。”
“我們可得照顧好他。”阿鄰奶奶說,“這斜陽塢指甲蓋大,一點消息都沒有,那大樹應該是埋在公墓裏,沒有埋回來。”
阿鄰奶奶:“星星突然一個人來斜陽塢,也不知道發生過什麽,一定是心裏不舒服,梗着呢。”
張一秋:“放心吧奶奶,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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