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①③
①③
煩是這樣煩氣,但回學校,我還得老實拿那包吃食去浩然系裏找人,畢竟我聽我爹話。
不過東西沒送出去,浩然舍友講他還沒回學校。我當時沒當回事情,轉頭就走了。
可沒想到過去一周,我送兩次又撲空,吃食都壞掉了,浩然竟還沒回學校!
同學間的碎言碎語很快生出來,講浩然和系花分手了,講浩然因為偷單位錢被揍了,然後被實習單位開除了,講浩然受大處分,就要退學!
分手就罷了,偷錢?退學?浩然?這到底怎麽一回事情?
我懵掉,忙去問和浩然關系好的人——也是浩然的“創業小組”一波,而他們躲躲閃閃,表情古怪,講不清什麽。我感覺事情非常奇怪,又不能去問系花,出于禮貌,我壓根兒沒關注系花那邊。于是我一憋氣,去問了浩然系裏的老師。
那老師是個五十來歲的大叔,長相幹瘦結實,讓我莫名想起外婆做的牛肉幹,啃一口硬邦邦,直崩牙。
聽我問起浩然,“牛肉幹”眼皮懶得擡,鼻孔出氣,很是憤怒:“他不念了!”
“牛肉幹”甩給我一個地址,居然是離學校挺遠的一家醫院。
浩然真住院了。
我震在原地,驚得瞪大眼。
我按照地址,去那醫院找浩然。
北京太大,醫院太遠,光是倒騰過去,就用了我三個多小時。
我終于見到了浩然。
很小的醫院,其實是衛生的,但破得很顯髒。浩然的病房在走廊頭兒上最後一間,旁邊就是廁所。該是之前有病人剛嘔吐過,惡心的酸臭味和濃郁的消毒水味攪在一起,一口氣喘上來,惡得我喉嚨一滾,眼眶通紅,胃裏很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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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屏住呼吸快步走,甚至顧不上禮貌,一把推開浩然的病房門,趕緊抻頭進屋才再喘一口氣。
沒想浩然屋裏的味道也頂難聞,是股子憋悶味道,像藥品被濕氣捂了,發了黴。
我臉一皺,預計自己真要吐了,舌根泛上酸來。
我來不及看一眼床上的浩然,擡頭看到對面的窗戶全關着,立馬大步流星過去,一把推開了窗。
新鮮空氣混雜料峭春寒灌進來,我做一個深呼吸,一會兒才緩過勁。
“你要幹什麽?”
沙啞到詭異的嗓音,好像一只烏鴉,被掐着嗓子,叫喚含糊不清。
我怔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是浩然在講話。
我扭過脖,看向床上的浩然。
浩然半張臉腫着,臉色極差,像氤上去一層霾,腦袋上纏了繃帶。他身穿一件病號服,衣服尺寸大了,衣下骨肉撐不滿,他人穿衣,像個支棱的衣架子挂衣。
還有兩條腿都打了石膏,半高不高地吊起來。
我和浩然對視一會兒,張了張嘴,沉默半晌才開口:“誰打的你?”
我感覺到我有些生氣了。肚皮下忽得蹿起一股很扯淡的火來,直嗷嗷往上燎。
外婆以前曾和我講,故鄉是根,故鄉是情,一處故土長大的人,有一種血緣。自家是親密疼惜的小家,斜陽塢是另外一個大家,一個雖然比起小家生疏些,但放在浩大世界裏,會生發某種親切與愛護的大家。
我覺得外婆在講溫柔話給我聽。就是那種聽起來軟,但又聽不懂,往往是長輩講給小孩兒的溫柔話,囫囵挺有道理,挺厲害的那種。而小孩兒一貫是聽了就忘,全當一種瞎說算了。
但現在,我看着浩然這樣子,突然就認為外婆說的有理,果然要聽老人言。
我和浩然關系是不好,可他是這偌大北京裏,唯一和我相熟的斜陽塢的人。玄妙玄妙,仿佛真有某種血緣,讓我此刻竟想要給他報仇,為他生氣。
“誰打的你?”我聽到自己問第二遍,語氣硬得令我訝異。
浩然沒有給我為他報仇和生氣的機會。一是他沒回答我誰打的,我不知道報仇對象,二是他立刻罵了我一句,讓我放棄了為他生氣——
“關你狗屁事情。”
我瞪浩然。浩然瞪我。
“把窗戶關上。”浩然又講。
我皺起眉頭:“你這屋裏憋死了。”
“我冷。”
我回身甩手關上窗,跟甩窗戶個大巴掌似的。
屋裏又開始憋悶。那股子濕黴味道再蹿出來。
“你來幹什麽?”浩然問我。
我動動腿,走到浩然床邊:“我來......”
“看我笑話?”浩然涼飕飕地講。
“不是看笑話。是看你。”我講。
“你......”我講不出來了。
發生什麽了?你怎麽和系花分手了?你偷單位錢了?為什麽?你年前剛拿的一等獎學金就缺錢了?你被誰打成這樣?
這些都是該講的。不過對着浩然,我此刻倒是一句講不出來了。
浩然又沒給我機會講。浩然先講:“滾。”
行,去你娘的。我想。
反正這屋裏憋悶得要死。
去你娘的。
我轉頭就走。
然後又倒騰三個多小時,回了學校。
……
才幾天功夫,閑言碎語發酵得越來越畸形。
“王浩然要被判刑了,最少三年。”
“三年?他偷了多少錢?”
“不是偷錢的事,好像還有強行标記omega。”
“強行标記omega?誰啊?系花?我/操!”
“噓!小點聲!”
“真是系花?”
“不然呢?你沒看系花後脖頸上有他的臨時标記啊!聽說系花是特別不願意的!因為這事兒,系花哭了一個寒假,系花他爹怒了,說要弄死王浩然!”
“還有還有,聽說王浩然他媽早死了,他爹也有案底,還是個殘廢,聽說是高位截癱?家裏特別窮,他還天天在學校裝/逼,講自己是勤工儉學的小鎮青年,騙系花錢和感情,還強行标記!”
“系花也太可憐了吧!”
“快別說了,傳系花耳朵裏就完了。”
完了?
我聽着只感覺好笑。你是在無風無雨的溫室裏長大的,沒見過謠言這東西乘風乘雨有多快活?
謠言絕對是人世間生命力最頑強的玩意,能生存在任何場景地點,渺小的斜陽塢也好,“高等學府”這風水寶地也罷。謠言永遠活蹦亂跳。
瞎他娘活蹦亂跳。
首先是浩然的家。我和浩然是老鄉,雖然我們互相讨厭。沒人讨嫌來問我,我也不會特意站出來講,但我知道浩然的家。
浩然的媽是跑了,不是死了,雖然跑了這些年不知道死沒死。瘸子有沒有案底不知道,但不是高位截癱。
而且......
我知道那隐約萌動的畫面。野性和溫柔糅雜在一起,是最原始的欲/望,漫地幽蘭花瑩瑩如露。
那很美。他們是情投意合的。浩然沒有強行标記omega。
當然,還是沒人讨嫌來問我,我也不會特意站出來講。
我要怎麽冒出來講呢?
想起來人挺稀罕,左右兩頭都能扥,這一刻我的淡漠,與病房裏我為浩然生氣那幾秒鐘完全無關。
當晚我去電話亭,往家裏去了個電話,是我媽接的,爹又出去幹活兒了。
噓寒問暖一遍,我感覺不到我媽有任何不尋常,我就琢磨着問:“媽,王叔怎麽樣了?”
王叔就是瘸子,浩然的爹。
“還咳嗽呢。”我媽講“怎麽問起他了?”
“沒......”我又問,“那浩然呢?
“啊?浩然什麽?怎麽了嗎?”
“沒什麽……”
我媽是完全不知道。我随便糊弄幾句就給電話挂了。
浩然出這麽大事情,斜陽塢卻沒有丁點消息。那是我頭一回清楚意識到小地方的閉塞,以及遠距離帶來的障礙。
斜陽塢裏沒嘴巴講,北京的嘴巴跑不到斜陽塢去。也不知是浩然的嘴沒跑,還是王瘸子的嘴沒講。
系花很快就出國了。
家裏條件好,學校又出了這樣的醜聞,系花當然要快點離開。這是意料之中的。
還有意料之中的,是浩然的退學。
兩個多月後,浩然拄着一副拐杖來辦退學手續。收拾完宿舍臨走前,他竟跑來見我了。
他穿一條寬松的運動褲,上面套件偏厚的舊外套,很有斜陽塢的意思。我好久沒見他這麽穿,一恍惚,好像我們在斜陽塢。
浩然拄着拐杖,斜靠在門邊看我。他又瘦了一圈,臉頰凹陷,臉色比那天在醫院還差,眼下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跟中毒那樣,頭發長了,亂糟糟堆頭頂,像粗魯地栽了把草。
我倆宿舍不是一棟樓,我知道他是專門走來見我的。我打個眼色,我舍友配合地出去了。
浩然費力地走進門檻,回身關上門。我盯他不利索的兩條腿看了眼,從凳子上站起來,幾步走上前,想扶他先坐下。
“是晴晴她爸揍的我。”浩然突然低聲講。
我伸出去要扶他的手僵住。
晴晴就是系花。
我兩個月前在醫院問過兩遍的問題,浩然忽然回答了。
“......啊。”我收回手,和浩然面對面。
“是晴晴她爸揍的我。”浩然回答第二遍。
浩然:“但不是因為強行标記。”
浩然:“我沒強行标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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