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①④

①④

突兀地來找我,突兀地和我解釋。

我懵了好一陣,不知道浩然想幹什麽。

“我真沒有強行标記她。”浩然再強調一遍。

我沉默片刻:“我知道。”

“你怎麽知道?”

浩然一雙眼安靜地看我,讓我一陣心虛。我沒法說我曾在夜晚的小池塘邊遇見過他們。

“要真是強行标記,你現在早蹲號子裏了,還能在這?”

“也是。”浩然點頭。

我松了口氣。

皺起眉:“講你的那些屁話,很快就會不攻自破的。”

浩然又看了我一會兒,才移開視線,他眼盯自己鞋尖,專注地像在鑽牛角尖:“我不在乎他們講什麽。”

沉默幾秒鐘。

“那你為什麽要跟我解釋?”我問。

浩然沒回答我,而是繼續講:“單位的錢,我是想偷了,但沒真得手,還沒偷成就被發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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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用錢。我爸欠了賭債,還得了肺病。家裏已經沒錢用了。”

“我和晴晴借過一筆,但不夠用,沒辦法。”

“和晴晴借的那筆錢,被晴晴爸媽發現了。她爸看不起我,不同意我們在一塊,知道晴晴有了我的臨時标記,找人揍了我一頓,我就住院了。”

“......”

原來是這樣。

我過了半晌才問:“那系花......她什麽态度?”

浩然怔愣一下,然後搖搖頭:“她的态度不重要。”

浩然:“原本也是我騙了她。我和她借錢,只是講我爸生病需要用,沒有講別的。我以前跟她講,我家在小鎮上,父母是普通的工人。她不知道我是鄉下人,媽不要我,爹也殘廢,還欠賭債。”

“......”

“為什麽撒謊?”我問。

浩然嘴角牽起一抹譏諷的笑,垂眼看自己雙腿。

我明白了浩然的意思——不撒謊,他和系花就不可能,結局不過是斷兩條腿。

“那你......”

“我要走了,離開北京。”浩然猛地打斷我。

我愣住了。

我知道,浩然是喜歡北京的。從坐上火車來的那一天開始,他就特別喜歡北京。那種喜歡,就像野獸有天然的沖動一樣。

“你要去哪?”我問得有點幹澀。

“不知道。反正随便。”浩然講得神态也很随便。

他一直站在門邊,沒有往屋裏多走一步,講完話,就側過身拉開門,是要走,然後深深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裏藏了講不清的許多情緒,像槍打一梭子彈,崩星兒一下穿過我腦袋。

浩然不在乎學校裏的人講什麽。

我仿佛意識到了某點,脫口講道:“我回斜陽塢一句都不會瞎講的。我不樂講別人閑話。”

浩然垂下眼皮,嘴角又短暫地提了個那樣譏諷的笑。然後他不動了。

站着一動不動,像一個沒有生命力的雕塑。

站着站着,突然,他手動了一下,像雕塑裂開一條口子。他從背包裏摸出來個本子——有點眼熟,牛皮包着的,是浩然曾寫“未來藍圖”的那個本子。

浩然把本子往外抻出一點,但只有一點,我分不清他是不是想把本子給我。

“我是沒那個命留北京了,你好好念,要是以後有機會......”浩然講一半停住不講,拿本子的手把那抻出的一點縮回去。

“算了。”浩然輕輕地說。聲音和灰塵飄在天空裏一樣輕。

“咣”得一聲,他把牛皮本子扔進了牆角的垃圾桶。

“哎......”我張開嘴,不知道講什麽。

“不要了。”浩然講。講完他沒再看我一眼,轉頭出了門。

走廊上傳來拐杖敲打地面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最後遠去聽不見了。

我低頭,看垃圾桶裏浩然的牛皮本子。我想撿起來的。但垃圾桶裏有中午的剩菜沒扔,本子染髒了。可我也還是想撿起來,只是我彎下腰,伸出手,耳朵猛地一顫,耳邊漂浮起那聲輕得沒了命的“算了”。

我手指頭一抽,收回手直起腰。

我從作業本上撕下兩張幹淨的大白紙,扔到垃圾桶裏,蓋上了那個牛皮本子,就像給死人蓋上白布一樣瞎扯淡。

不要了。

不要的東西,就不要了吧。

這晚我又去電話亭,給家裏去了個電話。爹還是不在家,外出幹活兒沒回來,但這回不是我媽接的電話,是外婆接的。

慣例噓寒問暖一遍後,我狀似無意地講:“有點想家了,咱斜陽塢最近有沒有什麽新奇事情呀?”

“沒的,哪來的新奇事情,斜陽塢就新奇不了。”外婆這樣講。

我想,浩然的事情,斜陽塢還是沒有嘴巴講。

但是後來我才知道,外婆只是沒告訴我,斜陽塢還是有“新奇”事情的——王瘸子丢了。

忽然有一天,別人路過他家院子的時候,沒有聽到咳嗽聲音,起初大家以為他是咳嗽好了,但後來回過神才發現,竟有幾天沒有見過他了,他上工的地方也找不到人。

村長帶着幾個人撞開門進王瘸子家一看,好嘛,這人早沒影兒了。東西拿了不少,看來是自己跑的。

浩然當然不可能再回斜陽塢了。我家從沒人打電話專門問我浩然在北京怎麽樣,所以我一概不知,等放假回家了,才了解這些。

這時候村裏人問我:“浩然怎麽樣?”

我就講:“不知道。”

“浩然還在念嗎?”

“應該吧。”我講,“我也不知道,我們兩個系距離太遠,學校大,我根本見不到他。”

“那你也該去找找他,問問他呀,這麽大事情,他爹都跑了。”

“不知道。”我講,“我只知道浩然找到了實習單位,平時更是難見了,他好像沒有課就不在學校。”

我一概這般敷衍,反正天高皇帝遠,誰也瞅不着,久而久之就沒人問了。

但村裏人都知道,按王瘸子那個揍性,絕不可能是去北京投奔他兒,一定是惹了某件事情,跑路了。反正誰也沒把王瘸子看起過。

我再沒有見過王瘸子和浩然,我也不知道,以浩然對王瘸子的厭惡......是厭惡的吧?我覺得是,但也只是我覺得。

我認為浩然不會去找王瘸子一起走,但誰又清楚呢。

往後的同學聚會裏,我更加難打聽到浩然的消息,茫茫人海,浩然就像蒸發消失掉一樣,不論是北京還是斜陽塢,都沒了他的蹤跡。

偶爾想起他,我倒也談不上多麽心痛懷念,只是曾有那麽一時片刻,有點後悔當年沒有撿起垃圾桶裏那個牛皮本子。

年少不懂事,長大才知道天真的價格多昂貴。那牛皮本不值得要了,算了便算了,但唯一讓人心頭觸動,是那裏寫滿了一個少年想要掙出泥潭,野蠻生長的荒唐幻想。

我應該看看,看看那是什麽樣子。

我應該記住那個樣子的。

……

……

浩然的故事講完了,天漸漸黑了。

夕陽沉下,天邊月兒冒出尖角。

鄰桌的牛仔衣和運動服已經吃完,一大桶冰鎮雪碧喝光,肚子脹得滿滿。

兩個小少年拍拍鼓囊的肚皮,背上包,有說有笑地搭着肩膀走了,等待他們的,将是未知與未來,一生漫長的成長。

“你說,浩然為什麽非要和傅叔叔解釋?真的是怕傅叔叔把閑話傳回斜陽塢嗎?”

張一秋喝掉自己的最後一杯雪碧,晃了晃杯子。他杯底泛出淺淺熒光,似拘來一把月色。

“不知道。”傅星眠的手摩挲自己的杯子,“我也想過這個問題。”

傅星眠:“一開始我覺得是。他不在乎學校裏的流言蜚語,因為他要離開,但他在乎斜陽塢裏的流言。可他卻沒有再回斜陽塢,王瘸子也跑了。”

張一秋:“還是他解釋的時候,不知道王瘸子已經跑了?”

傅星眠搖搖頭:“不清楚,我爸沒有寫。”

張一秋看進自己的空杯子,和被拘的月光照面:“也可能是他什麽都知道,但還是想和傅叔叔解釋呢?畢竟傅叔叔是斜陽塢的人,斜陽塢是他的家鄉,哪怕他不喜歡,他也是斜陽塢裏生的,他不願意在故土上潑自己一盆髒水。”

“人真的挺複雜的。”傅星眠說。

傅星眠端起杯,也喝掉了最後一杯雪碧:“誰又真的知道誰在想什麽呢。有時候自己都弄不清自己的想法。”

就像有時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身體有股火,要從內而外爆炸,又死活炸不起來。火撚子深深栽在心底,皮囊卻是不可燃的,那點火就只能壓抑沉悶,燒出的煙堵去心口窩裏。

看自己不順眼。遇上耀眼的東西,也不敢伸手去拿。

傅星眠看着張一秋。

張一秋擡起眼睛,和傅星眠四目相對。

他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天黑了。”張一秋說,“我們去酒吧吧。”

“好。”

棚頂的大燈泡“嗡”得一聲,亮了起來。在這煙火的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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