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清明

清明

掃墓最忌諱走回頭路。

天氣回暖,太陽好的時候白天有二十多度,通往墓園的路兩旁開了許多野花,招引來幾只白色的蝴蝶。

祈旸沒讓程霁進去,讓他在小路邊的池塘等她。

墓園四周荒蕪,煙氣缭繞,已是下午,來祭拜的人很少了,幾乎所有墓前都有一堆黃草紙灰。

祈旸沒買草紙,拎着滿滿兩袋金元寶和一些供品慢慢走到西半區八排最後一個位置,那裏就是外公安眠的地方。

十年來祈旸沒有一次夢見過外公,卻在昨晚夢見了。

夢裏他的眼睛可以看見,清澈明亮,他大口大口吃着炒米和糖果,是年輕時候的樣貌,外婆也很年輕,一左一右兩根麻花辮。他們笑吟吟看着她,嘴唇一張一合,說了一句話,可夢裏的祈旸卻怎麽都聽不清,也碰不到他們。

她醒來時滿臉淚痕,對着那張蝴蝶照片黯然看了許久,她想,那句沒能聽清的話是不是外公說他想她了。

墓前有一堆高高的紙灰,臺子上擺着水果和糖,祈旸知道這是武芳準備的,家裏平時也供這些,她說生前沒吃到的甜,死後都要補上。

祈旸照常買了李記炒米,外公生前最愛這家,那時候外婆每天嚴格控制着量,只給他吃兩把,他也便滿足了,往門口一坐,邊曬太陽邊吃,一吃就是一下午。

“我來看您了。”祈旸跪在紙灰旁的一小塊空地上,點燃了金元寶,往旁邊的一棵矮樹下也丢了兩個,“還有你,小狐貍。這裏不能帶肉和骨頭,還是和以前一樣,拿了元寶去買你喜歡吃的吧。”

樹下曾經埋葬着歡歡,土裏插着一塊木板,武芳用小刀劃下幾個歪歪扭扭的字——小狐貍狗歡歡安眠于此。後來墓園四周種上了樹,牌子就不見蹤影了,祈旸也不知道她還在不在這裏。

上中學時祈旸住校沒辦法溜出來,來這裏是畢業後的習慣,之前來心情總是沉重,還得小心翼翼,遇上了武芳或是別的親戚,她得偷偷躲起來,等人走了再出來。這次她終于不用緊繃着弦,能大大方方的了。

祈旸邊燒邊說着話,其實每次翻來覆去說的也就那些:問候外公在那頭過得好不好,缺不缺什麽東西,缺就托夢告訴她,保佑林樂樂和家裏其他小孩都健康長大,保佑武芳長命百歲,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

細想起來,她從沒有替自己求過什麽。

火光照得很溫暖,和外公手掌的溫度一樣。祈旸手捧出最後一捧金元寶,将它們從火堆高處灑下:“不知道怎麽的,這次可能手生了,元寶疊得不太好看,比起您差遠了,別嫌棄啊。”

外公雖然眼睛看不見,但經他手疊出來元寶都很漂亮,圓鼓鼓的,祈旸小時候覺得好玩便跟在後面學,清明和過年時爺孫倆半天就能疊幾大袋,拿去賣給小店能掙幾塊錢。但外公不要錢,當即就會和老板換一條巧克力,一路上牽着祈旸哄她唱歌、背詩給他聽,到家了才給她。

最頂上的金元寶被火星蔓延燒出無數個小洞,很快化為了灰色,風一吹煙灰便飄起,四散飛到空中。

祈旸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雙手合十,在心裏默念了幾句話。

……

太陽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池塘連接上游某處水源,清澈見底。程霁站在樹蔭下,望着墓園的方向,一道倩影靠近,他揮揮手,笑着就要迎上去。

“別動。”祈旸見他要過來,立馬跑過去。

雖然他沒有進墓園,可也還是別走回頭路為好。

程霁曲起的腿落回原處,聽話待着,朝她伸出了右手。

祈旸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保持距離繞過他,走到池塘邊的石階上,蹲下去仔細洗了洗手。

“注意傷口,別沾水。”程霁原地轉體一百八十度面向她,手還孤零零地伸在空中。

祈旸甩甩手,起身看到他呆愣的模樣失笑:“你過來,我不能往回走。”

“好。”他應聲朝她走去,空着的左手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巾。

祈旸接過,擦幹手上的水,笑他:“你手伸着幹嘛呢。”

程霁把她擦過的紙巾拿過來攥在手裏,右手掌心朝上,四指彎曲又伸直,動作重複了兩次。

祈旸看懂了。

他是要牽手。

祈旸眉梢擡起,有些無奈和好笑,她把手放上去:“程霁,我之前怎麽沒發現,你跟小孩子一樣。”

心願得逞,程霁拉着她往小路走。那是條捷徑,直接通向老巷,只有附近的老住戶才知道。

程霁不輕不重地捏了下她的手指,神情認真道:“小孩都是很聰明的,知道在誰面前表現好會有獎勵。”

祈旸低頭看着他們的手,是很平常的牽手姿勢。程霁沒有試探或逾越過任何界限,這是他們第二次正式牽手,哪怕她默許了一些肢體接觸,他也沒想過自發地再進一步,比如十指相扣。

祈旸擡起他們相連的手,看着他笑:“所以你這是賴上我了,就問我一個人要?”

“當然了,祈老師。”程霁嘴角微彎,瞳仁裏印刻着她明媚的臉龐,神态和動作都明确表明了他的肯定。

祈旸性格內斂,口舌上的事終究比不過他,紅了臉低眉敗下陣來。眼裏不明的情緒泛了泛,她壓抑住心裏又湧起的異樣。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程霁忽然語氣驚喜:“你看。”

祈旸聞聲擡頭,看見老巷牆後的那片空地,那裏竟然長滿了黃色的花,“蒲公英?這麽多。”

回想年前,她路過這裏都沒注意到,記憶裏似乎是一片荒地,零星長着幾顆頑強的野草野花。

而現在,這片土地已經生機勃勃。蒲公英狹長的葉子邊緣呈鋸齒狀,顏色翠綠,低低地貼着地面,向四周張開,鵝黃色的花朵安靜地沐浴陽光,微風吹過花瓣輕輕晃動,偶爾吹散白色的毛團,一把把降落傘就這樣跟着風走,落到哪裏就在哪裏生根安家。

祈旸看得出神,忍着沒有回頭,許久才說:“外公最喜歡蒲公英,離他不遠,種子也許能飄過去。”

要是在那裏生根長出新的蒲公英就更好了。

程霁微微俯身,摸了摸腿邊一顆毛絨絨的白團子,“我記得你以前愛玩這個,這束大,要不要吹一下。”

它長得渾圓飽滿,放在小時候她是無論如何都要上去呼呼吹一口的。

祈旸搖搖頭,遠遠望見了牆後的老巷,“不了,就留給風吹。我們快回家吧,外婆還在等我們。”

剛到巷口,祈旸一眼就看見在巷子尾的黃俪,林天樂正拽着她袖子在鬧,聲音傳得很遠。祈旸不自覺嘆了聲氣,拖着步子慢慢往裏走,到中間忽覺左手一松。

“?”祈旸有點意外,擡眼向左看去。

程霁指了指旁邊,小聲道:“我先回家待着,你忙完叫我。”

也對,黃俪看見程霁還不知道會說出什麽難聽的話,權衡須臾,祈旸點了點頭。

“我不要!再等一會兒,姐姐馬上就來了!”林天樂拼命用力,想掙脫黃俪的束縛,大聲喊着。

“你非要看你姐幹什麽,天都快黑了,你再這樣我不要你了!”黃俪已經很不耐煩,面露猙獰。

“我不!我不要!”

“林樂樂。”祈旸叫他。

“姐姐!”林天樂回頭,瞬間掙開了黃俪,撲進祈旸懷裏。

黃俪臉色變得不自然,騎車掉了個頭,語氣惡劣:“行了,見到你姐了現在能走了吧?”

“姐姐……”林天樂撇嘴抱着她,模樣委屈極了,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祈旸沒去看黃俪,蹲下抱住他,從口袋裏拿出禮物:“這麽想我啊。喏,給你帶了兩個奧特曼。”

聽見有禮物,林天樂立馬噤聲抹了把臉,看着手掌大的奧特曼差點笑出鼻涕泡:“這個怎麽這麽醜,都不像了。”

“啊?”祈旸一臉抱歉,抹去挂在他小臉上的眼淚,“對不起啊,我跟他們不熟,可能買錯了。”

“沒關系!姐姐買的我都喜歡!”他咧嘴笑得開懷。

“滴滴滴滴——”

黃俪不斷按喇叭催促。

“媽媽你幹什麽啊!”林天樂氣沖鬥牛,差點又哭出來。

“林樂樂,”祈旸按住他肩膀,在他耳邊小聲說,“你和媽媽回去,我有時間還會回來的,到時候我們還像這次一樣通過外婆提前約好。你看我說在你零花錢用完之前回來,我沒騙你吧?”

“沒。”林天樂悶悶不樂。

“那你勇敢一點,不要哭鼻子,我們下次再見。”

林天樂還小,不懂為什麽媽媽和姐姐的關系會變成這樣,他無能為力,只得咬牙點了點頭。

祈旸走到黃俪跟前,捂住林天樂的耳朵,目光沉沉,在她耳邊平靜地說:“別拿你以前對我的招數對林樂樂,他可是你求神拜佛才盼來的兒子,不可能抛棄他就別說大話吓唬他。”

黃俪臉色驟然陰沉,惡狠狠瞪她一眼,拽着林天樂上車:“快點!回家!”

車子漸遠,林天樂別過身體沖她揮手,一直喊“姐姐再見姐姐再見”,直至消失不見。

門開了,武芳走出來,往巷口望了一眼:“走了?”

祈旸收回視線,開口話都帶着苦澀:“嗯,下回我回來早點,不然……”話卡在喉嚨,祈旸看見武芳身形佝偻、嘴唇發白的模樣吓了一大跳,忙上前扶住她:“身體不舒服?怎麽瘦這麽多?”

不到兩個月,武芳竟然瘦了一圈不止,臉上皺紋變深,背也彎了,氣色大不如前,發尾枯黑,而頭頂新長出來的頭發全是白的。

武芳擺擺手,喉嚨嘶啞:“被鬧的,你媽剛在這吵半天了,我氣不過才關門把她趕出去。”

祈旸趕緊扶她進屋,把窗戶關上,沖了杯熱牛奶,水壺水用完了,又接水燒新的。武芳看她忙前忙後的樣子,招手讓她歇着,祈旸過去坐在她面前:“她說什麽了,把您氣這樣。”

藤椅咯吱咯吱地響,武芳拍拍祈旸手背,眼圈的紅還未褪去:“她呀,惦記這老房子,來了就話裏有話地讓我去你大姨那住,想讓我把這房子買了,給她錢換新房。”

祈旸氣得發抖,心裏對這個母親的認知底線再一次被刷新,看着眼前年近七十的老人心疼得厲害:“您別聽她的,她沒良心,以後再來要錢或是要房子,就報警把她趕走。”

武芳心一緊,沒有血色的嘴唇哆哆嗦嗦地抖:“她是不是欺負你了,你從來不會說這種話的。”

祈旸搖頭,端起杯子,忍不住有些哽咽:“喝牛奶,等下不熱了。”

武芳喝得慢,五六分鐘才喝完,祈旸起身要去洗杯子,被她拉住,她問:“你就決定以後都當幼兒園老師了?工資夠不夠啊?”

祈旸情緒緩和了許多,盡量笑着:“我那是私立的幼兒園,其實待遇還行,就是現在實習工資少了點,以後轉正了應該挺安穩的。”

“好好好……”武芳連連說了幾聲好,喘了口氣又問,“你和小程呢,怎麽樣了。”

“我們,也挺好的。”祈旸抿了下唇,猶豫地說:“其實,我前段時間報名了澳洲的一個簽證,如果抽中的話,我打算去待一段時間。”

武芳一怔:“要去多久啊?”

祈旸拍拍她的手,安撫道:“時間很自由,這個簽證最多在那裏待三年,那邊時薪高,有法律保證的,國內不少人想去那邊掙錢呢。”

緘默了片刻,武芳拉着祈旸語重心長:“你媽她現在一心想着她兒子,錢都攥在手裏,你畢業了壓力一定不小,不管在哪裏都要保護好自己,害人之心不可有,但更重要的是要有防人之心,不要太相信別人。”

“知道啦。我到時候去,一定努力掙錢,說不定回來就能買個大房子接您去住了。”祈旸神色憧憬,武芳眼睛彎着,仔細聽她說,眼角的皺紋宛如貧瘠土地上的溝壑,又多又深。

“其實我老覺得抽不中,小道消息說下一次開放是7月11號,正巧是您的七十大壽,這次就算抽不中,下次我拉着壽星的手幫我抽,絕對萬無一失。”祈旸抱住武芳,眼裏光彩熠熠。

“好,”武芳擡手撫了撫祈旸的額角,撩起縷碎發別到耳後,“外婆保佑你,肯定能如願。”

“但我還有一點不放心。”祈旸看着她,眼裏很不安。

武芳打起精神:“我?”

祈旸點頭。

“不用擔心,”武芳笑笑,“不管在哪,只要你記得外婆,我們就永遠連接在一塊。還有,我猜啊,你去那頭是因為小程吧?”

祈旸抱着她,瘦弱的脊背甚至有點硌手,“有一點是因為他,但主要是想掙錢孝敬您。”

武芳輕輕摸着她的頭發,一下又一下,真心為她開心,“好,到時候你帶孫女婿回來一起孝敬我。”

“外婆!”祈旸臉熱,小聲又羞縮,“再說了,那叫外孫女婿。”

武芳哈哈笑:“加外字多別扭,這有什麽,你就是我親孫女。”

祈旸羞得不行,頭埋進武芳懷裏。

“我們說好的,等我畢業就去體檢。”

“記着呢,沒忘。”

“等您七十大壽,我給您買個金戒指?還是想要金手镯?”

“等到那天再說,我們一起去逛逛。”

“也好,我再攢攢錢。”

“身邊人看到我戴的銀手镯,都可羨慕了,我說是我外婆給我買的。”

“你喜歡以後多給你買幾個。”

“那不用,多浪費呀。聽說人要是生病了,手镯會變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下次生病留心看看。”

“呸呸呸,哪有人盼着生病的,你以後得小心身體,不能生病,聽見沒?”

“好好好,我們呀以後都別生病,我活蹦亂跳,您也活蹦亂跳,長命百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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