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無根

無根

那天武芳不讓祈旸留宿,晚飯也趕她和程霁出去吃。

他們走到巷口時,祈旸往後望,她還站在門前揮手。

天色漸漸暗了,巷子狹長,武芳于盡頭處蜷立,怔怔望着祈旸的方向,進半步退半步,聲音沉啞卻努力高聲,關心囑咐的話語還在一遍又一遍強調,匆匆說不盡。

檐下懸着的燈落了一片橘黃的光輝,将佝偻的老人和陳舊的房子籠罩。

祈旸回望,攥緊手,一時百感交集。今年年前,她還以為自己就要這樣漂浮過完一生了,而現在,程霁回來了,和外婆的感情也得以重圓。

她終于不再無處可去。她是有家的,她回家了。

程霁在她掌心安撫地捏了兩下,朝後揮手,高聲喊:“外婆我們走了,您快回去吧。要保重身體啊!”

武芳揮手回應,直到影子在模糊的視線裏再看不清找不到,才眨了眨酸澀的眼睛。不知又望了多久,待天完全黑了,她終于蹒跚走回去。

這夜明月高懸,門前的燈徹夜明亮,照得石階上的狗爪印清晰可愛。

-

四月中旬,祈旸忙得暈頭轉向,她和餘傾搬回學校住,除了畢業論文,還要應付層出不窮的各種資料和報告。

幼兒園那邊放寬,一周只用去兩天,六月中安排轉正面試。至于沐沐那邊,自從出軌烏龍解決,徐穎減少工作強度在家安胎,陳鐘也盡量多抽時間陪伴妻女,一家人其樂融融,祈旸只用周末過去。

讓祈旸驚訝的是,餘傾居然和王博旦聊得投機,雖然總是吐槽他嘴碎智障,但也以此為樂。

“啊啊啊啊啊!”宿舍裏餘傾爆發出一陣尖叫。

一個室友皺眉提醒:“餘傾你小點聲,別吵着其他宿舍,不然在群裏艾特我們就尴尬了。”

“抱歉抱歉。”餘傾降低音量,小聲道歉。

兩人床位挨着,祈旸就坐她隔壁,正改着論文裏的一些細節,側頭看了她眼:“怎麽了,王博旦終于承認他像窩瓜了?”

“哈哈哈。”餘傾笑得前俯後仰,“你別說我也這麽覺得。但說正經的,我中簽了!”

祈旸一愣,湊過去看她電腦頁面,真是官方發來的邀請郵件。

餘傾激動地搖她肩膀,眼睛笑成一條縫,異常亢奮:“我看到網友分享,就趕緊看了一眼,沒想到真的中了,就上午發來的郵件!快快快,你看看你的有沒有。”

祈旸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心态很平靜,不緊不慢登錄了郵箱,果然并沒有收到任何郵件。

“诶?”餘傾不信,刷新好幾下也沒有郵件跳出來。

“沒關系,下次再抽吧。”祈旸說。

餘傾看着自己的郵件撇了撇嘴,興奮的勁頭蕩然無存:“這個財年快過去了,聽說就在這幾天發完名額……光我一個人抽中我也不想去了。”

“不是有一年期限?過段時間我外婆七十歲生日,到時候我讓她幫點鼠标,沾了福星的喜氣肯定能抽中,這樣我們就能一起去了。”祈旸戳戳餘傾的臉,語氣輕快溫柔,像哄幼兒園裏的小朋友。

餘傾握住她的食指,啧啧兩聲,手捂着心髒表情悲痛道:“在你說話的十幾秒裏,你到底想的是我,還是遠在別處的你的寶貝程霁?”

她擠眉弄眼的表情太紮眼,祈旸淡定,回到位子繼續改論文:“肯定是在想你啊。”

餘傾瞥見她抿直的嘴角,看破不戳破,拿腔拿調地“哦”一聲,說:“是嗎,我怎麽總是不小心聽見你們倆膩歪的時候,他總撒嬌叫你祈老師啊?祈老師?”

“……”

祈旸臉憋得通紅。

餘傾笑笑,不再逗她,拍拍她柔軟的發頂,看見她架子上放着兩盒巧克力,随口道:“那個紅盒子的巧克力,給我吃一個呗。”

順着她指的方向伸出手,祈旸頓了頓,手指轉了個彎,從旁邊黑色盒子裏抽出一塊遞給她。

餘傾接過塞進嘴裏,不太在意但還是有些疑惑:“那盒被你吃完了?”

“那盒是我外婆給我的,你吃的是程霁上次買的。”祈旸看向那抹紅色,她還沒舍得拆封。

其實嘴裏的巧克力很好吃,不過餘傾看熱鬧不嫌事大,眯起眼假意拱火:“嘶,看來程霁沒有你外婆地位重要啊。”

鼠标滾輪的聲音戛然而止,祈旸擡眼看她。

餘傾以為她生氣了,想跳過這個話題,沒來得及轉移就聽見她說:“當然了,外婆是最重要的人。”

時間一天天過去,有時似流沙之快,有時又若落葉飄飄蕩蕩,給人一息喘歇時間。祈旸在學校、幼兒園、沐沐家三點一線地奔波,總是行色匆匆。而程霁也越來越忙,熬夜談合作是常有的事,兩人很少能湊出完整的時間交流。

這天是沐沐幼兒園畢業的日子,陳鐘和徐穎偷偷給沐沐辦了一場派對,讓祈旸先過去陪着她,他們好完成一些收尾的驚喜。

天氣已經熱起來,沐沐穿上短袖的粉色公主裙,戴着粉色的發箍,像個小公主。她隐約知道待會兒有驚喜,于是撒嬌要祈旸給她編艾莎公主那樣的發型。這個發型祈旸在幼兒園給不少小女孩編過,只是她頭發細滑,祈旸編得有些費勁。

沐沐乖巧地坐着,圓圓的眼睛透過鏡子看她,問:“小旸老師以後還會帶着我嘛。”

一次性皮筋繃斷,祈旸撚撚手指,拿了一個新的,語氣溫柔:“怎麽突然這麽問。”

沐沐捏了捏懷裏毛絨玩具的耳朵,歪頭說:“媽媽說的,我幼兒園要上完了,小旸老師你也要畢業工作了,以後不一定能繼續教我。”

皮筋在指尖繞了三道,辮子終于編好,祈旸幫她整理碎發:“未來的事小旸老師也沒法給你保證,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你以後成長的路上還會遇到許多人,有的只能陪你一小段,有的會陪你長一些,總會迎來說再見的時候。”

“那好吧……”沐沐鼓起嘴巴,小臉皺成一團,“不管以後怎麽樣,我都會永遠記得小旸老師的!”

小姑娘眼睛大大的,皮膚雪白,十分可愛喜人,小手拉着祈旸的手指左晃晃右晃晃,以表達自己對她的不舍和依戀。

起初祈旸只把這件事當成工作,可随着相處,她和這家人産生了很多羁絆,這是除了老巷之外另一個她還感覺到像家的地方。

徐穎和陳鐘解除誤會後,曾單獨找過祈旸道謝和道歉,這次的派對他們也邀請了她,只是她拒絕了。對于沐沐來說,父母的陪伴是最珍貴的,他們一家人的專屬時光不應該有外人打擾,而且今天小主角會實現她一直期待的願望——知道自己即将有一個弟弟或妹妹。

祈旸相信,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沐沐都會是個好姐姐。

-

六月踩着蟬鳴如期到來,答辯一切順利,只是祈旸因為長時間得不到充足的休息病倒了。宿舍裏其他室友都已經離校,只剩下餘傾和祈旸。

祈旸睡醒時宿舍一片昏暗,她撩起床簾,打開床頭的臺燈,發現餘傾不在宿舍。

還沒喘歇片刻,手機屏幕亮了。是武芳打來的電話。她咳嗽幾聲,把喉嚨清通才接起:“外婆。”瞥了眼時間,快十點了。

祈旸撐着手坐起來,氣息短促無力,強打起精神:“怎麽不說話?平時這個時間不早睡了嗎,想我啦?”

電話那頭久久沒有回音。

難道是睡覺不小心按到了鍵?

如此猜測的下一刻,武芳的聲音終于:“看你最近都不勤打電話給我,問問你怎麽了。”

聲音還是嘶啞厚重,甚至比之前更嚴重。

祈旸以為她是因為沒打電話所以不高興了,于是無聲彎起唇角,賠罪似的解釋:“對不起啊,昨天剛答辯完,這幾天太忙了,吃飯睡覺都得擠時間。”

“我還感冒發燒了呢。”原本不想說的,可祈旸為了求得原諒還是用可憐兮兮的語氣說了出來。

鼻音很重,能聽出清晰的顆粒感,像只病蔫了的小貓,怪招人心疼的。

武芳笑了聲,緊接着長舒一口氣:“可憐喲,等過了這陣子就能休息了。畢業了東西多,直接寄回來,別大包小包拎着,累贅。”

“好。”祈旸應着。

她又一次在腦海裏構想:“等過幾天幼兒園面試結束了,我就回去,到時候帶您逛金店,金戒指金手镯想買的咱都買下。”

祈旸閉上眼,嘴角挂着虛弱卻憧憬的笑。

其實武芳不缺首飾,大姨回來探望經常會買禮物,衣服鞋子她能穿兩個星期不重樣,只是節省舍不得拿出來穿戴。不過那是大姨買的,祈旸還從來沒有機會送,好在這次簽證沒中,否則錢不一定夠花呢。

武芳連連應了幾聲好,又叮囑了幾句常挂在嘴邊的話,便去睡了。

一通電話結束,祈旸也耗盡了所有能量。睡前手機開了免打擾,她才看到餘傾發來的消息,她說肚子餓了,在宿舍吃外賣怕吵醒她,去了校外的小吃街。

祈旸告訴她自己醒了,身體好了一些,并叮囑她在門禁前回來。

一小時前,程霁也給她發了消息,問她怎麽樣了。

鼻息滾燙,祈旸閉眼按了按眉心,在腦海裏又斟酌糾結了一次,許久後才終于把消息發了出去。

【放晴的旸:好多了,就是還有點頭暈。等我們都忙完,我去南綏找你,有一件事想和你當面說。】

發完這些,她幾乎力竭,眼皮直打架,連關燈的力氣都騰不出來,偏過頭埋進被子裏,她瞥見左手手腕上發黑的銀手镯。

原來生病的時候,它真的會變黑啊。她在睡着的前一秒想。

祈旸身體素質挺好,整個大學幾乎沒生過病,就算病了也是小問題很快就好,可是這次在宿舍躺了幾天都沒有好轉的跡象。

餘傾幫她整理西裝套裙,看她那蒼白的臉色忍不住道:“要不我還是陪你一起吧,你這樣我哪能放心啊。”她抽中了簽證,死纏爛打一番家裏人終于同意她去澳洲玩一趟,所以餘傾并不打算去參加轉正面試。

瞥一眼窗外,烏雲滾滾,樹枝敲打在窗戶上發出吓人的聲響,明顯要下雨的跡象。

祈旸用口紅遮住唇色,扯了扯嘴角:“沒事的,你不還要打包快遞麽,十點面試,我争取早點回來跟你一起吃午飯。”

餘傾看了眼雜物堆成山高的床位,頓感頭疼:“好吧,你把傘帶着,這鬼天氣說下就下。”

“好,知道了。”

雨傘放進包裏,祈旸最後檢查一遍要帶的東西,拿在手裏掂了掂,感覺有點重,把充電寶和水杯拿了出來。

祈旸默默祈禱老天先別下雨,等她面試完再下都行。可老天不作美,還沒出校門,就狂風亂作大雨瓢潑了。

祈旸一路強撐着傘走進地鐵站,上了扶梯才有片刻喘息時間,她捋開濕發,拿手機照了照臉,還不到一秒,祈旸就閉上眼不忍心再看了,可真不像個人樣啊……

額前幾縷碎發打濕黏在皮膚上,鮮豔的口紅和慘白的臉色形成強烈反差,讓她現在去演鬼片都不用化妝的程度。

“這樣面試恐怕會吓死人。”

過了早高峰,此時地鐵上乘客寥寥無幾。祈旸坐在角落,拿出紙巾仔細整理儀容。把頭發擦幹,誇張的口紅擦掉,用力咬了咬嘴唇,然後使勁捏捏臉頰——再一照,唇色和臉色比之前自然很多了。

她低頭看了眼濺上泥點的小高跟鞋,把紙巾攥在手裏,打算到幼兒園門口再擦。反正路上還是會濺到水。

身上淋了些雨在發冷,還忍不住得抖。祈旸知道她現在應該挺狼狽的,但心裏卻莫名其妙暖洋洋的。

過了今天,她就能回家了,先給外婆熱熱鬧鬧的過生日,然後和程霁坦白。

不管程霁記不記得、能不能接受,說出來她就釋然了,就能和過去所有的不幸運和解了。

祈旸阖上眼休息,指腹習慣性地放在手镯上摩挲,它還是黑色沒有變回來。地鐵輕微的晃動讓祈旸漸漸失守了意志,她很快睡着了。

再睜眼,是被手機的震動驚醒。

她一個激靈彈起來,幸好沒坐過站。

不知怎的,心髒突然一陣抽痛,強烈的窒息感快要将祈旸包圍,耳邊充斥着嗡鳴聲。

祈旸反複吞咽喉嚨,手撫在胸口,強壓下不适,摁下了接聽鍵。

這是個陌生號碼。

“喂,您好。請問有……”

傳來的聲音有些耳熟,她打斷祈旸,冰冷且沒有起伏地宣告:“你外婆去世了。”

……

祈旸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到籁沉的,那句話結束後,她的世界便失去了所有聲音和圖像,只剩下頑固惱人的耳鳴。

巷尾站了很多人,有街坊鄰居,有來了解情況的警察。

祈旸穿過人群,行屍走肉般經過院子、廚房,直到卧室。

不大不小的卧室擠滿了人,空氣中飄着怪異的氣味,一些人捂住口鼻,從眼睛流露出嫌棄。

黃俪在,林守德在,祈旸認出大姨、大姨夫還有堂姐,一些眼熟的眼生的親戚都在……唯獨,她外婆不在。

顧不上撕裂的頭痛,祈旸搖搖欲墜地朝裏走,嘴裏呢喃:“不……不可能,不可能……”

明明前幾天才打過電話。那時還好好的。

她渾身濕透,衣服還在滴水,妝容全花了,神情恍惚,濕漉漉的長發披散,看上去像個面容可怖的瘋子。周圍的人都對她避之不及,混亂嘈雜的人群中讓出了一條縫隙。

她眼神飄忽,落在卧室的每個角落。她在尋找。

電視機櫃、茶幾、窗臺、床頭櫃,所有能擺東西的地方都放着武芳上次洗出來的照片。

她和外婆的合照呢?怎麽不見了?

祈旸忽然回頭,毫無征兆地看見了衣櫥旁的祭臺。

右邊是菩薩像,面前用罐頭玻璃瓶供着清水。她小時候調皮,找不到水經常偷喝,被發現了也沒關系,外婆會幫她和菩薩求情。

中間是外公的遺照,他眯眼笑得溫柔,祈旸最近經常夢見他,腦海裏對他的模樣愈發明朗了。

她和外婆合照就在外公遺照的左邊。

再左邊,是武芳的獨照,是黑白的……

祈旸眼睛瞪大,不可置信地搖頭,嘴角扯不動,說不出話,只是在搖頭,眼眶紅得刺目,可眼淚掉不下來。

怎麽可能……怎麽會是她,這照片什麽時候拍的?

是誰擺在這的?

太過分了,怎麽可以給活人擺遺照?

外婆你快出來看,快罵他們,他們太過分了……

喉嚨似被割開,一陣一陣不斷湧起劇烈的痛,祈旸伸出手,顫巍巍地指向照片,看向周圍的人。她乞求有人能給她一點回應。

黃俪和林守德表情像是不忍,別過頭去,不去看她。

沒有人回應她,祈旸視線又落回到照片,看見了照片前的盒子。

這盒子又是什麽……這是在演戲嗎,還是惡作劇?

祈旸怔了許久才邁開腿,短短幾步,她已經大汗淋漓,汗水混合雨水順着臉頰從下巴滴落。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在她要摸上骨灰盒的前一秒,黃莺開了口。

“這是你外婆的骨灰。”

砰——

祈旸失去意識,重重摔在地上。

-

白色。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病床,白色的牆壁。觸目皆是白,讓人厭煩卻無力。

祈旸躺在病床上,眼睛如一潭死水,再泛不起絲毫波瀾。

黃莺帶了一個中年男人進來,他朝祈旸微一鞠躬,公事公辦地說:“我是武芳女士生前委托的律師,根據武女士的遺囑,她将名下所有的財産都留給了你,包括……”

武芳根本沒有糖尿病,她得的是肺癌。去年十月被發現,誰也沒有說,醫生告訴她只有半年時間。

年後,武芳一直給黃莺打電話,想緩和她對祈旸的誤解和怨念。

四月,病情惡化,她還是沒有告訴任何人,去了次醫院,醫生說已經快了。她拖着病痛找了機構,立下遺囑,還去家政公司請了一個阿姨,不用做什麽,就是隔一天來看看她還是不是活着。

阿姨6月16日去,武芳狀态不錯,還多吃了很多,她讓阿姨過幾天再來。19號傍晚,阿姨再去,人已經走了。

夏天悶熱,發現時,屋子裏已經漫着一股臭味。

阿姨按照武芳囑咐的,立刻聯系了黃莺,黃莺連夜趕回,悲痛之餘當即聯系了火葬場火葬。

黃莺有給父親辦理身後事的經驗,她強撐着安排一切,一直到早上阿姨才見到她人,告訴她武芳給她留了話——“別為難祈旸,多體諒她。”

祈旸雙目空洞地聽着,眼淚滑過鼻梁沒入另一只眼睛裏,然後從眼角流進頭發,濕了大片枕頭。

按照武芳的意思,死訊通知到親朋好友就行,不要浪費錢大張旗鼓的辦葬禮。

這兩天黃莺陸續帶着祈旸辦了很多手續。從街上回來路過笑笑照相館,門前那張周歲照還在挂着。

祈旸不由駐足。遺照的細節瞬間湧上心頭,照片上武芳難得一次戴上了金耳環,黑發精心打理過,穿着平時絕舍不得穿的新衣服,笑得慈祥又開心。

照相館老板正巧出來擺照片,看見她一下就認出來了:“哎,是你啊。”

祈旸低眉收回思緒,還未問出口,老板就關心地問:“對了,你外婆怎麽樣?上次你們一起來的,她中途拍了遺照,當時還給我吓一跳呢。她身體還好吧?”

原來是這裏。果然您選了這裏。

原來那次,您瞞着我拍了遺照啊。

真是,怎麽不跟我說呢。

為什麽,不告訴我啊……

黃莺沒有回老巷,她對祈旸的态度不似多年前那般抗拒,卻也沒多親近。這幾天不管是什麽繁雜瑣事,她都從一而終的神情淡漠,冷靜果斷,仿佛對于武芳的離世并不悲傷,可祈旸知道,她在醫院照顧自己時,每晚都在走廊外一個人偷偷抹眼淚,連堂姐都背着。

黃莺的性格秉性最像武芳,倔強剛硬。祈旸甚至覺得她能理解武芳在家“孤獨等死”的選擇。

她不問,黃莺便也不多說一個字,除非必要,否則兩人之間沒有交流。只是臨走前,她給了祈旸一個黃色的信封,上面用圓珠筆畫了一朵綻放的蒲公英。

送走黃莺後,一路上,祈旸把她和外婆走過的路全部重走了一遍,遇到了氣象局前賣燒餅的老板娘,也遇到了巷口大事烤鴨的老板。

烤鴨店老板認出她,神情很激動,沖她揮手:“嘿!你還記得我嗎?”

祈旸走過去,看着玻璃櫃裏的菜點了點頭:“記得。來半只烤鴨不要屁股,基本的涼菜,再加花生,腐竹,還有海蜇絲。”

“好嘞明白,上次你也要的這些。”老板動作利落,手起刀落斬好烤鴨,看到她手裏拎的燒餅,“你這還買了燒餅啊,這麽多能吃完嗎?”

祈旸手指一僵,讷讷道:“三個人吃,能吃完。”

老板露出了然的微笑:“是和那個小子吧,當時我找警察抓他來着,他說暗戀你,許久沒見太激動才會那樣。我看他雖然皮膚黑,但五官長得好,個高人也精神,你倆要在一塊了,以後孩子肯定好看。”

他急急地又補充:“當然膚色得像你!”

祈旸扯了下嘴角,沒有多說,拿起袋子和找的零錢就離開了。

她去附近超市買了個充電器。手機電量耗完關機了,身上的零錢也幾乎用完,要不是老板提醒,她都忘了程霁或許在很着急地找她。

武芳的骨灰盒和外公埋在一塊兒,當初武芳買時就預想好了這一天。

祈旸暈倒後,下午黃莺就聯系墓園完成了下葬儀式。

她醒來後沒趕上。後來也沒去,不敢去。

好像只要沒親眼看見墓碑上的紅字,就能當做武芳還在家裏等她。

感冒的病症好得差不多了,祈旸的身體和精神卻尚未恢複,腦子不清整個人渾渾噩噩,像做了一場噩夢,臉色比之前更不忍入目。

巷子很安靜,祈旸快走到門口才發現兩個不速之客。

黃俪和林守德時不時踮腳往院子裏望,看到祈旸瞬間挂上笑臉,噓寒問暖地迎上來。

祈旸閉了閉眼,冷淡開口:“有什麽事直說。”

黃俪朝林守德使了個眼色,林守德上前半步,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祈旸眉頭微蹙,擡起眼皮看他:“你這是幹什麽。”

林守德搓着手面色羞愧,支支吾吾地說:“小旸,爸爸對不起你,上次的事是我喝多了,一時糊塗才……”

祈旸淡淡一瞥,看穿他的虛情假意,冷冷道:“不需要,你們沒事就走吧。”

“诶!”黃俪突然拽住她,推搡了下林守德,眼睛直眨。

祈旸拿出鑰匙把門打開,摸上開關把檐燈開開,手上的東西放進院子裏,然後關上門,将人攔在門外。

林守德被黃俪戳惱了,瞪她一眼,轉頭對祈旸笑得谄媚:“小旸,我和你媽媽想跟你商量個事兒。”

祈旸沒作回應,看着他。

“就是你外婆不給你留了這房子和一筆錢嘛,錢我們不要你的。要不……你把這房子賣了,別告訴人家裏面死過人,不然賣不出好價錢……桃源村的房子再賣了湊湊,我們去縣城小學附近買個學區房,以後林天樂上學了也方便。噢對,買個大點的,這樣你想要的房間也能有,我們一家人住在一起多好啊。”

“是啊是啊。”黃俪跟着附和,斜着瞥一眼祈旸,又飛快低頭不作聲了。

祈旸心裏冷笑,臉上卻笑不出來。

黃俪有心嗎?

她的母親和這位名義上的父親有心嗎?

她的母親、他的岳母剛剛逝世,兩人就惦記上了房子,逼上門來讨要。

他們沒為武芳的後事出一分錢一分力,頂多裝模做樣地嚎了兩嗓子,等親戚朋友走光就一秒都裝不下去,現出讓人作嘔的原形。

“我想要的房間?我們一家人?”祈旸眼裏終于有了情緒,咬牙重複他的話。

悲痛犀利的目光看向黃俪,她像被吓到,眼神躲閃不及,手藏在背後死命地拍林守德。

檐下的蜘蛛網在晃動,祈旸視線被吸引過去,仰頭看耀眼的燈泡,忽覺面頰蒙上一層溫暖的薄膜,熱熱的,給她傳遞能量。

一陣風吹過,網上的蜘蛛掉落至半空,掙紮了一會兒又爬上去。

“林守德,林守德……”祈旸念了兩遍這個名字。她忽然斂眉,咬牙說:“你這名字還真是諷刺,別妄想了!這是外婆留給我的,任何人都別想搶走。至于你,黃俪,你最好把你兒子養得好一點,因為我是絕對不會給你養老送終的!”

“诶你!我們是一家人,你個死白眼狼說這話多難聽!”黃俪臉色難看起來,眼白翻飛斜瞪着她,說話刻薄尖酸。

祈旸雙目睜紅,身體脫力重重地摔在門上,發出一聲刺耳的噪聲。她看着面前咄咄逼人的“父母”,冷笑起來:“一家人,一家人哈哈哈……你們才是一家人吧?我已經……沒有家人了,我的家人都不在了……”

“你!!”黃俪幾乎維持不住表情,五官扭曲在一塊,伸手就要去扯她。

“哐啷”一聲長音。

隔壁門猛地開了,王奶奶走出來。

老太太端了盆熱水,對準了朝兩人身上一潑,黃俪和林守德登時被燙得亂叫,什麽禮貌輩分都不顧了,指着她鼻子罵起來:“你個死老太太!往哪兒潑呢,你故意的吧你!!”

老太太中氣十足地哼了聲,瞪着他們:“我就是故意的,我不光潑你們,我還要喊人要報警!讓別人看看到底什麽樣的人渣才能在自己母親死後來死逼自己的女兒!!”

“街坊鄰居們快來看啊!都出來瞧瞧!!”

林守德臉色沉到了極點,再不管黃俪的眼色或是小動作,壓低聲音警告她:“快走,別在這裏丢人了!”

黃俪不管不顧地大叫起來:“好你個林守德,你個沒良心的!我這麽做都是為了誰啊,為了誰的兒子啊?你居然還嫌棄我丢人!!”

“你是為了你自己!為了誰?難道還是為我?!”林守德拽着黃俪的胳膊,生拖硬拉地把人弄走了。

王奶奶朝兩人的背影啐了口,氣得臉漲通紅:“呸!”

祈旸扶着牆撐站起來,後背沁滿了汗,她看向王奶奶,努力扯出個感激的笑:“謝謝奶奶。”

王奶奶抹了把眼睛,扶住她,長嘆一聲氣:“小芳她走得太急了……她上次告訴我,等你回來叫你看看牆後她種的蒲公英,當時我還想為什麽她不自己跟你說……”

蒲公英……

牆後的荒地……

祈旸眼珠微動,拂開王奶奶的手,顫顫巍巍走到牆邊,按在牆上的指尖慘白,大片暖黃色透過石縫闖進視線中央。

原來,上次看到的那片蒲公英是您種的啊。

這個怎麽也不和我說呢,小氣鬼。

是想給我個驚喜嗎。我早就收到了,很喜歡。

眼淚一下子落了,幾乎瞬間流滿整張臉。模糊的餘光裏也有一抹淡黃,祈旸回頭看去,屋檐下的燈好似比之前任何時候都亮,熠熠生光。

這盞燈是亮的,但其實,它已經滅了。

永遠的滅了。

院子裏蔬菜和花卉全部枯萎了,天陰沉得可怕,随時要落雨。

其他照片都收起來了,供桌上的兩張照片前放着燒餅、烤鴨、涼菜,還有炒米。

祈旸坐在那張枯黃松垮的藤椅上,嘎吱聲如老者說話般厚重。她面前擺着那本只有她一個人的戶口本和一封信。她出生時,為了保留城市戶口,登記在外公的戶口本上,一直沒變過。外公那頁沒了,現在外婆的也沒了,只剩下她了。

她拿起黃莺交給她的那份信,那份外婆寫給她的信——

吾孫祈旸:

見字如晤,展信舒顏。

這是我第一次寫信,字跡不端正以及錯誤之處還望包容。我只讀過小學,你外公學問高,以前在部隊裏是文職,幸好他教過我字,從前都是認字還從沒機會寫,現在終于有用處了。

我最近呀,老是夢到你外公,他說自己好久沒喊旸旸了,沒人再答應他一聲:哎,來喽。我說那你去夢裏找她呀,他卻哭了,哭好大聲說他不敢。他耍賴皮,不喊你改成喊我了,我一睡着他就小芳小芳的喊我,擾得我都睡不好,是時候去揍他一頓了。你外公也是夏天走的,第二年他就七十歲了,你說他是不是不想我過七十歲,怕我比他年紀大,所以才那麽着急喊我走啊。

這個老房子不值什麽錢,但好歹是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門前燈一開還有點煙火氣。這些年的退休工資七七八八攢在一起也湊出十來萬,還有那些金銀,都留給你,別嫌棄。你那個媽肯定會使出各種軟的硬的手段,想從你手裏撬,你千萬別心軟給她,這是我留給你一個人的。我和你外公以前偏心你媽,你大姨懂事心裏埋怨但從來不說,事到如今她變成這樣都是自己作的,不管哪件事,都不怪你。對了,你大姨和我說,她其實很後悔,對你說了那句話,她性子随我,好面愛逞強,其實她也一直自責不好受,我代她跟你道歉,以後莫要再記着那句話了。

我不會上網,仗着輩分從年輕人那裏打聽了,你那個簽證好像要幾萬塊錢的資産證明,也不知道我留給你的夠不夠。聽說澳大利亞太陽好,那裏的人也不錯,我琢磨着,那還挺适合你的。籁沉這裏啊,什麽都好,就是名字不好,又是籁又是沉的,一聽就就像泥巴一樣黏在身上,還多雨,一年到頭沒幾個晴天。雖說你親爸不是個東西,可給你起的這個名字是真的好聽,旸,天晴、陽光的意思,你從小就愛曬太陽,倒也應了這個名,要是能去澳大利亞天天都能曬到太陽,那多舒服。還有啊,你和小程能好好的最好,如果沒成也沒關系,自己一個人堅強快樂得過日子也是可以的,不一定非要嫁人。對了對了,我真是想到哪寫哪,腦子不清你多擔待。想問問你那個簽證中了嗎,我擔心自己撐不到7月11那天,所以你跟我說之後,我就天天念叨,讓旸旸抽中吧,讓旸旸抽中吧,不知道老天給不給我提前許願的機會,七十大壽的生日願望應該挺有分量的。如果沒幫到你,你也不要灰心,運氣指不定哪天就落到頭上了。

最後,對不起啊,旸旸。我查出肺癌那天街上特別熱鬧,都在慶祝國慶,紅紅火火的。結果晚上到家門上燈就壞了,你說這是不是征兆啊。後來我就想啊,我都這麽大年紀了,還快死了,還要什麽面子裏子,再不和我家旸旸親近親近,就沒機會了。所以我把你叫了來,看到你亭亭玉立落落大方的模樣,我特別開心,在你外公面前說道說道了好幾回,幸好沒像你媽那樣。糖尿病和藥都是假的,我怕自己瞞不過你事先想好的借口,希望你別怪我,畢竟人家都說武老太性子剛強脾氣倔,我想最後留點面子,不願意成為別人嘴裏那個得癌症拖累家裏的死老太婆。最後這些偷來的時間裏,我很高興,沒有遺憾了,你也不要有,別在心裏偷偷罵我,給我這個老太婆留塊遮羞布。

照顧好自己、堅強勇敢、不與他人置氣每天開心快樂地活、不要輕信他人被人欺負、永遠提升自己靠自己。沒來得及再給你買什麽,好在有個手镯留給你,一直戴着它吧,這樣我還能順着它去看看你。

最後最後,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旸旸,朝前走,別回頭,曬太陽。我們都在呢。

外婆,絕筆。

2019年6月17日。

日期下面還有一行小字——

寫完了想起來絕筆這兩個字不吉利,說不定我還能撐過去,多活幾年,不過塗掉不好看,重新寫我也沒力氣了,你就當我沒寫過這兩個字罷。

6月17,正是打電話的那晚。是她最後聽見外婆聲音的那晚。

她當時居然沒有聽出任何端倪,也沒再多說幾句。為什麽沒多說幾句,為什麽沒再多說幾句啊……

整整兩頁紙,紙張幹淨,字跡歪扭,透過一道筆畫祈旸仿佛都能看見她拿筆時顫抖費力的動作。

她戴着老花鏡抖着手寫了多久呢,查了多久的字典,有沒有流眼淚,寫的時候一定不是邊聽電視邊寫的吧……

啪嗒啪嗒。

滴滴淚珠滾落,燙開大大小小無數字跡,信紙一角被祈旸無意識捏得緊皺,幾乎要破了。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字字哽咽,聲聲泣聩。

祈旸喉嚨堵塞,一股腥甜湧上了舌根,身體止不住顫抖。她小心翼翼撫平紙面,雙手緊緊按着胸口,哭聲再抑制不了,聲聲蕩在菩薩和兩張遺像前。

糖罐,染發膏,藏起來的止痛藥,逐漸嘶啞的聲音,一天比一天彎曲的脊背,還有那麽多反常的約定和舉動。

她居然都沒有發現。

我還沒帶你去體檢。

沒給你過生日。

沒帶你逛金店,錢都準備好了啊。

如果時日無多才是你才讓我回來的原因,那我寧願,永遠都不回來。

……

餘傾破門發現祈旸時,她昏迷在地,不省人事。

半夜,祈旸一直高燒不退,身體和大腦像陷入深淵,有海水猛地倒灌進來,讓她意識泥濘,無法掙脫。

不知過了多久,她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在喚她的名字,她揮舞手臂想要抓住那個聲音,卻漸行漸遠,直到有人拉住她的手……

“旸旸,祈旸?快醒醒。”

她終于睜開眼,對上了餘傾焦急的目光。

“謝天謝地,你終于醒了!”餘傾跌坐在床邊。

“你怎麽來了……”祈旸環視一圈,确認自己又回到了醫院。

“我一直聯系不上你,園長說你根本沒去面試,我沒辦法去問了王博旦,他說你可能回籁沉了,我就來了,本來程霁他……”說到程霁,餘傾忽然停住了。

程霁并不在這裏,病房裏只有她們兩個人,顯而易見。

嘴唇幹裂得厲害,祈旸卻還是扯唇朝她笑了笑。

餘傾扶她坐起,拿枕頭給她靠着,水杯遞到她唇邊,迷糊又心疼:“你這到底是出什麽事了,怎麽弄成這樣?”

幹裂的口子碰水傳來絲絲疼意,祈旸默了片刻,安撫她說:“我沒事,謝謝你特地跑一趟。”

突然間的客氣和疏離一時讓餘傾有些無措,她小心地注意祈旸的臉色,慢慢道:“程霁那個在農場的朋友玩陰的,搶了他所有的客戶跟合作商另立門戶,現在農場亂成一鍋粥了,他媽媽也因為這件事出了車禍……他昨天飛回去了,跟王博旦一起。”

祈旸眼睫顫了顫,手胡亂在床上摸索,“我的手機……”

“在這裏。”餘傾遞給她。

剛開機,鋪天蓋地的消息一窩蜂湧進,無數個電話,無數個微信信息。

祈旸抿唇,手擡起又放下,最終點開了置頂消息。

程霁發了許多消息和語音,很着急地找她,很着急地解釋。最後一條是今天早上,應該是知道餘傾找到她了。

【雲銷雨霁:你好好休息保重身體,我處理好事情立刻就回來。】

【雲銷雨霁:我知道這個時候說對不起沒用,但還是……對不起。】

餘傾看她神色動容,小聲問:“他給你發的消息,你都看到了嗎?”

眼角的淚悄然滑出眼眶,祈旸随手擦去,想對餘傾笑笑卻沒能做到,一開口就哽咽了:“我看到了,我明白,只是……”

只是好難過啊程霁,這一次你又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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