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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女人?多大的女人?”陳硯問。
“大概40左右, 但長得比較年輕。”許黎明絞盡腦汁回憶。
“行,我幫你找找,等會兒給你消息。”
陳硯挂斷了電話, 許黎明便站起身來,本想躺在陸白天身邊,但看她蜷縮的姿勢,又生怕自己吵醒她。
于是幹脆抱了床被子來到客廳, 靜靜地躺在了沙發上,寬大的沙發并不比床差, 頭頂着陽臺外的潇潇雨聲,很快就又困了。
睡着前看到了陳硯發來的消息。
“找到了, 在三樓右手邊第三個病房, 叫陸鳴知。”
陸鳴知,很好聽的名字, 和女人現在的樣子有些割裂。
“你認識?”陳硯發了個驚訝的表情包,“許黎明,你現在的交際圈真是越來越廣了。”
“朋友的媽媽。”許黎明說,又迷迷糊糊打字, “謝啦,之後請你吃飯。”
随後手機一丢,就在這樣漆黑的黃昏中睡着了。
這一覺睡了一整個晚上, 許黎明有種小時候躺在搖籃中的錯覺, 睡得很香甜。
那時她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小小吊床,就擺在文珊的畫室裏,文珊畫兩筆畫, 就會伸手搖一搖。
有時候外面也是這樣的大雨滂沱,有時候又是豔陽高照, 反正不管什麽天氣,許黎明都睡得很好。
油彩的味道混合母親身上的香氣,從13歲開始,就再也沒聞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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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卻隐隐約約,神秘地出現在了腦海。
再醒來時,許黎明在地上。
她看着眼前茶幾白色的腿,對自己無語很久,才慢慢扶着地面坐起,被子被她的腿卷成了團,上半身都露在外面。
她睡姿一向不太美妙,還好不冷,許黎明想。
許黎明踢掉被子爬起來,爬回沙發上坐好,茶幾上還擺着昨夜倒的涼水,她拿起來喝了兩口,水潤濕了幹燥的喉嚨。
燒已經退了,許黎明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只是喉嚨還很疼,輕微咳嗽,但不影響意識。
昨天睡得太早,拿起手機,才是早上六點半。
她偷偷摸到卧室,黑暗的房間被之前聞過的甜香占據,陸白天還維持着蜷縮的姿勢,躺在偌大的被子裏。
許黎明走上前看了一眼,對方依舊睡得很沉,沉到就連脊背彎曲的弧度都沒變,但呼吸淺淡了不少,不再像昨天那麽粗重。
她應該也睡得不錯,許黎明想,她伸手拉上窗簾,讓屋子更适合休息。
然後去衛生間洗了澡,換了身衣服準備出門,出門前想起什麽,給陸白天留了一張紙條。
外面雨已經停了,整座城市被洗刷一新,被雨水洗過的新葉散發清冽的芳香,天光清透,東面刺目得亮,亮光似乎在努力地穿透薄雲。
許黎明拍了張照片,然後打車去往第三人民醫院。
第三人民醫院有兩個院區,陸白天打車來的起點是老院區,坐落在老城內,外牆爬滿了幹枯的藤蔓,又有新芽疊在上面,生機與死意混雜,很符合醫院的氣氛。
四周都是居民區,醫院不大,左手邊是門診部,右手邊就是住院部,許黎明在醫院外買了個果籃和一束花,走進陰冷的門樓內。
時間尚早,走廊上沒有幾個人,只有匆忙的護士來來回回,許黎明一路走到三樓,彎腰從玻璃窗往裏面看。
裏面有四張床,兩張床的位置已經空了,另外一張床是個老人,正孤零零地咳嗽。
一聲聲猶如震肺,咳着咳着便彎下腰去,看得許黎明心驚膽戰。
最靠裏面那張床便是陸白天媽媽的床位,她正靜靜坐在床尾,笨手笨腳地啃一個蘋果。
許黎明敲了敲門,然後走了進去。
“阿姨。”她禮貌地說。
那個名叫陸鳴知的女人猛地轉過頭,警惕地看了許黎明半晌,才認出了她,随即又有些緊張,手裏的蘋果差點落了地。
她手忙腳亂從膝蓋上撿起啃了一半的蘋果,然後站起身,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麽。
她的臉色和陸白天差不了太多,都灰敗得要命,本來臃腫的身子好像放了氣的氣球,短短幾天就消瘦下去。
兩人前幾次見面的時機都不太好,導致如今有些尴尬,但好在許黎明最不怕的就是尴尬,她揚起春風般的笑,将熱熱鬧鬧的果籃和花放在地上。
“阿姨,我聽白天說你病了,來看看你。”許黎明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下,伸手接過陸鳴知手裏的蘋果,放在一旁。
“您早餐就吃這個?”
許黎明眼神掃過床頭的桌子,上面孤零零放着半袋子水果,和一些面包之類的,一點熱氣也沒有。
她眼尖地看見面包袋子下面壓了幾張鈔票,但都是整數,應該是白天留下來的錢,女人沒舍得用。
“沒事,我不太餓……”女人終于開口說了話,她嗓音有種病态的喑啞。
第一次見到許黎明,她正處于崩潰的發病期,又見了那個男人,一時失去理智,沒弄清楚情況就打了白天。
第二次見到許黎明,她吃了藥又沒忍住喝了酒,頭腦混亂,躁狂地對白天發脾氣。
第三次見,她正試圖自殘……
這怎麽都不像是一位合格的母親,面對女兒朋友的正常狀況,女人窘迫地看向地上那些花,低着頭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也很不擅長和人接觸。
還好許黎明天不怕地不怕,她笑得就好像沒見過女人似的:“那不行,這東西沒營養,您生病得吃點有營養的,我知道附近有家私房菜很好吃,我去給您打包。”
“不不不,這怎麽好意思……”女人起身要攔她,然而許黎明眨眼就閃出了門外。
她烏黑的發絲飄過門縫,人已經走遠。只留女人茫然地站在床前。
過了好一會兒,隔壁床那個老人也停止了咳嗽,用渾濁的眼睛看向女人:“丫頭,你命真好,有兩個這麽乖的女兒。”
“還個頂個兒的漂亮,這個個子還高,一看就養得好,壯實。”老子咧着沒牙的嘴笑,“不像我那幾個不孝子,哎……”
女人更尴尬了,她想解釋,又不知道怎麽和老人說,最後只是沉默。
麻木地沉默。
許黎明其實不擅長和長輩交談,也不喜歡和長輩交談,在許昇那邊的親戚口中,她一向是小輩中最叛逆的代表。
她對于讨別人歡心這種事情不屑一顧,所以那幫生活中被捧慣了的人,也沒一個喜歡她。
但這是陸白天唯一的親人。
許黎明很快打包了一份湯和一碗面和兩份清淡的蔬菜,拎着走回住院部,走到門口時,正聽見護士和女人的對話。
“308床,您之前預繳的費用已經沒有了,這是催繳單,麻煩您盡快繳費,不然會影響後續用藥。”
女人則期期艾艾的:“我已經好了,我想出院……”
“您現在的檢查結果還有胃黏膜出血的現象,建議還是繼續觀察一兩天再出院。”護士說,“具體的您可以和家屬商量一下,或是再咨詢您的主治醫生。”
門開了,護士端着托盤走了出來,許黎明上前一步将其攔住。
“您好,繳費單我能看下嗎?”許黎明問。
護士上下打量了她幾眼,問:“你是家屬?”
“我是……”許黎明眼角一垂,一身正氣,“遠房親戚。”
護士見她拎着飯菜像是來陪護的,人也年輕,便沒再詢問,将一張單子遞給她:“今天病房用藥已經要報上去了,建議盡快。”
“我能問下我阿姨現在的情況嗎?”許黎明接過單子看了一眼,開口。
“沒什麽大事。就是藥物吞太多了,加上習慣又不好還酗酒,引發了胃出血。”
“藥物?”許黎明敏銳地抓住了她話語中的重點。
護士沒隐瞞:“她是自殺送過來的,吞了一把□□,你家裏人沒告訴你嗎?”
許黎明怔住了,等她恢複思考後,護士已經走出了老遠。
自殺?這兩個字如敲鐘似的,在許黎明耳中轟隆作響。
她雖然知道陸白天的媽媽有精神問題會自殘,但是沒有料到,會真的到服藥自殺這一步。
她的生命中沒有出現過生這樣的病的人,所以雖然知曉,但并不是特別了解。
那麽親眼看着自己的媽媽自殺,差點死在自己面前的陸白天,她到底經歷了怎樣的痛苦。
卻還能那麽雲淡風輕地跑過去照顧自己,給自己做飯。
許黎明一時間有些恍惚,她找了個長椅坐下,冰涼的冷氣順着衣角流入身體。
那天的陸白天,得有多害怕啊……
她生出了淡淡的悔意,如果那天自己在就好了,又或者,陸白天會向自己求助就好了。
但以白天的性格,這種事情,只會選擇自己抗下吧。
許黎明沒坐多久,她起身去繳了費,就拎着飯菜回到了病房,拿出來時,湯都還是滾燙的。
女人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她挨個兒打開飯菜的蓋子,雙手彼此糾纏着,指尖扣得發紅。
許黎明注意到了這個動作,似乎陸白天在緊張時也會如此。
她笑意盈盈地把筷子遞給女人:“阿姨,你嘗嘗,絕對好吃。”
“謝,謝謝。”女人不知道怎麽面對女兒朋友,只能她說什麽做什麽,低頭喝了口湯。
“怎麽樣?雖然肯定沒有白天做的好喝,但應該也不差。”
提到陸白天後,女人才像是找到了共同話題,開口:“你喝過白天熬的湯?”
“喝過。”許黎明長腿一曲坐下,絲毫不在意病房裏的氣味和淩亂,“我和白天現在是室友,關系很好。”
“是嗎?”女人終于放松了些,“白天,不常和我講學校裏的事。”
事實上,自從白天上大學後,她都不怎麽能見得到,白天太忙了,太累了。
自己的情緒又一直很差,時常難以控制,大部分的日子都晦暗如深淵。
女人在走神,許黎明在觀察,眼前的女人似乎看起來正常了很多,至少比起前幾次見面來說。
“白天也,不怎麽有朋友……”女人喃喃地說,她知道都是她的原因,讓白天很難交得到朋友。
是她拖累了白天,她……
“誰說的?”許黎明打斷了她的思緒,“我和她是好朋友,她還幫我寫了劇本,我們一起參加戲劇節。”
女人眼睛明亮了些:“戲劇節?”
“對啊,我們這個戲劇節是全國大學合資辦的。”許黎明話從沒這麽多過,“白天給我寫了劇本,我們的話劇剛通過了中期檢查。”
“過陣子就要去參加評比了,到時候如果拿了獎,不僅能有業內的演出機會,還有獎金。給您看我們的劇照。”
許黎明拿出手機遞給女人,屏幕上是當初一些定妝照和場照,其中還有全組人的合影。
站在最中央的是許黎明和陸白天,兩人對着鏡頭,都笑得開心。
女人怔然看着照片上的女孩,嘴角慢慢有了笑意。
“真好。”女人伸出幹澀的手指,去摸屏幕上白天的臉。
許黎明見她笑了,微微松了口氣。
“那麻煩你,在學校多照顧照顧白天了。”女人竟主動說起了話,她眼神躲閃,聲音卻真切,“她,常被人欺負,吃了不少苦。”
“您放心。”許黎明說。
她沒太過多問陸白天的故事,不想讓女人想起太多的傷心事。
門忽然被推開,滿頭大汗的陸白天出現在門口,她喘着氣,看着病房裏的一幕。
女孩頭發都跑亂了,兩三簇翹在頭頂,兩三簇遮着眼睛,嘴紅得像被牙齒狠狠折磨過。
她走進屋裏,看了眼桌上的食物,又看了眼含笑的女人,最終沒說什麽。
沉默地拿起地上的水壺,出門打水。
許黎明看着她的背影,安撫女人讓她繼續吃飯,随後拿起手機追了出去。
陸白天似乎有些不開心,但她好像不會發脾氣,只是無聲無息地做着該做的事,打好水後放回病房,又走向樓梯。
許黎明一直若即若離跟在她身後,此時輕輕叫住她:“那個,我繳過費了……”
陸白天的腳步一亂,猝然停住。
許黎明有了種心虛的感覺:“白天……”
“我等會兒把錢給你。”陸白天說,她又走回病房,收拾起了地上和桌上的垃圾,然後開始掃地。
掃完地後,給女人倒了杯水:“媽媽,紙巾沒有了,我去買點紙巾。”
她說完繞過許黎明往外走,許黎明回頭和女人道了別,而後跟上。
一路跟到了住院樓外面,這時從雲縫中洩出了幾片陽光,灑在一前一後的兩個女孩身上。
地面還有積水,許黎明拉住了沒有看路的陸白天,陸白天便朝她胸前倒,但她很快自己穩住了身體。
“你回去吧,謝謝你。”陸白天說,她的聲音仍然很柔和。
但許黎明就是知道她生氣了,因為眼前的氣氛和那天校慶結束後的氣氛別無二般。
“我就是想,來看看阿姨。”許黎明不知道怎麽解釋,她從沒這麽小心翼翼過,手不自覺插兜,“你都去照顧我了,我就想幫幫你。”
陸白天聽着她的話,心中一團亂麻。
“對不起,我沒有想和你發脾氣。”她還是輕輕地說,聲音調子和她心一樣亂,“我……”
“你回去吧。”陸白天說,她又往門外走,許黎明擡腿跟着。
陸白天忽然轉身,她還是沒在許黎明面前忍住情緒,只能将頭死死低着:“你不要在這裏好不好?”
她話雖這麽說,但又很怕許黎明真的離開。
她真的很害怕許黎明轉身就走,畢竟這是她第一次這麽任性地說違心的話。
陸白天,你真的很矛盾,既幻想着許黎明無時無刻陪在身邊,又不想向她露出隐秘的撕裂的傷口,暴露自己無法啓齒的家事。
她的生活太亂了,亂得像水溝裏的一灘淤泥,怎麽能指望別人伸手觸碰。
何況那人是許黎明。
她覺得自己也瘋了,她想對許黎明說“抱抱我,求求你抱抱我”,發瘋一樣想。
但開口卻依舊是:“你走吧。”
許黎明站在原地,低頭看着女孩的發頂,此時還有兩根頭發翹着,女孩肩膀聳動,腳下的水窪被水滴砸出漣漪。
她的手有點僵,那水滴仿佛也滴在她心尖,散出酥酥麻麻的餘韻。
“陸白天,你其實可以相信我的。”許黎明忽然說,她将手從口袋裏拿出來,伸手撩起女孩的頭發。
那張臉也随之慢慢擡起,蒼白的臉上水漬滿滿,嘴唇也是,濕漉漉的。
像甜甜的漿果。
這樣的紅色在她眼中占據了大部分的注意,許黎明忍着那種奇怪的悸動,将注意力轉到她濕潤的雙眼。
她居然,很想親。她瘋了。
她忽然想撕破女孩所有的屏障和壁壘,當對方的所有破碎都不得不暴露在她面前,就不會再拒絕她的幫助。
“我能抱抱你嗎?”許黎明最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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