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結陰親

第01章 結陰親

夜深了,一間破爛農戶的屋子裏,男人喝醉了酒,四仰八叉地睡在木板床上,呼嚕打得震天響。

外屋裏,這家的女人披頭散發,眼圈烏黑,臉頰腫脹,補丁疊補丁的衣襟上,還有星星點點的幹涸發黑的血跡。

她的懷裏,緊緊攬着兩個瑟瑟發抖的孩子,大一點的是個女兒,小的是個哥兒。

“娘親,你疼不疼?”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三四歲的女兒已經懂事了,她心疼地小心翼翼摸母親的臉頰。

她娘苦笑着搖了搖頭,說:“蓮葉,娘不疼。”

女兒眼淚汪汪,咬着嘴唇說:“爹爹壞,他不是好人!”

她娘卻一把捂住女兒的嘴,面色嚴厲道:“不能這麽說你父親,是我沒用,這麽多年也不能給白家生個兒子傳宗接代,你父親也是心裏難過才這樣。”

看着女兒的神情,女人放下了手,神色又緩和了下來,她溫柔地對兩個孩子道:“蓮葉,蓮旦,你們将來也要給夫君生兒育女、照顧好夫君和孩子,伺候好公婆,這才是身為女子和哥兒的本分,記住了嗎?”

女人流着眼淚,緊緊又攬住兩個孩子小小的瘦巴巴的身體,下巴在兩個孩子頭頂蹭了蹭,哽咽着道:“這都是命,得認命……。”

蓮葉依偎在娘親的懷裏,咬着嘴唇默默流淚不說話,她身邊,還不到兩歲的蓮旦愣愣地看看娘親,又看看姐姐,不大會兒,嘴一癟,也壓着嗓子一抽一抽地小聲哭泣起來。

……

十七年後,靠山村。

綿延彎曲的小路上,一頂大紅色轎子被擡着晃晃悠悠地進了村子,唢吶聲震天。

村裏不知道誰家的狗都跑了出來,黃的黑的,大大小小的,成群地沖那頂轎子狂吠着,轎子旁的小腳婆子被吓得瑟瑟發抖,直到開路的漢子扔了幾顆石頭過去,把那群狗趕走,那婆子才松了口氣。

她整理了一下衣袖,低聲沖那轎子裏道:“再忍忍,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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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村以後,路邊上有不少人從家門裏出來看熱鬧,年歲小的孩子見到了喜轎便要跟在後頭跑,想祈要塊喜糖吃,只是家裏大人卻将自家孩子叫住了,并不像以往般樂見其成,反倒抱起不甘願的孩子轉身回了院子。

這送親的隊伍乍看之下沒什麽不對,只是轎子前方,本該成雙成對的唢吶只有一個,轎子前的高頭大馬上,并沒有意氣風發的新郎官兒,空蕩蕩的馬鞍上竟綁着個黑漆漆的牌位,上書幾個大字:“故兒陳瀚文之靈位”。

打眼一看,便知曉,這是結的陰親。

靠山村不大,一共只有三趟房子,轎子吹吹打打,把新娘送到了村子中間那趟房子中的一戶大門前。

鞭炮響聲中,婆子掀開了轎簾,一個蓋着紅蓋頭的瘦弱新娘被扶了出來,看打扮是個哥兒。

這陰親竟是給死人娶了個活人媳婦。

有人将高頭大馬上的木制牌位拿了下來,一把塞到了那瘦弱哥兒的懷裏,這哥兒接觸到那牌位的瞬間身體一顫,淚珠子瞬間噼裏啪啦掉到了他青色血管繃緊的手背上,但并無人在意。

這時門裏跑出來另一個婆子,和送嫁的婆子一起,架起這哥兒瘦小的身體,将人半扶半擡地送進了院子。

一路跨了火盆,踩碎了瓦片,就這樣架去了新房。

新娘進了房,其他人在屋子裏忙活了一陣,便離開了。

送嫁的婆子站在床邊,看着新娘子嘆了口氣,低聲勸道:“嫁雞随雞嫁狗随狗,這都是命,忍了這輩子,下輩子争取投個好胎吧!”

那婆子又囑咐了他幾句,便唉聲嘆氣地走了,留新娘一個人在屋裏。

門被合上的剎那,新娘終于忍不住出聲哭泣了起來,嘴裏一遍遍用嘶啞的嗓子小聲念叨着:“娘親,我害怕,我怕……。”

哐,他懷裏的牌位掉到了地上,一下子把他吓的蹦了起來,紅蓋頭也滑落了下來,露出一張蒼白的小臉,五官算得上清秀,只是臉瘦成了兩小條,下巴也尖尖的小小的,看着像是不過十五六歲還沒長開的樣子。

但實際上,他今年已經十九了,只是總是吃不飽,耽誤了長身體。

他姓白,叫蓮旦,是鄰村邙山村白家第二個孩子,是個哥兒,上面還有一個姐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

蓮旦家裏窮,要給弟弟娶媳婦,姐姐已經嫁出去了,錢還沒湊夠。

他到年紀出嫁了,也有正常人家要他,只是陳家給的聘禮多,爹娘便咬着牙做主把他配了這門兒陰親。

上轎子前,他娘還在抹眼淚,可還是把蓮旦死死抓着自己衣袖的手,給用力扯了開去。

出嫁前,蓮旦才終于吃了一頓飽飯,是香噴噴的白米飯配一小碗紅燒肉,爹娘沒再說要他懂事給弟弟留着,所有飯和肉都是他自己的。

蓮旦從沒吃過這麽多飯,路上轎子一颠,好幾次差點吐出來。

送嫁的鄰居家婆子一直讓他忍着,說吐轎子裏不吉利。

可他嫁的是個死鬼,婆家又是出了名的難纏,再不吉利,還能更差嗎!

但蓮旦還是忍着了,因為他知道,這輩子,這頓飯可能就是他能吃到的最好的一頓了,不能浪費。

蓮旦蒼白着臉,無措地看着摔到地上的牌位。

他沒讀過書,大字不識幾個,但牌位上的那個名字他認得清清楚楚,昨晚上他娘還拿着托人寫的名字給他認,讓他記住了,以後這名字就是他的夫君,是他這輩子的命定之人。

剛才人多鬧哄哄的時候還好,此時身處這陌生的屋子裏,還只剩了他自己,和這麽個黑漆漆的死人牌位獨處一室,蓮旦本就膽子小,現下更是吓得一直流眼淚。

可鄰居家的婆子說得對,嫁雞随雞嫁狗随狗,就算他再怕,再不甘願,他都進了陳家的門,以後就是這死鬼陳瀚文的媳婦了。

出家門前,娘親千叮萬囑,讓他做好為人妻的本分。

蓮旦從小就是最聽話的孩子,他手指都怕的抖得厲害,卻還是蹲下去,恭敬又懼怕地将那牌位捧了起來,抱在了懷裏。

夜色裏,大紅色的喜燭發出幽幽的昏黃光亮,蓮旦總覺得好像有人在盯着他。

窗外烏雲被風吹散,月光灑向大地,隔着窗紙照進屋子裏來。

他懷裏的牌位在夜裏看起來黑黝黝的,還反着光,像有一只陰狠铮亮的眼睛,在盯着這邊活人看。

……

一年半後。

天還沒亮,公雞還沒打鳴,陳家屋頂的煙囪就冒了煙。

穿着粗布短打、一身補丁的瘦弱哥兒,将爐子引着了,大鍋裏熬了白菜土豆湯,簾子上蒸了一層粗面窩窩頭。

等待鍋裏東西熟的間隙,蓮旦用另一邊竈頭燒的熱水已經開了,他一邊幹活一邊聽着裏屋的動靜。

老太太咳嗽吐痰的聲音一傳出來,他就渾身一緊,連忙将熱水倒進木盆裏,又倒了涼水試了試冷熱,拿了布巾放在盆邊,彎腰低頭恭敬地敲門進了裏屋。

屋子裏,陳老太太碩大的身板子斜倚在床頭,一雙和身體不适配的小腳在地上搓着,尋找昨晚脫在地上的鞋。

見狀,蓮旦連忙放下水盆,小跑着過去,将地上散落的兩只鞋撿起來,恭恭敬敬蹲着,給老太太把兩只鞋都穿好。

陳老太太睨了他一眼,呸了一口,罵道:“喪氣玩意兒,見你就煩!”

被婆婆責罵了,蓮旦心裏卻一松。

這種程度的責罵,對蓮旦來說是家常便飯,這說明婆婆今日心情不錯,如果她不高興的話,上來就是往臉上的一撇子,根本連挨罵的機會都沒有。

趁陳老太太洗臉的工夫,蓮旦連忙去外屋,把蒸好的窩頭起鍋,菜湯也一人一碗盛出來。

陳老太太擦完臉,趿拉着鞋出來,一屁股坐到桌邊凳子上,把破木凳子壓得吱嘎響。

蓮旦見她坐好了,端了菜湯喝了一口了,才敢小心翼翼,半邊屁股着了凳子,也坐下了。

白菜湯只放了一點粗鹽,油星子都沒一顆。

盡管蓮旦已經盡力了,但窩窩頭裏還是有挑不幹淨的小石頭子兒之類的東西。

陳老太太一口正好咬在一顆石子上,牙齒差點硌掉,她擡手就是一巴掌呼在蓮旦的臉上,把這瘦弱的哥兒直給打飛了出去,凳子都倒在了地上。

院子裏,陳老太太一手養大的狼狗豎起了耳朵,朝裏屋狂吠起來,老太太起身一腳踢開門,扯着嗓子道:“來財,咬死他!”

來財興奮地跑進了屋裏,朝着不斷害怕後退的瘦弱哥兒靠近,嗓子裏發出唁唁的威脅的聲音,一雙狗眼緊盯着蓮旦,嘴巴裏口水漣漣,做出攻擊狀。

蓮旦哭着求饒,“娘,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了!”

陳老太太冷笑,擡手一指,“咬他!”

大狼狗吭哧一口咬了下去,蓮旦閉緊眼睛慘叫一聲,卻并沒感覺到疼,他睜眼一看,那狼狗只是咬在了他衣袖上,但蓮旦被吓得三魂都要出竅,身下竟淅淅瀝瀝地,被吓到便溺了。

陳老太太先是哈哈大笑,繼而嫌棄地啐了一口,蓮旦本以為自己要挨一頓狠的,那老太婆卻只是罵道:“沒用的東西,還不趕緊進屋換了你那身污糟的衣裳,吃完了飯,就随我去廟裏。”

蓮旦回了屋換衣裳,沒挨頓狠的,心裏卻完全沒法放松下來,反倒驚恐到快要嘔吐出來。

前兩天他就聽見婆婆和鄰居家婆子閑聊,說到了村子東頭山上那座和尚廟。

那寺廟叫靈勻寺,曾經香火鼎盛,但後來連年災荒,早就荒廢破敗不堪了。

兩年前,突然來了個法號叫圓鏡的大和尚,領了十來個年輕些的和尚,把這荒廢的寺廟修整拾掇了,住了進去。

從那以後,這靈勻寺的香火就漸漸又旺了起來,甚至連隔了幾十裏地的地方都有耳聞,特意遠道而來過來上香。

這寺廟如此有名,不是因為別的,求財和平安未必有用,可求子,幾乎是個頂個兒的靈驗。

這周圍山下的老人都說,這是老天爺對這附近村民的庇佑,就算不求子,家裏有個大事小情的,或是節日,也要三不五時上去磕頭上香。

蓮旦成親的第二天,陳老太婆曾經帶他上去上過香。

蓮旦許久不吃葷腥,出嫁前的一頓大肉讓他鬧了好幾天肚子,第二天正是難受的時候,到了寺廟裏,就不得不請示了婆婆,去找茅廁。

陳老太婆雖然不耐煩,但那時候畢竟新媳婦才過門,并不像現在這般動辄辱罵動手,只橫了他一眼便同意了。

蓮旦沒來過這廟,膽子又小,不敢問人,這茅廁找着找着,便走到了廟裏一處無人的院子。

才進去那小院,蓮旦就聽見屋子裏傳來女子的嬉笑聲。

蓮旦肚子疼得厲害,鼓足了勇氣想去敲門問,卻從沒關嚴實的門縫裏看到,一個得有五十歲左右的身體壯碩的和尚,正把一個妙齡女子壓在身下,撞得桌子椅子亂響。

那和尚像老牛一樣,張着嘴喘着粗氣,露着黃牙,指甲裏都是黑泥的手抓着雪白的皮肉,都快要把那兩團肉提了起來。

那女子長相不如何出彩,但媚眼如絲,嘴角處的一顆痣鮮紅如滴血。

蓮旦從未經過人事,也沒人教過他這些,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麽,但心裏隐約覺出不對勁來,知道自己撞破了什麽天大的事,連忙煞白着臉,抖着手腳跑開了。

等他好不容易找到茅廁,解決完了,又費了些工夫找回前堂時,就見婆婆正恭敬地和一個和尚說話。

陳老太婆見他回來了,就招手讓他過去。

同時,那和尚也轉頭往他這邊看了過來。

蓮旦心裏一震,發現這人正是剛才在屋子裏看到的那老和尚。

那老和尚兩只眼睛盯在他身上,從頭到腳,目光淫邪,蓮旦被看得渾身發冷,整個人木着走了過去。

唯唯諾諾地應了幾句話,又随婆婆上了香,渾渾噩噩地一起下了山,回到了家。

陳家男人沒得早,陳老太婆只有一個兒子,活到了十幾歲,就意外死了。

她想再嫁,村裏人卻都說她克夫克子,沒人敢要她,便一直自己過了許多年。

好在她娘家哥哥對她不錯,每年背着她嫂子,偷偷給她些銀錢,自己再種點地,夠了自己的吃食,日子倒也能過。

但随着她年紀越來越大,身體漸漸不如年輕時候,活幹不動了,日子越發苦悶。

有人給她出主意,讓她給去世的兒子結門兒親,找個媳婦回來伺候自己,陳老太婆覺得這主意不錯,就咬牙花了五兩銀子把蓮旦娶了回來。

自打蓮旦進了門,雖然多了一張吃飯的嘴,可陳老太婆日子可過得舒服多了,家裏家外的,活都歸兒媳婦做,她天天只管吃現成的。

可買這媳婦進門,到底花了她五兩銀子,陳老太婆心疼肉也疼,心裏有怨氣,不高興了就打罵這媳婦一通。

有了兒媳婦,她這日子是過得舒服了,只是,白天和村裏年歲大的人唠嗑,看見人家懷裏抱着孫子孫女的,她還是嫉妒得眼睛裏快要萃出毒汁來。

晚上她日日睡不着覺,琢磨這事,後來幹脆又去了趟靈勻寺。

那寺廟裏的圓鏡師父跟她說,能讓她那死去的兒子從地府出來,和媳婦圓房,保證她一年後就能抱上大胖孫子。

這下陳老太太喜出望外,回到家就跟鄰居家婆子說了這事。

蓮旦在屋裏聽得真真的,之前在廟裏撞見那個場面又一次回蕩在他眼前,給他吓得低頭直嘔。

當時陳老太太唠完嗑回了屋,就跟蓮旦說,讓他收拾收拾,過兩天就送他去山上廟裏住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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