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将人抱回房內,放到床上,秦淮沉默片刻,幫衛霍脫去了鞋襪。
衛霍就像是沒有知覺一樣任他擺弄,秦淮擡起頭,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也沉入深淵。
他自然清楚這一年來衛霍有多刻苦,知道他日日苦讀,有時夜裏說的夢話都是背誦的課文句子。原本跳脫活潑的性格也收斂了許多,幾乎放棄了所有玩鬧的時間,一心一意讀書。付出的精力很多,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還覺得自己辜負了已故之人的期盼,心裏的難受可想而知。
“睡一覺吧,睡一覺起來再說話。”他只能這麽安慰道。
衛霍渾渾噩噩地緊閉着眼,竟就那樣慢慢地睡去了。
這一覺睡了許久,一直沒有做夢。
待醒轉過來,他神思滞澀,昏昏沉沉地看了看四周,想起睡前發生的事情,只覺悲從心來,熱淚洶湧,順着兩腮流下,沒入鬓發和枕內。
秦淮再次進門,就見他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前方,眼神中沒有一絲光彩。
聽到他進門,衛霍才轉過頭,動作遲緩,一雙眼失神得厲害。
秦淮坐在床邊時,他眼圈紅紅,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我沒有中,落榜了。”
即便提前有過心理準備,可噩耗降臨的那一刻,衛霍依然覺得心神俱滅,整個人如枯木死灰一般,直感到百念皆黯,什麽盼頭也沒有了。原來這樣沉重的打擊,做多少心理準備都是無用的。
秦淮默默無言,只握住了他的手,房間裏靜靜的,一時誰都沒有說話。
在這個時刻,兩個人心意相通,都清楚對方所想。衛霍知道秦淮不擅言談,說出的話難以在這時候安慰到自己,所以他選擇不說。
秦淮也明白自己口拙,這件事只有衛霍自己想通方能真正排解,他最需要做的是陪伴。
上次鄉試的僞落榜畢竟與此次不同,一個鄉試,一個會試,級別和重要性不同。鄉試落榜,好似在才邁出幾步就跌倒,而會試失利,讓人覺得即将要觸及勝利的旌旗,卻因為馬失前蹄而前功盡棄。
上次秦淮之所以在渝河邊規勸,是因為誤以為衛霍輕生,情急之下盡全力安撫,而衛霍之所以聽得進去很快振作起來,更多的是因為剛剛經歷了一場綁架波折,沒有沉溺在科考失利的痛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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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折。
衛霍想,那次是波折,這次也是波折,人生就是由這麽多次的波折組成的,不過是大小輕重的區別罷了。只是無論是誰,無論是什麽事,都更希望能一帆風順才是,特別是這類決定命運的事情。
秦淮陪了一陣,還是忍不住說道:“大不了,三年後我們再來。”
衛霍垂着頭,像是一株缺水的樹苗,蔫兒到了極點。
“我怕三年後……得到的還是一樣的結果。”
秦淮抿了抿嘴唇,道:“這不是我認識的你。”
衛霍突然就被他一本正經的話弄得破涕而笑:“怎麽不是你認識的我了?”
“你一向樂觀,很多事我會生氣,但是你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
衛霍開始翻舊賬:“你以前還說我很貧嘴。”
“是很貧。”
以前他不喜衛霍愛鬧無常的性格,秦家夫婦去世之後,衛霍的性子收斂了一些,頑劣中的劣去了大半,活潑仍在。
這樣的性格在他剛剛失怙失恃時驅散了不少孤獨寒冷,而秦淮也學着更關心理解對方,兩個人的關系因此變得融洽。
一來二去的對話讓衛霍心裏好受了一些。
悲風傷秋本不是他的性格,脾性雖沒有秦淮硬朗,但遇到事也是不喜歡服輸的,也經常與人笑鬧,少有煩惱。
他是落榜了,然後呢?然後怎麽樣?
衛霍怔了怔,是啊,又怎麽樣呢?
他現在打道回府,回到安陽鎮,可以在縣衙有份小差事,他再苦讀三年,三年後再來江無,或許便能夠在那皇榜上有名字。
最差的結果,則是他屢考不中,這輩子也做不了什麽大官。雖然想到這裏,衛霍的心中依然難受不已,可他又想:并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不做官,也有許多路可以走。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話是如此沒錯,不過要活得潇灑自在,倒真不一定要走求學仕途這條路。天無絕人之路,如果注定是無法做官,也不是無路可走。
想明白這一點之後,衛霍才覺得豁然開朗起來,心情一掃陰霾,很是暢達。
已經是下午了,從早上去看榜到這一會兒都沒有吃飯,心思一清明就覺得餓了,到樓下去用飯。
正是飯時,一樓人聲鼎沸,有幾個人過了會試,臉上笑意滿滿,其中便有汪遠。
一開始人人都過了鄉試,地位相當,他的言行又過于浮誇張揚,有人看熱鬧,大多數人都露出不喜的态度。
但此時過了鄉試,成為貢士,便将大部分人都甩在了身後,一時水漲船高,許多人都來奉承,比之先前更是跋扈。
“哎呀,汪遠你真是太厲害了,據說閱卷的主考官當時在你和會元之間猶豫過,結果只在一念之差,你本來也可能成為會元的,不過第二名也已經很了不起了!”
汪遠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道:“你們懂什麽呀,那主考官和會元都出自同一個州,既然是老鄉,還不照應一下?”
“是啊,是啊,我還未見過有比汪遠更有真知灼見的考生,估計啊,那會元就是走了後門。”
汪遠聽得高興,哈哈笑了起來,擡手揚聲喊道:“哎掌櫃的,茶水都沒了,怎麽也不來添!”
這事本該小二來做,掌櫃的聞言也不推脫或者生氣,一臉笑容,提着滿滿一壺茶水送到了那一桌,道:“慢用啊,不夠了再叫我添。”
汪遠斜眼一笑,提了壺倒了杯水,喝了一口,立刻睜圓了眼,将水杯往桌上狠狠一擱,發出“當”的一聲響。
“怎麽回事,你這水也太燙了!”
掌櫃的忙安撫幾句,又換了一壺茶水過來。
那邊鬧鬧哄哄,衛霍只和秦淮低頭吃飯,片刻後譚哲過來,坐在了他們的身邊。
即使替衛霍覺得可惜,譚哲的眼中仍是難掩的喜色。換做誰都會欣喜,衛霍也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
他這會兒已經不覺得多難過了,但還想探究得更清楚一些。
譚哲證實了衛霍的猜想:“汪遠他們都是順着寫的,我也問過住在其他處中了貢士的人,應該都是在策論這裏拿的分。”
那邊汪遠又洋洋得意地吹噓着自己的文章如何迎合聖意,衛霍聽得心煩胸悶。相比于落榜,他更難接受最終錄用的是那些能力不比自己強,卻憑借着阿谀奉承進階之人。
如果是那樣,那他日夜苦讀,飽讀賢人詩書又有什麽用?還不如學一些恭維讨好之語能得到更多。
可他也只是想想,只要想到需要寫那樣的文章,衛霍就覺得如鲠在喉,食難下咽。
譚哲問:“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衛霍勉強回神,想了想,轉頭看向秦淮,又朝譚哲說道:“我們是一起來的,他要參加武舉,我也一起先留在這裏,之後再做打算。”
譚哲點點頭:“那——”
“出事了!出大事了!”
外面傳來一陣議論和呼喊,譚哲的話被嘈雜聲打斷。
掌櫃的一路小跑出門,左右看看:“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哎呀,你們不知道,剛剛來了一隊官兵,将貼在龍虎牆上的榜被揭下來了!”
“啊?揭下來了?”
“是啊,不知道怎麽回事,但是那些官兵說此次會試不作數了!啊呀呀,這可真的糟蹋人才!”
湧到客棧門口的舉人們皆是一震,有人難以置信地道:“怎麽可能?怎麽能不作數了?”
一陣騷亂後,又有人跑了過來:“龍虎牆上貼告示了!大家快來!”
整條街的人聞之,紛紛跑去看熱鬧,衛霍和秦淮也随着人群一起到了放榜之處。
最先看到內容的人驚得後退一步,嘴唇翕動片刻,旁邊回過神來的其他人立刻放聲大喊:“今年的科舉取消了!哦不,是推遲了!”
又過了一陣,擠在最前面的人群都快沸騰了,奔走呼告,還沒有看到榜的人也都知道了大概,整條街鬧嗡嗡一片,人們議論不止。
上一屆科舉及第入朝為官的幾人不知因何事觸忤了天子,他們今年負責監考這一屆的考生。一怒之下,昭禦帝直接發了诏令,宣布取消了這一年的科舉,延遲至次年再舉辦。
“荒唐啊,太荒唐了!”一個圍觀的老人顫巍巍地道,“古往今來,何曾有過這樣荒唐的事情?科舉旨在選賢舉能,是發掘國家棟梁的好辦法,如何能夠這樣說取消就取消,說推遲就推遲?這簡直是——”
老人身邊站着的兒子連忙捂住他的嘴,驚慌地看了看四周,低聲道:“爹,你小聲點,妄議皇家之事可是要砍頭的!”
老人搖搖頭,滿眼的無奈與悲涼。
“這……這不可能……不可能……”
汪遠退後幾步,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神色怔然。
半晌之後,他哇地一聲哭出了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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