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衛霍一見,忙迎了上去,幫老翁将肩上的重擔卸了下去,那麻袋不輕,他都差點閃了手腕。

衛霍問:“老人家,這裏面裝的是什麽啊?您要背到哪兒,我幫您背過去。”

老翁抖着胡子,聲音沙啞道:“這裏面裝的是糧食,就是要送到這裏的征糧點的。”

衛霍點頭:“好,那您跟我來登記一下吧。”

“好哎。”

老翁感激地同衛霍道謝,一瘸一拐地随他去登記。

翻過冊子,登記官皺了皺眉頭:“您家已經征過糧了,不用再給了。”

老翁忙道:“我知道,但還想再給官家送點糧。”

衛霍怔住:“您——”

老翁道:“這不是在打仗麽,正是用糧的時候。我早些年的時候也是在軍隊裏做過兵打過仗的,後來腿被高應人的彎刀砍到筋骨,不中用了,就從戰場了退下來,回家務農了。我打仗那時候,六大糧倉只建成兩個,糧草供應不上,餓着肚子拿兵器跟人打仗的滋味不好受。現雖有天子開放糧倉支持前線,但戰争境況難料,糧草若是不富足,戰事或許要拖更久,所以我算了算一家子明年能吃多少糧,又省出一袋送過來,多一袋糧就能讓戰士們多一分力氣,這個道理我是懂的。”

那老翁送了糧,拒絕了衛霍差馬車送他回府的好意,顫顫巍巍地走遠了。

衛霍和明晨立在原處,望着老翁的背影,心中感慨良多,一時竟無言。

過了一陣,明晨才道:“有百姓能如此明理,實在是令人嘆服。”

衛霍幽幽道:“可惜這道理,朱門豪族卻不懂。”

一老翁尚且理解前線疾苦,哪怕自家過得拮據一些,仍要多送袋糧食過來。

可那些富到流油的富人家中卻怕糧收得多了,會少置辦一座院子,少買些首飾,交糧是一拖再拖,還要摻些虛糧魚目混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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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晨喟嘆道:“窮人缺糧短衣,可心中境界不見得低人一等。富人生活奢貴,但許多人眼中只看得到私利,倒不如窮人了。”

衛霍點點頭,擡頭仰望湛藍蒼穹。

“相信百姓的心意,我大陳士卒定能感受得到。”

***

十一月中旬,羊河旁草木已徹底凋零,天氣越來越冷,寒風肅殺,如刀一般割人臉頰。

一個月來,澤陽城中的高應人大多閉門不出,澤陽城中糧草還算豐足,支撐他們度過了這一個月的時日。

陳兵在林震的指揮下數次攻城,城門破了幾次,但周圍幾城的高應士兵總及時前來支援,城內的衛兵亦是兇悍,陳兵皆沒有徹底成功。因陳兵攻城迫切,高應人也無法再進一步攻略中原,兩邊攻防皆陷入僵局。

天寒地凍,許多兵士的手腳都生了凍瘡,後方再送來一批糧草時,秦淮有些坐不住了。

他去了主帳。

秦淮對林震說:“将軍,戰事還是越早結束越好,我們得想個好法子盡快攻下澤陽城,不能再拖了。”

左志嘆了口氣,憂慮道:“現在天這麽冷,将士們都很疲累,拿不動兵器了。糧草倒是挺富足的,不如先拖一拖吧。”

秦淮深蹙着眉道:“怎麽能這樣拖下去?糧草也非憑空來的,秋收剛過去沒多久,百姓們都交了糧,等着我們打勝仗回去,況且若再往後拖,恐再生大的變數。如今我們尚占據主動,更應該采取強攻策略,一舉擊破敵人才是。”

林震沉吟一陣,說:“我們破了幾次城門,高應人是硬抗下了,但是我們要徹底拿下整個澤陽城很困難。若能裏應外合,或許能夠更快更順利地拿下。”

左志疑惑道:“怎麽個裏應外合法?”

林震指着案上的牛皮紙,示意他們去看上面畫着的澤陽城內部路線圖。

“秦淮之前有一句話說的沒錯,我們制敵,應攻其弱勢,高應人最大的弱勢在其糧草。他們糧草不比我方豐足,所以往往采取猛攻急攻的策略,如今他們已陷入被動,正是我們強攻的時機。确實應趁早一舉擊破,免得夜長夢多。我想的是在下次攻城時,令我方一隊人魚目混珠混入澤陽城中,這裏是他們儲放糧草的地方,一把火燒了它,定會在城中引起慌亂,我們裏應外合,就有很大機會能拿下澤陽城!”

聽完之後,帳中幾人默默颔首。

林震又道:“魚目混珠危險極大,不能草率決之,我需要一個可靠的人選。”

秦淮立刻道:“屬下願擔此重任,帶人混入澤陽城中。”

林震側首看着他片刻,最終點下了頭。

兩日後的傍晚,天色黯淡,十米之外已經看不清人影,五萬陳國将士在此刻再次開始攻城。

在左志的指揮下,數個士兵咬着牙推着雲梯靠在城牆之上,靠穩之後,幾人握着兵器,動作迅疾地向上攀爬,高應士兵立刻出現在城牆上方,将巨石與火把往下砸去,被砸中的士兵痛喊一聲摔落在地,腦漿迸射濺在地上,接着又有士兵攀上雲梯,前赴後繼,同時還有士兵用抓鈎攀爬,他們嘗試各種方法不斷進攻,不斷威脅着城牆上方的高應士兵。

與此同時,另有一隊士兵用連珠炮轟撞着城門,炸裂的□□在粗粝的城門上留下深深的凹槽,炸歪了銅鐵釘,也炸斜了城門的木理。

天徹底黑下去的時候,數個陳國士兵躍上城牆,斬落了防衛的敵兵,片刻後,城門也終于被轟開,支離破碎的門板發出凄厲的痛叫,已經阻攔不住提着刀槍沖入城中的士兵。

躲在雲梯的棚下,秦淮與十幾位勇士迅速脫下铠甲,他們在铠甲裏面穿着從俘虜的高應士兵身上扒下的衣服,在己方士兵的護衛下混入了城中。

假意與陳兵對抗數下,秦淮尋了個契機退走,與十幾位勇士一起進了澤陽城內部。

此時夜色已十分濃郁,伸手不見五指,到處都是兵器碰撞的尖銳聲音和士兵的嘶喊聲。

事不宜遲,秦淮帶着十幾個人尋了馬匹,一同朝澤陽城的糧倉行去。

只一炷香的時間,他們便抵達了糧倉附近,十幾個人紛紛下了馬,近乎悄無聲息地從黑魆魆的巷子中穿過去。

有倦鳥歸巢,在他們頭頂撒下一串鳴叫,襯得夜色中的澤陽城內愈發空曠。

十幾個人放輕腳步,慢慢地接近了糧倉。

糧倉大門外有一隊高應士兵把守,他們此時心不在焉,不斷用高應語交流着,迫切地想知道城門外的情形。

抵達另一端巷口,秦淮擡手,示意身後的人止步。

觀察片刻後,他低聲道:“糧倉四面都有人,我們只能分開行動,先假裝成他們的人靠近,近了之後再動手,下手要幹淨利落,不能給他們通風報信的機會。”

“是。”

城門處火光沖天,映紅了夜空,糧倉外一個高應士兵焦急地跺了跺腳,恨不得立刻前去支援。就在他焦急不定時,迎面走來了十幾個人。

他正要問話,等十幾個人又走近幾步,他察覺到了不對勁。

“唰”的一聲,秦淮将手中的劍插入了其中一人的喉中。

幾瞬之後,那高應士兵睜着眼倒在地上,口中鮮血汩汩流出,染紅了地面。

他迅速抽劍,準備往裏走。

“轟”的一聲,秦淮暗叫不好,猛地擡頭。

只見一簇亮光在空中炸開,轟鳴聲刺破了長空!

他心中一震,轉身便看見一個己方勇士和一位體型彪悍的高應士兵在地上扭打,剛才那通信的煙花棒便是那高應士兵在掙紮中趁機抛出的。

秦淮一劍刺中對方的心髒,對着失手的人道:“快走!”

十幾個人拼力入了糧倉,将點燃的火把紛紛投入糧草堆中,很快四處便是哔哔剝剝的響聲了,倉內一股燒焦的氣息。

感受到地面的震動時,秦淮低聲道:“高應人已經來了。”

旁邊一士兵問:“我們現在怎麽辦?”

秦淮冷靜地道:“他們若守在外面,我們沒機會逃了……”

看到遠處天空燃放的信號時,左志心頭一顫,立刻奔到了林震面前:“将軍,秦淮他們被發現了!我們要不要再派一隊人過去!”

林震沉默片刻,咬牙道:“不,現在分人過去,這邊的攻城節奏被打亂,分出去的人也是有去無回,白白折損。告訴他們,混入城中的兄弟遇險,正待我們前去支援,所有人務必拼盡全力!誓死在今夜攻下澤陽城!”

“是!”

站在糧倉外,看着裏面冒出來的滾滾濃煙,重重火光,坐在駿馬上的高應将領呼蘭木幾乎将牙齒咬碎。

他翻身下馬,直往裏沖,一旁的高應士兵忙道:“将軍,裏面火勢太大,恐怕進不去了!”

呼蘭木揮開他的手:“沒有燒多長時間,應該還能救回來,那些縱火的惡鬼也許還在裏面,進去看看!”

他大步闖入糧倉之中,火勢比方才更大,煙氣嗆人,遮擋視線,只能看到一片火光。

一陣之前,秦淮帶領十幾個人将糧袋戳破,讓火燒得更烈,他們則以袖捂鼻,躲在暗藏的地道處。

秦淮在賭,賭這些從草原上闖入中原的蠻人一時半會兒摸不透中原的糧倉,不知還有這條地道。

有高應士兵跟着呼蘭木進來,看到漫漫火光,忍不住道:“将軍,這麽大的火,即使有人在裏面也會被燒死的,他們應該已經離開了。”

呼蘭木欲向前,被一陣濃煙嗆了口鼻,青白着一張臉,片刻後拂袖離開,騎馬率衆與護城的兵士會合。

地道中的十幾個人松了一口氣,秦淮站起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他們在糧倉覆沒前闖了出去,奔赴回到城門周邊。

察覺到有高應人近身,林震挺□□去。

秦淮躲開,忙道:“将軍,是我。”

林震的動作一滞,立刻将槍抽回,翻身下馬。

秦淮的面上被煙氣撩得髒灰,林震看到他平安歸來,激動地狠拍他的肩膀。

待換回陳兵服裝,秦淮也投入了戰鬥之中。

糧草被燒,高應兵心神不定,無心迎戰,被打得節節敗退。

拂曉之時,高應人棄城而走,陳兵魚貫而入,振臂歡呼,士氣高漲。

秦淮坐于馬上,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容。

幾日後,澤陽城被攻下的消息傳至江無,那一日京中落了初雪,到處都是白茫茫的景象,卻絲毫不掩百姓喜氣。

衛霍去吳叢原府上拜訪,陪久病初愈的承旨在府門口立了立。

吳叢原欣慰地道:“落雪滿江山,好啊好啊。”

衛霍幫他攏了攏袍子,笑道:“好消息到了,承旨大人也更該寬心,早日回到朝堂上去。”

吳叢原斜眼看他一下,也笑了。

接下來一月,喜報數傳至京。

攻下澤陽城後,将士們一鼓作氣,逐一将淪陷的城池收複,山河各處百姓皆是笑臉盈盈。

十二月中旬始,昭禦帝又犯了舊毛病,開始曠朝了。

新年将近,百官們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趁這段時日休養生息。

衛霍默默地算了算日子,陳軍将高應人驅逐出中原後要安置好各城百姓,但這幾日也該處理完後事回來了。再有十數天就是過年,他不願一個人過,盼着秦淮能早些歸來。

又過兩日,一大早,衛霍還未起,便聽到有丫鬟敲門,驚喜地喊道:“衛翰林!衛翰林!大軍快抵京了!”

衛霍聞之一個激靈,立刻從床上爬起來,匆匆洗漱,頭發都未束好就往外跑。

他牽了匹馬跨上,迎着凜冽的冬風,攥着缰繩喊:“駕!”

馬匹揚起四蹄,一息間便将才從他口中呼出的熱氣抛在數米之外。

衛霍一路飛奔,當他馳至郊外時,只見遠處黑壓壓一片。

荒原之上,旌旗飄飄,數萬将士凱旋,兵馬的聲音不再如以往那般沉悶,而令人感動無比心安。

片刻後,一人一馬從隊中脫離,朝他疾馳而來。

那人的身影越來越近,冬風瑟瑟中,衛霍熱淚盈眶。

秦淮騎至他身旁,下馬,将衛霍從馬上抱了下來。

衛霍深深地凝視着他,看他面龐比離京時消瘦了許多,眼窩也陷下去一些,眉眼的棱角更顯硬朗。戰中困苦,定是吃不好也睡不好,所以才這麽瘦了。

秦淮也看着他,還是他離京時的模樣,但四個月中定然是擔驚受怕,睡不好覺,吃飯也不香。

他擡手揩去衛霍眼角的淚水,衛霍捉住他的手指,摸着那上面厚而粗粝的繭子,傾身将臉埋進他的懷中。

秦淮低下頭,嗅到他襟衫上極淡的熏香。

冬日嚴寒,他卻覺一瞬春到,萬花綻開。

“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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