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路德維希咬牙醒來的時候, 身體還殘留着一陣一陣的酸痛和惡心。

他迷迷糊糊地張開眼睛, 看到頭頂枝繁葉茂的大樹, 以及枝葉間湛藍的天空, 混沌的大腦過了片刻才想起之前發生了什麽。

“柯林斯！”

路德維希猛地坐起, 因為太快而有些眩暈。但他顧不得這點不适, 而是緊張地四周環視——

一、二、三、四……十二。

包括已經犧牲的三名, 一共十二名騎士的身體都歪七扭八地或躺或趴在地上。

然而，有一個本應一起的身影不在其中。

路德維希頓時慌了。

“柯林斯？柯林斯！”

他一面起身大聲呼喊着, 一面在腦海裏急急地問晉江系統：“柯林斯呢？他在哪裏？”

“宿主別急。”系統安撫着他，“他的生命跡象沒有消失，而且我能感覺到就在附近。”

路德維希微微舒了口氣，跟着系統的感應找過去，卻沒有看到人：“這裏什麽也沒……有？”他正說着，卻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勾住了他的腳腕。

路德維希低頭看去, 就對上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

是個小動物。

紅色鱗片被覆的身體、細長的脖頸，流線型的身軀，長長的尾巴，還有有力的四肢, 背上還有一對小巧的翅膀。

竟然是一只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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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典型西方龍的模樣, 然而個頭卻忒小, 僅僅手臂長，一點沒有吟游詩人傳唱中威武龐大的巨龍的模樣。

可愛是挺可愛的, 但路德維希急着找柯林斯, 沒有心思欣賞這只萌物, 于是輕輕踢開它，繼續在心裏逼問系統。

然而那只龍的尾巴又不依不饒地纏了上來。

“……宿主，據監測，你腳腕上這只，靈魂波動符合記錄中‘時辰’一項。”

路德維希僵住。

他緩緩低下頭，對上一對水汪汪圓溜溜的钴藍色大眼睛。

——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這雙眼睛裏滿是委屈。

這什麽情況？

“宿主，據監測，時辰……或者說柯林斯，在您之前提供的魔法藥劑的幫助下血脈已經提純。他剛剛強行使用龍骨進行大規模空間魔法，魔力透支的同時，龍骨剩下的力量自發與龍族血脈融合，導致他出現了返祖。這種現象等到他徹底消化了龍骨的力量就會解除了。而且可以說，這是好事，意味着他的血脈進一步純化，實力會再提升。”

路德維希松了口氣。

焦慮一掃而空，再看這呆呆萌萌的小龍，心情頓時就不一樣了。他含笑俯下身，将那只委屈地扒着他腳踝的小東西抱起來，放在臂彎裏，手掌順着它光滑的背脊撫了撫：“柯林斯？”

對方有氣無力地點了點圓溜溜的大腦袋，然後腦袋拱在他懷裏，一副羞于見人的模樣。

路德維希忍俊不禁，只覺得他這個狀态可愛得不得了。可惜時間不對，要處理的麻煩還很多，沒時間逗龍玩，路德維希也只能抱着它走回不遠處騎士們躺着的地方，把人一一叫起，莊重地為死去的三位騎士舉行了簡陋而肅穆的葬禮，接下來整頓一番、收拾好傷口，重新出發。

這一次，路德維希吃了這麽大一個虧，還損失了忠誠的騎士，恨得牙都癢癢。

原本的世界線裏并沒有刺殺。這或許是他穿越帶來的蝴蝶效應，也用沉重的代價讓他意識到不要太依賴世界線。

只是如今的路德維希還沒有自己對上黑暗教廷的本錢，好在黑暗教廷一直是光明教廷的頭號大敵，他無需全靠自己。

一回到比格蘭，路德維希就立刻讓幸存的幾位騎士作為人證，給中央教廷去信，詳述了自己被黑暗勢力追殺的事情。

黑暗教廷幾千年前就被認為已經徹底被清除了。

路德維希的傳訊一出，中央教廷大驚，立刻派人到他說的地方查看，從卷曲焦黑的草葉樹枝上果然看出黑暗魔法的痕跡。

黑暗勢力死而複生，這震動了整個光明教廷的高層。教皇不管事，幾位樞機主教幾乎是立刻做了決定，派人專門清查黑暗教廷餘孽的藏身之所。

路德維希趁勢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表示自己此前早已察覺到黑暗的跡象，而且懷疑這些人滲透到了底層的光明教廷和貴族當中，這才展開之前處置腐朽神職人員的行動。刺殺證明他的懷疑是對的，必然是他斬斷了黑暗教廷的觸須才惹惱對方、引來殺身之禍。信的末尾語氣謙卑誠懇地表示希望得到教皇陛下的諒解和中央教廷的信任。

教皇沉迷修煉，行事荒唐，竟然連黑暗教廷重新出現的事情都只是應了聲“知道了，你們去處理”——對比之前因為路德維希得罪的貴族少上供兩根光明十字草便專門出面訓斥，堪稱諷刺——這封信自然沒有到達對方手裏。

是七位樞機主教圍坐圓桌一同看了路德維希的信，只覺得邏輯圓通，合情合理——若非察覺到不對，哪個教廷高層會閑的沒事收拾底層那些渣滓呢？不過欺壓幾個平民罷了，算不得什麽。

要是因為發現黑暗教廷的勢力，那就解釋得通了。

于是對于路德維希、“閑的沒事幹”、“不合群”的不滿盡去。

也因此，原本想着教皇對路德維希不滿、可以借機生事的人也就動不起來了。

另一邊，黑暗教廷被光明教廷突然地毯式的搜查搞得猝不及防，好不容易安頓下來，又不得不重新開始流亡逃遁。但饒是如此，還是被嗅覺敏銳的光明教廷逮到一些，損失不小。

路德維希借用系統一直關注着中央教廷，見狀舒了一口氣。

不被中央教廷關注，他就可以放手做自己的事情。在比格蘭，他是僅次于海曼樞機主教的二號人物。而中央教廷近期波瀾不斷，所以海曼現在還留在貝克托帝國。

——也就是說，現在。

這裏，他是老大。

路德維希看着近期的傳訊，彎了彎嘴角，手指從趴在桌上的、手臂長的□□身上順着鱗片的方向輕輕拂過。

“不做些什麽，簡直對不起這麽好的局面。”

他幾乎要感謝昏聩的教皇了。

手下的龍從他的手掌下掙紮出來，揚起頭困惑地看着他，喉嚨中下意識發出呦呦的鳴叫，下一刻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頓時渾身一僵。

“別急，柯林斯。”路德維希享受地摸了摸龍的頭頸，“你既然非變成幼崽，就要習慣腦子也跟着縮小的狀态。”

那對钴藍色的大眼睛喪氣地阖上，身體也向着桌面一攤，裝死不動了。

路德維希哈哈大笑。

路德維希将在帝都搞的清理無賴和腐敗的神職人員的行動在比格蘭公國依樣複制。這一次沒有人阻攔，順順利利地進行下去。比格蘭公國的風氣為之一清，他的威望也一時在民間高漲。

連着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斷有農民和窮困的城市平民将自己僅有的好東西送到教廷，說要敬獻給最尊貴的聖子大人。

“……可就算是這樣，也很難改變光明教會的根本現狀吧。”系統對他嘟囔着，“其他幾個國家我們根本管不到，克勞德的黑暗教廷還是會很有市場的。”

“這個倒是不用擔心。”路德維希微笑，“統啊，聽說過安利……啊不，宗教改革嗎？”

“哈？”

“我可是站在歷史的肩膀上。”少年扯過一張羊皮紙，沾了魔法墨水的特制羽毛筆在上面流暢地寫出優雅的花體字來。

The Reformation.

“雖然古西方史學的不太好，但是有個簡單粗暴的叫做‘因信稱義’的道理，我還是明白的。”路德維希笑着彈了彈手裏的羊皮紙，“教廷如今最大的敵人并非黑暗教廷，而是內部的侵蝕，這也是為什麽我不急于去收拾黑暗教廷，反而清理光明教廷的緣故。但想要讓這個教廷不再腐朽的根本辦法……只有讓他沒有腐朽的餘地。否則，就算我殺了教皇，又能有什麽用呢？”

正說着，厚重的木制大門“吱呀”一響。

能夠不經通報進來的，也只有一個人罷了。

聖子擡眼，眉目間還融着暖暖的笑意：“柯林斯，今天如何？”

“任務很順利。”來人關上門，跺了跺腳将靴子上的雪抖下去，钴藍色的眼睛望了過來。路德維希回到比格蘭公國已經兩月有餘，時間也從秋收走到了隆冬。

聖子花了不少時間将這裏的教廷好生整頓一番，而柯林斯則将精力都花費在了提升實力和招募人手上。

他如今的魔法等級已越階提升到六階（魔導師），騎士等級也達到了五階（玫瑰騎士）。龍血的純化讓他精力更加旺盛，實力也遠超同階高手，哪怕是有着磅礴精神力、實力增長迅速的路德維希也比不過。提純的血脈更是讓他能夠轉變為龍形——雖然現在轉變後也不過是小腿高的一只。

柯林斯同時也注冊了紅龍傭兵團，吸納了一大批高手，不斷挑戰高級別的懸賞任務，短短的一段時間就頗有名氣，現在接的單子數不勝數，他幾乎比路德維希這個聖子還要忙碌了。

“提升傭兵團經驗和等級是好事，但也別太辛苦了。”路德維希關注了幾句，手指輕輕點在面前的羊皮紙上，猶豫了片刻，終于道，“他們……你的人，有多可信？我能見見他們嗎？”

“一起出生入死多少回的兄弟，當然可信。你要見他們？随時可以！我的殿下，要知道最開始很多人甚至還是被你吸引進來的，因為我同你關系親近，才願意屈尊加入一個剛剛成立的傭兵團。”

“不。我不是說這個。”路德維希搖搖頭，“倘若，我要做一些與光明教廷相違背的事情，他們足夠可信、能夠保守秘密，而不是告發嗎？”

柯林斯的表情有些訝異。

路德維希靜靜地回望着他。這是他第一次暴露出自己不那麽“聖子”的一面，但他相信柯林斯會無條件地陪伴和支持他。

果然，青年在短暫的怔愣之後，钴藍色的眼瞳中迅速燃起了笑意：“我的殿下，你可真是出人意表。”

“很意外嗎？”

“是啊。”柯林斯點點頭，旋即長出了一口氣，表情愉悅，“這下就好了，我一直不得不時刻提醒自己，不要流露出對于教廷那些滿腦肥腸的神官的鄙棄。看來我是不必如此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就像是結伴做了壞事、擁有共同小秘密的孩子那樣。

“所以，你想做什麽呢？我親愛的殿下？”

“你覺得，教廷一直坐擁最多的財富、權力大到貴族與國王都不得不退讓歉疚的原因，是什麽？”路德維希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他。

“信仰。”柯林斯回答得毫不猶豫，“他們自诩為光明神的代理人，壟斷了所有信徒與神溝通的渠道。所有的信徒都不得不為此尊奉教廷的命令。”

聖子望向他的目光中有些意外，更多的是驕傲。他的時辰，沒有原世界的記憶，卻能夠一針見血地指出問題的核心。

“你說的沒錯。所以，我希望的是，可以讓信仰成為每個人自己的事情。”路德維希将羊皮紙推到柯林斯的面前，上面用流暢的筆跡書寫了一些條目，比如“如經上所記，義人必因信得生【注】”之類的內容。

柯林斯讀着讀着，眼睛漸漸一亮。

“如果這樣的信念真的能夠普及，教會又有什麽資本說一不二呢？”他熱切地贊美道，“我的殿下，您真是令人驚嘆。”

“這并非我的思想。”路德維希經過上一世，更明白不應竊奪他人的智慧，連忙解釋道，“這是一位出色的神官的念頭，只可惜被教廷打壓，最終沉寂無聲。我不記得他原本的詞句，只好将這些想法整理出來。”

柯林斯點點頭，思忖片刻，卻又擔憂道：“可是，光明神雖說已有兩千年不曾顯出神跡，但貿然修改他曾許可的信條，萬一觸怒神祇，就麻煩了。”

路德維希頓了頓。

這便是這個世界同他的世界的不同了。這裏，魔法是真實的，神明也是真實的，光明教廷是光明神承認的組織，難怪即便腐朽如斯也屹立不倒。

在這裏搞宗教改革，如果解釋不了光明魔法的來源問題，那就根本不可能成功。

這個世界的民衆認為，他們的虔信換來神明的庇佑、賜下魔法能力。然而從系統給出的信息來看，這片大陸本身就具有龐大的魔法源，反而是光明神等離開大陸的神明觊觎這片大陸的魔力，卻因為此處的級別壓制而無法親臨，因此只得利用教廷抽取大陸的魔力源。

他們将指頭縫裏露出來的一點點作為獎賞給予信衆，以達到長期蒙騙這些信徒的作用，所以才有所謂“信仰越虔誠、越可能有魔法潛質”的說法，

甚至，如今大陸上法聖絕跡的情況也與這些所謂的神明有着莫大的關聯。兩千年錢的諸神之戰當中，光明神和黑暗神為了消滅對方，狠狠攫取了一波大陸上的魔法力，幾乎抽幹了半個大陸，才導致接下來的兩千年沒有出過法聖。

揭穿真相是否會觸怒神明不是問題。畢竟光明神早就和黑暗神同歸于盡。只是當年的戰役太過慘烈，神明與大陸間的聯系通道被切斷，大陸上的生物遲遲不知道真相罷了。

少年也不隐瞞，将這些密辛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柯林斯，聽得後者神色變幻不定。

最終，身負龍血的青年長嘆了一口氣：“我們竟被蒙蔽了幾千年……”

“但好在這些神明已經影響不到大陸了。”路德維希拍拍他的肩膀，“如何？現如今，所謂的信仰不過是為了給人們一個精神支柱罷了，不必有那麽多的顧慮。光明神已經隕落，我們自然可以打着他的旗號引導民衆不再盲目忍受教會的欺壓。”

他也想過将真相公之于衆，但不說立刻會被教廷盯上，斥為被魔鬼欺騙，就連普通的民衆也不會相信這樣的真相。對于他們而言，就算再苦，只要相信自己可以贖罪，最終升入天堂得到救贖，便足夠支撐他們忍耐如今的生活。而倘若得知所謂的神明只是在利用他們，恐怕會徹底崩潰。

所以路德維希要做的，是繼續維護人們對“光明神”的信仰——反正真正的光明神已經隕落，讓它作為一個空的、給人希望的名頭也不錯——但不再讓教會壟斷這種信仰。

确認路德維希不會惹上一位神明，柯林斯對于對方宗教改革的想法便報有了絕對的熱忱和積極：“既然信仰沒有某個固定的偶像，我們當然可以打着光明神的旗號。現在的比格蘭，教廷被你收視了一通，都乖乖聽話了，中央教廷又有海曼樞機主教幫忙斡旋，你想做什麽，就放手去做是了。”

“我就知道你會贊同。”路德維希和他交換了一個甜蜜而默契的眼神，“我希望的是培養一種新的光明信仰，相信光明與天堂，相信善與鮮花，但不盲從教廷，而是叩問本心。它會成為一個新的流派……我想，可以叫它光明新教。不過，你也知道，那些對神官又敬又畏的平民，我告訴他們什麽便信什麽。可曾經目睹光明教廷陰暗的人，卻未必願意聽我的——而這些人，才是我争取的重點。”

那些敬畏神官的人，今日聽他的，是因為他是光明教廷的聖子。可打着教廷的旗號挂着羊頭賣狗肉早晚有一天會被察覺，到時候雙方翻臉，這些現在輕易信了他的人，恐怕又有不少會轉身投回光明教廷的“正統”懷抱。

而看清光明教廷的污濁，卻仍舊對光明抱有希望的，才是他真正渴望的支持者。

柯林斯與他默契非常，立刻了然道：“這樣的人，信的大約不是聖子的諄諄教誨，而是酒吧巷陌裏流傳的小道消息。……我懂了，所以，你才希望從我的傭兵團開始。”

龍族的青年伸手輕輕按了按聖子的嘴唇，露出一個過分英俊的笑容：“既然是你希望的，那就交給我吧。我說過，我會永遠追随你的腳步。”

“——從今往後，你的新教，我是第一個，也是最忠誠的信徒。我的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