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古代篇

古代篇

有時候，君九天也會時不時想，或許師父是對的，他确實不該來。

上一世，君忘川先他而去，君九天接受不了，想盡辦法再續前緣，最後把神識封進了君忘川的本命劍，只為找到君忘川的轉世。

理論上，得道者離世，神魂歸于天道，存在轉世的可能，但轉世後的君忘川又不記得前世，那這還算是他愛的那個人嗎？

君九天得不出結論，只能捏着紅繩繞過君忘川的脖頸，小心地系好一個結，殷紅的細繩挂在白淨的皮膚上，平添幾分旖旎色彩。

他親手做的木牌就貼在君忘川心口，毫無隔閡地觸及對方最脆弱的地方，在最靠近君忘川的位置留下自己的印記。

他該知足了。

他并非不愛面前這個人，他同樣濃烈偏執地想要保護他、愛撫他，可就連他自己也分不清這份感情到底是對義父，還是對前世的師父。

他是因為知道他是師父的轉世才愛他的嗎？

還是愛上了一個并非師父的人？

這兩個答案他都不想要，在找到他能接受的答案之前，君九天是不可能向君忘川表達他的感情的。

君忘川攏了攏領口，懶懶地向後一仰，擡頭看着君九天，笑了笑：“有時候我總覺得，你在透過我看另一個人。”

“嗯......這麽說也不太準确，”君忘川想了想，伸手勾了一下脖子上的紅繩，偏長的睫毛落下一小片陰影，“你太了解我了，就好像我們認識了很多年一樣。”

“我經常會奇怪，你為什麽總能熟稔得恰到好處，仿佛是習慣了和另一個人相處，下意識把我當成他......的替身？”

君九天垂在兩側的手握了拳，他剛想反駁，又覺得這是在承認，只能不輕不重道：“義父說笑了，我一直是拿您當做父親來看的。”

最開始，君九天不喜歡叫君忘川義父，因為那時的他依然覺得君忘川是師父、是道侶。

但現在，他倒是反複提在嘴邊，告訴自己，面前這個人不是師父，是收養自己的父親。

這是前世的他都會忽略的地方。

以汝之姓，冠吾之名，既可以是道侶，也可以是師父，還可以是父親。

第一次意識到這點的君九天，平生有了種荒謬的感覺。

重重阻礙攔在這裏，他上輩子居然還能成功和君忘川在一起。

該說不說難怪花了五百年時間。

現在的他常常叫義父，除了區分前世的君忘川，多少也想補償下過去的虧欠。

所以，哪怕這一世他不能和君忘川成親，只是以兒子的身份陪在他身邊，他也不會後悔。

當然，如果可以，君九天還是想再掙紮一下的。

這也是為什麽他試圖讓君忘川修仙，看看有沒有辦法可以想起前世的原因。

想到這，君九天忽然問：“義父，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把你當做義父，你會什麽樣？”

君忘川想都沒想：“抽一頓，關上一段時間就老實了。”

君九天嘴角一抽：“如果這樣之後我還是不改呢？”

君忘川睨了他一眼，似乎在問“你有這麽大膽子？”，但他沒有說出口，而是順着君九天的“如果”往下：“不改的話......就趕出去呗。”

“......那如果我非要回來，你怎麽趕也趕不走呢？”

君忘川笑了一聲，像是氣笑的，“那我還能怎麽辦？打也打了，趕也趕了，你要是還能留下，那也只能留下了啊。”

欸？君九天一愣，這樣的嗎？

君忘川一眼就看穿了君九天在想什麽，好笑反問：“不然呢？你以為我會怎麽樣？和你斷絕父子關系？沒那個必要。”

“從我決定收養你開始，我就已經接受了你未來的一切可能。”

“無論以後你是功成名就也好，無惡不作也好，你都是我的兒子，這點不會改變。”

“包括你到底是為什麽來到我身邊，”君忘川彎了彎眼角，“我其實也并不在意。”

君九天一陣恍惚，面前的人和當年第一次見到的君忘川奇異地重疊在一起。

不在乎他的出身、來歷、目的，只是單純地撿起他、救下他、收養他。

果然還是同一個人，君九天莫名想到，即使在輪回中忘卻了所有記憶，但還是那個人，一模一樣，不曾改變。

畢竟走過忘川的人，從始至終都是君忘川。

或許，這就是轉世吧。

夜，大雨。

睡夢中的君忘川胸口悶沉得難受，森冷的氣息蔓延上四肢，他費力地想睜開眼睛，眼皮卻越發沉重。

他似乎回到了繁華的都城，沒有戰亂、沒有亡國，一切是那麽平和寧靜，熟悉的人一個個從眼前經過。

夢裏的時間翻飛得很快，他又見到了當年府中突然出現的鬼物，黑霧般的厲鬼發出尖嘯，鋒銳的指甲在抓撓牆板，令人頭痛牙酸的恐怖聲音回蕩在腦中，怎麽也擺脫不了。

冥冥中好像有什麽人畫了符給他，是九天嗎？君忘川隐隐認出了那道人影，是國師。

等等，國師？！

君忘川猛地清醒過來，發現一具血腥猙獰的扭曲人屍正壓在自己胸口，伸着彎曲的指甲狠狠抓入心髒，卻被一塊木牌擋住。

君忘川将那鬼物掀倒下去，抽了一旁的九天劍就要斬首向前，那鬼物比他的動作更快，不僅躲過劍刃，還甩出了幾張油膩染血的符紙，在空中熊熊燃燒起來。

火焰圍着君忘川繞了一圈，門外的君九天解決完突然冒出的衆多怨鬼，一腳踹開房門，就看見黑色的火焰撩上了君忘川的衣袍，飛快地往上攀升。

“君忘川——！”

君九天兩指掀了撲上前的鬼物腦殼，擰了對方脖子扔到一邊，一下子跪在君忘川面前，咬破指尖，在地上瘋狂起陣畫符，想要撲滅那火。

但，還是遲了，那火灼燒着君忘川的神識，一寸寸吞噬他的魂魄，疼入骨髓的痛讓君忘川半跪在地，手心下意識抓在心口，然後就摸到了那塊木牌。

黑色的血從心竅流出，染黑了木牌，眼睛裏流下的血滴上了九天劍，火焰焚燒靈魂，卻也讓君忘川第一次感知到魂魄。

他好像認出了木牌上的字。

“太上忘情......”君忘川喃喃道，忽然明悟，那一個個小字頓時變得清晰，心随法動，神魂上的火焰漸漸消失，安靜跳躍在君忘川周圍。

君忘川盤坐在中間，伴随太上忘情心法的運轉，他隐約能感知到天道，和天道記下的一切。

他前世的一切。

潮水般的記憶一點點湧上幹涸的海床，他仿佛回到了一切的起點，跟着那些歲月向前，等他走到路的盡頭，又看見了一條長河，橫在每一條路的盡頭。

于是他走進河流，把曾經的記憶一點點遺忘，最後走到了河對岸，又開始了新的一條路。

忘卻的記憶沉在忘川河底，以為要永生永世不得重見天日，卻不知何時被無情道撈了起來。

大道無情，又因無情而有情。

大夢初醒，恍如隔世，嗯，也确實轉世了。

君忘川睜開眼，果不其然看到的就是君九天紅着的一雙眼，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你啊......”

君九天顫了一下，“師父？”

君忘川捧了君九天的臉，往前吻了下嘴唇，又分開，“叫義父。”

“！”君九天瞬間就明白了，他雙臂猛地抱住君忘川，壓着他倒在地上，瘋狂又混亂地吻他，好像要把好多年的委屈和思念都說出來。

“我以為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滾燙的淚一滴滴落在君忘川臉上，燙得他心口疼，他同樣用力地回吻，攬着君九天的腰一下下撫摸着背。

吻了好久，君九天才松開他，埋頭在他的頸側，忍着哭腔問：“你是不是不愛我了？”

“？”一上來就要回答這麽高難度的問題嗎？

“你哪裏覺得我不愛你了？”君忘川吻了吻他的眼角，又揉了揉他哭到崩潰顫抖的肩膀。

“你、你......”君九天狠狠地擦了下眼角，但眼淚還是控制不住地湧出，“你都沒想過......以後......”

君忘川嘆了口氣，“九天，這件事你不是已經答應我了嗎？生死不可違逆，轉世不複是我，為什麽還要執着呢？”

“我反悔了！！”君九天赤着雙眼，聲嘶力竭地吼，“我就是在看見你離世的那一刻後悔了！”

“我忍不了你離開！”

“九天，貪吞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是會亂你道心......”

君忘川聲音一頓，他一手壓在君九天胸口，愕然道：“你入魔了？！”

這身體，是假的。

呼吸、體溫和心跳都是假的。

“因情入魔，”君九天垂下了頭，扯了扯嘴角，“師父，不，我還是叫你義父吧。”

“我确實不能再叫你師父了。”

“所以我撿到你之前聽到的鬼物是——”

君九天覆上君忘川的手背，壓在自己心口。

“是，那是我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