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有些人活着

有些人活着

崇德殿, 內室裏。

“出什麽事了？”林迎人還沒進門，聲音就先傳了過來。

她看着桌邊面帶愁色的柳聽月和程芷，自覺地在旁邊找了椅子坐下, 擡頭一臉懵地問道：“怎麽突然喊我過來？”

她收到太監傳話的時候，壽寧宮裏的“妃子大學習”打卡活動才剛剛剛結束，見傳話的太監語氣焦急，她便馬不停蹄地趕過來了。

這會, 她還沒搞清楚狀況呢。

柳聽月把今日早朝以及剛剛在崇德殿裏發生的事情簡單轉述了一遍。

“……晉王爺提到的那些畫可能會暴露芷芷身份的秘密, 但具體的情況現在還不清楚, 暗衛已經出宮，消息也傳給寧儀了, 希望還來得及帶回那批畫。”

林迎聽得一愣一愣的，她驚詫道：“那晉王爺人呢？”

柳聽月指了指偏殿的方向，“在房間裏暈着呢，過期茶葉的副作用, 吳院判正在守着他。”

林迎再次驚得張大了嘴巴。

“幹等着也不是事啊。”她是個坐不住的性子，手一拍就站了起來, “要不我們直接把他喊醒呗, 嚴刑拷打一番，不怕他不說。”

“試過了, 沒用。”柳聽月搖頭道, “他就是被疼暈過去的, 得等那茶葉先代謝會, 要不打死也沒用。”

林迎搓了搓拳頭, 骨節發出響聲, 她望向偏殿，目光裏全是遺憾。

可惜啊, 又是不能打人的一天。

不過，她遺憾了一會後，又不忘回頭安慰程芷，“別擔心，就算身份的事傳出去也沒事，咱們直接殺雞儆猴，拿晉王爺開刀吓吓他們，看誰敢跳出來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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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迎話音剛落，門口就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

三人都驚喜地站了起來。

從門外邁步進來的人是蕭寧儀，她的身後還跟着之前分給她的暗衛青甲，而青甲的懷裏正抱着一堆畫卷。

蕭寧儀揮了揮手，青甲會意地放下了畫卷，退了出去。

她這才轉頭坐下來看向林迎，開口問道：“剛才沒聽清，你說要殺誰來着？”

“那個垃圾晉王爺。”林迎随口應道，注意力卻已經被旁邊的一堆畫吸引，她直接拿起了最上面的一副，“這就是月月說的那些畫？”

蕭寧儀點頭，“我出門拜訪那幾個與晉王爺有牽扯的大臣，恰好碰到有人來送畫，便多留意了幾分。”

收到月月派暗衛送來的信後，她就出門了，成功拿到了一些證據，而在其中一家大臣那裏發現的畫引起了她的注意。而後，她追着這條線，竟找出不少的畫。

“你們派人出來送消息的時候，這些畫已經被我收到手裏了。”她淡淡地說道。

程芷的眼裏湧出喜意，這運氣也太好了。

林迎還在翻看那幅畫，她左右打量不說，還迎着光查看。

“這畫有什麽問題呀？我怎麽看不出來，不就是一副普通山水畫嗎？充其量畫得比較生動而已。”她邊看邊嘟囔。

“畫沒問題，有問題的是印章。”蕭寧儀坐着未動，只指尖點向畫卷落款處的印章。

林迎瞪大了眼睛，終于辨認出其中隐藏的小字——“今上，以陰柔之姿，行乾剛之職，有逆于乾坤之理”。

“哇，這也太陰險了。”林迎憤慨道，“不過這不細看也發現不了吧，他把畫送出去真的有用嗎？”

柳聽月也拿起一副畫審視，“當然有用，晉王爺身份特殊，收到他的畫的大臣自然會深想一分，發現這行字是遲早的事。”

說完，她又看向蕭寧儀，“寧儀，這些畫他都是準備送給誰的？”

剛剛她掃了一眼，這些畫的數量雖多，但也不足以讓文武百官都收到，所以晉王爺選擇的送畫人選也很重要。

“主要是兩類人。”蕭寧儀回憶着自己審問出的內容，“和他有私交的官員，以及所有三品官員。”

“我懂了！”林迎激動道，“就是一半人負責話語權，一半人負責帶節奏呗。”

蕭寧儀和柳聽月都有點詫異地看過來，室友好像變聰明了呢。

林迎對這兩道目光渾然未覺，繼續分析道：“他怎麽那麽傻，早朝後才派人去送畫，要是早點送，不就不會被截下了嗎？”

“他不是傻，是想先在早朝時當衆揭穿芷芷身份，好逼百官站隊，但是沒成功，這些畫只是後手。”柳聽月說道，她下意識地按了按懷裏那張畫圈圈的紙，說起來這還是黴運buff的功勞呢。

蕭寧儀也出言表示贊同，“那個送畫的人說晉王爺叮囑的是若是自己下朝後一個時辰還未回去，就把這些畫送出去。”

……

“不管了，反正畫找回來就好。”林迎覺得自己今日的思考額度用得差不多了，她懶得再想，拿起兩卷畫，就要去尋旁邊的火爐。

“你要幹什麽？”蕭寧儀望過來。

“當然燒掉這些畫啊。”林迎止步回頭，攤了攤手，理所當然地說道，“留着不是隐患嗎？”

“先等等。”蕭寧儀制止後看向t了程芷，沉吟道，“芷芷女扮男裝的事遲早要揭穿的，或許這是一次很好的試探機會。”

“試探誰？”林迎還在提問，柳聽月和程芷已經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程芷看向室友，遲疑道：“寧儀，你的意思是試探一下那些大臣對這件事的态度？”

“對。”蕭寧儀輕輕點頭，目光朝偏殿看了一眼，“既然我們有了晉王爺的把柄，那現在就是進可攻退可守了。”

柳聽月聞言也眼睛一亮，或許這真是個機會。

她接茬道：“如果大臣們反對的聲音太強，那這件事就是晉王爺胡說，我們擇期再找機會公布。”

“但如果大臣們态度遲疑，或許我們就能借這個機會朝前邁出一步。”

蕭寧儀點頭，“正是。我們和當初的情況也不同了，站在我們這邊的人并不少，而晉王爺那邊勢力最強的兩個人已和他疏遠。”

林迎這會終于聽懂了，既然晉王爺已經把風聲傳了些出去，那她們就将計就計，化劣勢為優勢。

對此，她非常支持，“太好了，要是成功了，芷芷就不用天天演得那麽辛苦了。”

“但我們還需要籌謀一番。”柳聽月和蕭寧儀對上了視線，“一是晉王爺認罪的問題，我們手頭的證據只是一部分，最好讓他寫下認罪書。”

“二是大臣們就算不反對，也需要一個人站出來首先表達支持，要不明哲保身的人太多，場面容易僵持住。”

蕭寧儀嘴角輕揚，笑道：“這第二個問題，我倒是有一個合适的人選。”

……

偏殿裏，晉王爺終于睜開了眼睛，入目是明黃色的帳頂。

他一愣，“我不是死了麽？難不成因為我是天命之子，所以死後也住進了皇宮？”

他正要咧開嘴笑，突然感覺到一絲不對勁，等等，死了之後也能感受到肚子疼嗎？為何他的腹部依舊有疼痛傳來？

看晉王爺的表情反複變幻，一旁的吳院判探頭過來，“王爺，你醒了？”

晉王爺猛地扭頭，他聽到脖子扭傷的咔嚓聲，但他現在根本無暇顧及。

他的眼定定地看着眼前說話的人，是吳院判！

他沒死？！

哈哈哈哈，他沒死，他還活着！

晉王爺一陣狂喜，但他很快就哈不出來了，他剛剛看到的是帳頂是明黃色的，這是皇帝才能用的顏色，也就是說，他在崇德殿裏。

昏迷前的記憶瞬間全都湧了上來。

回想起自己“臨死前”說的那些話，晉王爺又感覺眼前一陣發黑，所以那杯茶并不是毒藥？

那他幹了什麽來着？斥罵皇帝、主動說自己下毒……還把自己的後手和計劃全抖出來了。

一時間，他不知道是“人死了，想說的話沒說出來”更痛苦，還是“為圖痛快，把什麽都說了，卻發現自己沒死成”更可怕。

晉王爺恨不得現在再次暈死過去，但肚子傳來的抽痛感卻不允許。

他捂着肚子坐起來，龇牙咧嘴地問吳院判：“淨房在哪？”

吳院判朝後方屏風處指了指。

晉王爺夾着腿往淨房挪去，一刻鐘後，等他拖着發麻的腿從茅廁出來時，肚子不疼了，惡心感也沒了。

但他絲毫開心不起來。因為德運正冷笑着在門口等他。

“請吧，王爺。”

晉王爺兩腿一軟，但又立即扶着桌子穩住了，他不能放棄，那些畫應該已經送出去了，或許一切還有轉機。

……

還是那個熟悉的龍案前。

晉王爺已經沒了上午那股氣勢，此時，他看着眼前的程芷，色厲內荏地說道：“你不能無故殺我，否則就是殘害宗親。”

“皇叔上午可不是這麽說的。”程芷表情真誠地看向他。

晉王爺的冷汗又下來了。

程芷敲了敲桌案上放着的供紙和畫卷，待晉王爺的目光看過來，才悠悠道：“李太醫和那朱利可都招了，這結黨營私的罪名可由不得皇叔否認。”

晉王爺一聽，知道這個罪名是脫不掉了，但毒害天子的罪名卻是如何都不能認的。

“和朝臣結交，确實是臣豬油蒙了心，但下毒一事全是臣亂說的，不信陛下可以找人去驗那個折子，絕對沒有下毒，而且陛下的身體好着呢，哪裏像是中毒的樣子，哈哈。”

他昏迷醒來後就慢慢想通了，早朝時陛下昏迷得太突然，好轉得也太快了，快得就像演得一樣，而且對方從未詢問自己解藥之事。

這讓他意識一件事，藥引對對方早就沒用了，她身上的毒早就解了。所以，他現在要一口咬定沒有下毒，結黨營私還能活，毒害陛下這個罪可不能認。

程芷卻搖頭表示不信，“皇叔上午那番話，朕很難相信你沒有那個心思，何況你還提到了六歲之事。”

晉王爺現在特別想甩自己一個大耳刮子，就你話多！

但他還是硬着頭皮辯解，“臣只是有所誤會，一時口不擇言。”

“是嗎？朕還以為奇毒‘芫花碎’真的存在呢，難道是吳院判說錯了？”

晉王爺瞳孔一縮，不可能，對方不可能知道這些，這是古方，他曾試探吳院判，對方根本不知道。

就在他以為自己難逃一死的時候，程芷又開口了，“既皇叔堅持，那就在認罪書上寫意圖謀害未遂吧，朕饒你不死。”

“謝陛下隆恩。”晉王爺伏身叩首。

……

這一夜，京城的朝臣們都睡得不安寧，因為天黑時分，所有有資格上朝的官員都收到了一封信，信的口吻是晉王爺的手筆，裏面寫了一個關于當今陛下的秘密。

除了信，三品以上的朝廷大員還收到了一副晉王爺親手繪制的畫。

“以陰柔之姿，行乾剛之職，有逆于乾坤之理”，這個秘密太大了，讓所有人都惴惴不安。

第二日早朝，進宮的路上，朝臣們面面相觑，發現各各都頂着濃濃的黑眼圈，都露出了一絲苦笑。

但沒一個人出聲議論此事。

随着太監一聲尖利的“上朝——”響起，百官齊聲高呼行禮，聲震屋瓦，但随後，是一片肅靜，落針可聞。

陛下身穿龍袍，步履從容地在龍椅上坐下，太監總管德運也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是暴風雨的前兆，底下的大臣想擡頭看龍椅上的人又不敢，但心中的疑惑根本按捺不住，大家都在等一個出頭鳥。

所以當看到晉王爺從偏殿進來的時候，朝臣們的目光齊齊投了過去。既然揭穿這個事實的人就站在這裏，他們就不必做這個出頭鳥了。

晉王爺站在百官最前方，行禮後直接開口道：“臣有本要奏。”

他手裏拿着的正是昨日寫下的請罪書。

他低頭打開請罪書，似乎要照着念，但他嘴裏實際說出的詞卻和上面的內容沒有絲毫關系。

他說道：“夫帝王者，天下之表也，宜循禮而守道，然今上乃以女子之身，居九五之尊，此乃非常之變，非所以順天意、合人心也。”

晉王爺的聲音在大殿內回蕩，他的嘴角也勾起一絲笑意，他那侄女太單純了，居然以為他為了活命會主動在百官面前認罪。

不，死沒那麽可怕，活着卻一輩子碰不到那個位置更可怕，而且，成王敗寇，只要他坐上那個位置，這些不算什麽。

他不再低頭，而是直視程芷，聲音也更激昂。

“女子之職，內則主中饋，外則從夫子，此乃乾坤定分，不可逆也。臣以為今上應自省其身，退位以讓賢，否則天道有違，社稷難安。”

大殿裏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