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齊大人
齊大人
崇德殿的偏殿裏, 此時茶香氤氲。
吳院判正悠悠地從紫砂壺裏倒出一杯茶水,小心翼翼送到嘴邊,輕抿一口, 感嘆道:“好茶!”
坐在他對面的是德運,此時他也端着一杯茶,用茶蓋輕輕刮着茶沫,動作不緊不慢。
飲下半盞, 吳院判擡眼看向一旁的德運, “陛下還要請我喝多久的茶?”
“這可是今年靈州才送來的新茶, 平時可難得喝上一回。”德運品了一口茶,才緩緩笑着安撫道, “吳院判,稍安勿躁,陛下自有打算。”
吳院判也笑了笑,這個陛下啊, 看着脾氣軟和,其實是個極有想法的人。
他昨日被匆t匆找來, 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 結果來了後只診了平安脈,診完脈也不讓他回太醫院, 就一直在偏殿裏休息, 怕他無聊, 甚至還給他找了幾本古方, 甚是有趣。
德運端起茶杯, 茶香直往鼻尖裏沖, 他的思緒卻飄遠了。
昨日,他在大理寺收到壽寧宮失火的消息時, 驚得根本坐不住,一秒都不敢耽擱就回了宮,好在等他趕到的時候,陛下已經無事。
不過,此時回憶起當時的情形,依舊心有餘悸。
他時不時擡眼望向內室的方向,幸好,陛下有上天庇佑。
……
內室裏,柳聽月四人正圍坐在一起,或托腮,或杵着下巴,個個表情嚴肅。
但每個人看上去都面色紅潤,哪裏有半分燒傷的模樣。
程芷吩咐幾個暗衛守在內室門口,确保裏面的談話內容不會傳出去,既然對方籌謀讓女帝出事,那她們就讓他“成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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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中間的圓桌上放着幾張拆開的紙條,紙條有些皺,顯然是反複查看過的。
這是暗衛搜集後呈上來的情報。
“又是服毒自殺,真狠啊。”柳聽月感慨道。
昨天從密道出來後,她們第一時間就派暗衛去搜尋段孟的蹤跡,這可是重要的人證。
段孟的行蹤并不難找,因為他回了他平時住的屋子。
但找到他的時候,他不可能再說出任何話了。
他死了,服毒自殺。
“這種感覺真是憋屈。”林迎氣得直拍桌子。
之前看到蕭唯熙有口難辯時,她們還能看熱鬧,現在遇到這件事,才更能懂得其中的憤怒。
人一死,線索就斷了。尤其是這種自殺的情況,更難繼續往下查。
何況這一次,段孟連遺書都沒有留。
“能去找林相問問嗎?”程芷提議道,但她很快又否決掉自己的提議,“可惜林相在宮外,又是重臣,現在不宜打草驚蛇。”
“這條路怕是行不通。”柳聽月不樂觀地搖頭。
“我有預感,這條線挖不出什麽有價值的東西,林相在送這些面首進宮前,肯定是查過底細的,當時沒有查出來,現在都過去大半年了,更不可能找到問題。”
“可惜系統那個什麽請喝茶的道具沒了。”林迎氣憤道:“要不給宮裏所有人都喂一點,肯定能發現端倪。”
畢竟,段孟又出不了宮,他和外面的消息總得有人傳。
暗衛已經偷偷把那四個和段孟同住的面首審過了,但他們都只是普通面首,并沒發現什麽端倪。
林迎繼續嘟囔,“而且,壽寧宮的下人我剛穿越過來時就查過一輪了,消息到底是怎麽傳出去的呢,總不能是長翅膀飛出去的吧?”
“迎迎,你剛說什麽?”柳聽月感覺自己好像抓住了什麽。
“我說消息總不能是長翅膀飛出去的吧。”林迎一臉迷茫,但還是重複了一遍。
柳聽月眼睛一亮,看向幾個室友,“說不好就是長翅膀飛出去的。”
她望向林迎,“迎迎,你之前和我們說你在運送糧草的路上曾經抓到一只信鴿,還記得嗎?”
“記得啊,烤着怪香的。”林迎下意識地應道,但她很快就反應過來室友想說什麽,高興地聲音都大了幾分,“難道段孟也在用信鴿和宮外傳消息!”
蕭寧儀皺起眉頭,信鴿能養一只,就能養兩只甚至更多,這可能性還挺大的。而且,這更能說明,背後謀劃的是同一個人。
卡住的思路似乎開始打開了。
她揉了揉眉心,“可惜,收買趙二的那個人完全找不到了,京城這麽多人,簡直是大海撈針。”
柳聽月想了想,開口道:“大海撈針難,但嘉門關的防禦工事圖紙知道的人就那麽幾個,總能找到些痕跡。”
“或許我們可以從這裏找突破口——那張圖紙是怎麽傳出去的?”
幾人眼睛一亮,這确實是重點。
但思索一會後,林迎撓着後腦勺,無奈道:“可之前我在軍營也查過,看起來那幾個人都不像是會主動洩露圖紙的人。”
“如果不是有意洩露,而是無意的呢?”蕭寧儀突然開口道。
她看向林迎,“你覺得在那幾個人裏,誰比較有可能會無意洩露此事?”
林迎托着下巴,苦着臉思考,“這麽重要的事,還能無意洩露嗎,我都不會做這麽離譜的——”
她的聲音突然頓住。
其他三人都望了過來。
“卧槽!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林迎激動地比劃道,“當時攻下嘉門關時,将士們都特別開心,那個齊震鷹提議要喝酒慶祝,還被另外那個副将莫言道呵斥了,說他喝醉了就問啥說啥,之前還因此露了私房錢的底被婆娘揍過。”
她的表情變得嚴肅,“你們說,會不會就是他?”
柳聽月精神一振,“這種重要的軍事機密他應該不會亂說,但如果有人刻意誘導就不一樣了。”
程芷提出疑問,“如果幕後之人是蕭亦初,那齊震鷹怎麽和他扯上關系的呢?齊震鷹不是常駐邊關嗎?”
蕭寧儀慢悠悠地開口了,“你還記得我之前為何會注意到蕭亦初嗎?”
柳聽月想起祈雨那天寧儀說過的話——雖然那時獻王世子沒有露出任何端倪,但他娶了鄭家旁支的姑娘,必定是存了心思的。
“你是說,齊震鷹是鄭家軍的副将,蕭亦初娶鄭家姑娘,他可能會去賀喜?”
林迎激動地拍桌,“很有可能啊!”
蕭寧迎悠悠地站起身,朝門口走去,“找人去查查就知道了。”
……
蕭寧儀走到門口,喚過暗衛青甲,低聲囑咐了幾句。
這件事并不是隐秘,所以四人吃完一盤點心的功夫,她要知道的問題就有了答複。
聽青甲低聲禀報着,蕭寧儀冷冰冰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語畢,她輕輕揮了揮手,讓青甲繼續守着門口,轉身朝室友們所在的圓桌走來。
幾道好奇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她身上。
蕭寧儀的嘴角勾起淺笑,“齊震鷹去年年初回京探親了一次,雖只留了幾日,卻剛好參加了一場婚宴,你們猜是哪場?”
程芷露出驚訝的神色,“是獻王世子大婚那次?”
“正是。”蕭寧儀點頭。
“不對啊。”柳聽月冒出一些疑惑,“就算齊震鷹确實喝醉了,但那天蕭亦初大婚,他招待賓客後就入洞房了,按理說兩人沒有時間單獨交流啊。”
“不一定需要直接交流。”蕭寧儀露出一絲別有意味的笑容,“那天齊震鷹酒醉後有其他人照顧他,而且還是我們的熟人呢。”
“誰?”林迎好奇地瞪大雙眼。
蕭寧儀:“還在蹲大牢的前刑部尚書齊宏言。”
“他們都姓齊呀!”林迎突然意識到這一點,驚嘆道,“不會有什麽親戚關系吧。”
蕭寧儀點頭,“兩人都出自齊家,算是親戚,所以那天齊震鷹醉酒後是由齊宏言照顧的。”
“也就是說,齊宏言應該知道些什麽。”柳聽月總結道,這可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而且,齊宏言蹲了那麽久的大牢,蕭亦初還沒能把他救出去,他的心裏估計也有怨言呢。
蕭寧儀直接站起身,“我出宮去會會他。”
……
刑部大牢裏,搖搖欲墜的油燈發出昏黃的光,勉強照亮周遭昏暗潮濕的環境。
牆角堆着一層泛着黴味的雜草,齊宏言正蜷着身子躺在上邊,他緊閉着眼睛,想讓自己盡快沉入不那麽難熬的夢鄉。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但他懶得睜眼,這個點該是夜間牢頭例行巡視了。
直到腳步停在他的牢房前,長長的影子落在他身上,讓昏暗的牢房更暗了一些。
他揉了揉眼睛,迷糊地望過去,一個帶着黑色兜帽的身影出現在栅欄外,背着光,看不清臉。
但齊宏言立馬激動地爬了起來,來人這個裝束明顯不是獄卒,難道是獻王世子殿下派幕僚來救他了?
“你怎麽才來?”他緊緊抓着栅欄,語氣裏有喜又有怨,“什麽時候能救我出去?”
蕭寧儀放下兜帽,下巴微側,示意青甲去門口守着。
她居高臨下地望向齊宏言,開口道:“怕是讓齊大人失望了,本宮可不是獻王世子。”
“長公主殿下說什麽,我聽不懂。”齊宏言這才看清了來人,他裝作不在意地應道,但眼底的失落完全掩飾不了。
蕭寧儀冷笑,“齊大人倒是個忠心的,可你跟的主子,未必是個有心的。”
齊宏言嘴唇動了動,沒有說出話來。
這個長公主嘴皮子太利索,他少說少錯。他松開緊抓栅欄的手,直接随意地雙腿岔開,坐在地上。
但他低垂的眼底閃過一絲亮色,定是t世子殿下做了什麽很厲害的事,要不長公主不可能到這個地方來看他。
他的心裏燃起希望,是不是世子殿下快要成功了。若是世子殿下真的能坐上那個位置,他不僅能出去,而且還能加官進爵。
想到這裏,這些天久等不到幕僚的他突然安心了些,對,世子只是在籌謀更大的事,不是忘了他,或者故意不管他。
齊宏言微微背過身去,一副不願意配合的姿态。
蕭寧儀卻并未惱怒,她微微笑道:“邊關戰事贏了,齊大人知道嗎?”
這件事聽起來與世子無關,齊宏言想了想,還是說話了。
“知道。”
他之所以知道,是因為那天牢裏的夥食變好了些,連牢頭們的斥罵聲都少了幾句。
但其他的消息,他就不知道了。
……
蕭寧儀繼續問道:“那齊大人知道有人通敵,用鴿子傳信向東止大軍透漏機密之事嗎?”
聽到鴿子傳信,齊宏言面色一變。
蕭寧儀心領神會,看來蕭亦初果然愛養鴿子。
齊宏言的嘴唇抿了又抿,最終還是忍不住問道:“通敵之事,是真是假?”
“當然是真的,那主将被俘,把信件都交出來了。”蕭寧儀從懷裏掏出一封信,在齊宏言的眼前晃了一下。
“信件是東止語所寫,字跡出自一個叫趙笠的幕僚,不知道齊大人認不認識?”
齊宏言搖頭否定,面色不似作僞。
蕭寧儀心中會意,這蕭亦初很謹慎,各個幕僚之間并不認識。
而且,觀齊宏言的臉色,聽到通敵之事時,他驚訝卻不慌亂,這是因為他事先并不知道此事?
蕭寧儀不再繞彎子,直接說道:“說來有趣,這通敵這事還和齊大人有關呢。”
“和我有什麽關系?”齊宏言猛地轉過頭來,他都被關到牢裏了,這事怎麽和他有關?
“此次通敵洩露的是嘉門關的防禦工事圖紙,東止大軍憑着這圖紙奇襲嘉門關,重傷鄭老将軍。”
齊宏言的臉色越來越差,但蕭寧儀還在說着,“如果不是女帝造出神兵,嘉門關未必奪得回來。”
她逼視着齊宏言,“知道圖紙的就那麽幾個人,齊大人,你覺得會是誰洩露了圖紙呢?”
齊宏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猛地擡眼望過去,但又很快垂下眼睑,眼裏全是震驚和難以置信。
他聽到質問的聲音繼續傳來。
“一年前,蕭亦初大婚,齊副将醉酒,照顧齊副将的就是齊大人,那些聊過的話,齊大人都不記得了麽?”
齊宏言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他想起了那晚發生的事,一身大紅喜服的蕭亦初找到他,說希望他能幫忙問問嘉門關的事,還說自己仰慕鄭老将軍英姿,但苦于從小體弱不通武事無話可聊……
雖涉及到邊關防務,他有些奇怪,但齊震鷹醉酒之語,他也沒有完全當真。
他是真的從未想過通敵之事啊!
齊宏言緊緊閉住了嘴巴。
抹黑皇室名聲,不是重罪,就算世子殿下不出手救他,他最多也就被關個三年五載的。
但若坐實了通敵的罪名,他就算能保住命,這輩子可能都得蹲在牢裏了。
雖他無心,但他畢竟涉及其中,既然嘉門關已經奪回來了,他現在更是什麽都不能說了。
而且,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獻王世子。
他傻了,才會把世子殿下拉下馬呢。
……
蕭寧儀看着齊宏言的臉色變化,就猜到了他在想什麽。
她嘴角的笑意更明媚了。
“齊大人,你知道嗎?剛剛我提到的那個幕僚趙笠,已經死了。”
“死于服毒自殺。”
“收買運送糧草的護衛的人,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有個面首在宮裏放火,試圖燒死女帝,他也死了,還是服毒自殺。”
“齊大人,你覺不覺得這些事情太巧了?”蕭寧儀的聲音不斷傳入齊宏言的耳中,“你沒能聯想到什麽嗎?比如說,滅口什麽的。”
齊宏言怔住了。
原來,世子殿下這麽狠的嘛。
他的嘴角不自覺地泛起一絲苦笑,這一點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嘛,他入獄那麽久,只幕僚來過一次,答應過救他之事也久久沒有兌現。
是因為他沒有利用價值了麽?但他明明是為了世子殿下,才會落得此種地步的。
齊宏言眼裏閃過一絲憤恨,但很快便壓了下去。
就算不為了世子殿下,那件事他也不能認,那可是通敵的罪名。
“齊大人,你是在擔心擔不起通敵的罪名嗎?”
齊宏言的心思突然被點破。
“齊大人,你未必想得太淺了。”蕭寧儀直視着他的眼睛,眼裏的嘲諷之意讓人無法忽視。
“齊大人,你猜,若他知道我們查到了你這裏,你還能活下去嗎?”
“知道這麽重要秘密的你,會不會只有再也說不話才能讓人放心呢。”美人的聲音也是動聽的,但此時傳到齊宏言的耳裏,卻如同鬼魅。
“齊大人,從今天起,你吃的每一頓飯,喝的每一口水,都可能是最後一次。”
“甚至,你的家人也不一定安全。”
“那趙笠就是服毒死的,毒是無色無味的,下到茶杯裏,他死的時候可慘了,七竅都在流血……”
“別說了!”齊宏言猛地吼出聲,他喘着粗氣,眼睛通紅。
“我說。”他終于改了口,肩膀松了下來,人看上去又老了幾分。管他什麽罪不罪,保住這條命才是最重要的。
蕭寧儀笑了,眼裏帶着贊揚之色,“這才對嘛,本宮不是你的敵人,蕭亦初才是。”
齊宏言面上現出回憶之色。
“那日,我從齊震鷹那裏得知了嘉門關的建造的奇妙之處,第二天轉述給了世子殿下。”
“但我當時真的不知道他要通敵,我以為他只是想借此裝作精通此道,好與鄭老将軍攀交情,争取鄭老将軍的支持。”
齊宏言說到這裏,表情嚴肅了些,他舉手發誓道:“我齊宏言就算再不是人,也不會與東止人同流合污。”
“關于這件事,我知道的就是這些了。”說完後,他又望向蕭寧儀,眼裏全是無措,“長公主殿下,若我出面作證,你真能保我?”
他真的不想死。
“本宮可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的人。”蕭寧儀嘴角勾起,露出笑意,“而且,齊大人,難道你還有別的選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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