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第51章

“圓姝, 我有事同你說。”孟辭年一把推開鄭大娘子,穿過人群站到了沈圓姝跟前。

圍觀的人交頭接耳。

沈圓姝擡腳欲走,被孟辭年攔了下來。心知自己今日少不了要與他周旋,于是故意冷言冷語的說:“你我早已是陌路人, 你的事跟我再無半點關系, 別白費口舌了, 我不想聽。”

戲耍了孟辭年一場,害他丢盡了顏面。

沈圓姝本以為孟辭年會就此與她老死不相往來,亦或是記恨她想法子報複她, 沒想到這兩者都不是。

孟辭年這些日子做的唯一件事就是不知疲倦的在她周圍瞎晃悠。

盡管沒有碰面, 但她還是發現了他。

“我要說的事很重要, 就一刻的時間,你跟我單獨待會兒, 說完我就走。”

“我本就不願意與你待在一處, 何況只有你我二人?我不會跟你走的,你有什麽話就在這兒說吧。”

孟辭年近乎哀求:“別這樣用冷冰冰的語氣拒我于千裏之外好嗎?你很快就見不到我了。”

沈圓姝有些意外:“什麽意思?”

孟辭年楚楚可憐的看着她:“我要離開汴京了。”

“去哪兒?”

“北地。”

近來北地不甚太平, 最多兩個月就要開戰。這個時候去那邊, 除了參軍好像沒有別的可能。

“什麽時候?”

“三日後的黃昏。”

“沈應枝跟你一起?”

“嗯。”

“按照朝廷律例,女子不得出入軍營。你帶着她,恐怕很難成事。”

“你猜到了?”

“嗯。”

明知帶着沈應枝會是個累贅, 卻還是不忍心留她在京中獨守空房。如此做法,只能說明沈應枝才是他心中最無法割舍的那一人。

沈圓姝這麽想着, 自嘲的笑了笑, 這兩日又差點被他演的苦情戲碼給騙了,真是蠢笨。

“這一去, 生死未蔔,歸期無望。若我就此殒命, 你空閑的時候就去寒山寺看看吧。在後山山洞旁的大樹下,有我留給你的東西。”

孟辭年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湊到了沈圓姝耳邊,語調很輕,是初見時才有的缱绻溫柔。

“這就是你要跟我說的重要的事?”

“嗯。”

“我不在乎。孟辭年,你是死是活,我根本一點兒也不在乎。寒玄寺我會去,但只是為了燒香拜佛。你的那些東西,我通通不要。”

“都說人死債消,即便我回不來,你也要繼續記恨我嗎?”

孟辭年眼神空洞,嘴唇顫抖,聲音哽咽的不像話。

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委屈,想得到安慰,卻不敢将沈圓姝攬入懷中。

只能捂着胸口,抑制疼痛。

“兩年前,我滿心歡喜的嫁給你。心裏想的是要與你舉案齊眉,相濡以沫。哪怕你故意疏遠冷落我,哪怕你的姨母刻意刁難我,我都一一忍下了。”

“我愛慕你,滿心滿眼都是你,換來的卻是你的欺騙。我為你洗手做羹湯,你卻在跟我的庶妹合謀怎麽哄走我母親留給我的免死金牌。我的父親是罪大惡極,但這不是你利用我算計我的理由。你覺得我不該恨你嗎?”

沈圓姝已經顧不得有外人在場了,索性一股腦的将想說的話都說了出來。

愛過是真的,不愛了也是真的。

恨過是真的,但現在沒那麽恨了。

收回自己對他的所有的情緒,便不用再跟他繼續糾纏了。

人生苦短,忘記過去,放過自己。

“我錯了。”

“你還是這麽自以為是。總覺得只要反複認錯,就能彌補我之前受到的傷害。”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後悔,後悔為什麽不早點向你坦白一切……在你對我用情最深的時候,或許你能t……”

原諒我。

這幾個字,他難以啓齒。

“今日就當是做個了結。若往後還有重逢那日,過去種種,不要再提了。”

孟辭年點頭:“此去北地七千裏,千條河流,萬座高山。寒冰刺骨,熱血灑地。唯願——與你重逢。”

沈圓姝看着他的眼睛,心忍不住抽疼的一瞬,很快歸于平靜。

孟辭年走後,鄭大娘子圍着沈圓姝轉了一圈,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遍,言語譏諷:“沈大姑娘好本事!将你抛棄了的男人都能心甘情願的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間。可見,狐媚子不是人人都可以當的,得有手段。”

與鄭大娘子同行的女眷神色微變,慌忙将她拽到一邊,好言相勸:“沈大姑娘是曹太傅的心肝兒,得罪了她,你父親只怕要受到牽連。”

鄭大娘子逞完口舌之快立時清醒了不少,聽了她們的話一顆心頓時懸了起來,趕忙賠上笑臉說:“我吃醉酒了,沈大姑娘莫怪。”

青天白日的,又沒有擺酒席,上哪兒去飲的酒?這個借口多少有點敷衍。

但沈圓姝并不想與她計較,只扔下一句“謹言慎行”就轉身離開了。

烈日炙烤的人汗流浃背,女眷們受不得熱,紛紛回了莊子。

丹宜郡主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一邊給沈圓姝擦汗,一邊搖着繪竹紋綢扇說:“又見到那個負心漢了?”

沈圓姝點頭,随後疑惑反問:“怎麽看出來的?”

丹宜郡主用食指點了一下她的額頭:“你的心思都寫在臉上了,我若這都看不出來,就真成了傻子了。”

沈圓姝神色自若,看不出喜悲,側身趴在美人靠的扶欄上,将頭埋于臂彎:“都說旁觀者清,你覺得他對我有幾分真心?”

丹宜郡主癟嘴:“至多兩分。”

沈圓姝和丹宜郡主同榻而眠的時候,曾從頭到尾給她講過自己和孟辭年的往事。

丹宜郡主雖未親眼見證,卻熟知他們之間的恩怨情仇。

在她眼裏,孟辭年是個不折不扣的負心漢。

就算浪子回頭,也是別有用心。

“漁娘斷緣……躲不掉,斬不斷,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孽緣。”

“什麽?”

“沒什麽,就是忽然想起寒玄寺的住持給我講過的一個典故。”

“你是說孟辭年是你的孽緣?”

“是吧。”

晴空一聲雷響,烏雲聚攏,大雨傾盆。

***

兩年後,祈雲殿。

皇帝趙子宜曲身躺在床榻上,瘦骨嶙峋,面如死灰。

他半開半阖的眼睛死死盯着屋頂上的橫梁,枯槁的指節有氣無力的搭在曹征的手上。

“太傅。”

“陛下您說。”

“朕已行将舊木,皇位絕不能落入外姓人手中,尋找七皇弟的任務就托付給你了。”

趙子宜尚是太子時身邊就有十來位美妾,做了皇帝後更是大肆充盈後宮。日夜耕耘,卻一直沒有子嗣。

禦醫診斷,或有隐疾,上百貼藥下肚,皆不見半點兒成效。

如今他大限将至,無可奈何下才說了這樣一番囑托。

要知道,七皇子之所以會流落民間,全拜此刻坐鎮西宮的蒲太後所賜。

蒲太後是趙子宜的親生母親。

十三年前,先帝的寵妃殷氏在痛失愛子後出宮去了望鴻寺求願,時隔半年,她終于又懷上了先帝的孩子。

快到臨盆的日子,殷氏做了一個夢,夢裏佛祖責問她,為何遲遲不去還願?

為了腹中的孩兒能順利生産,她不顧勸阻拖着沉重的身子再次去了望鴻寺。

沒有想到,蒲太後早讓人在那裏布好了天羅地網,為的就是讓她一屍兩命。

一場精心設計的大火,奪走了殷氏的性命,卻留下了她的孩子。

替她接生的是望鴻寺的掃地僧,帶走她孩子的也是此人。

若不是掃地僧臨死前将實情寫下來交給了伺候過殷氏的宮女,趙子宜也不會知道自己的七皇弟還尚在人世。

“臣惶恐,時隔數年,七皇子早已從嬰孩長成了少年。沒有畫像做輔,要想找到他實在難如登天。陛下可還有什麽其他的線索?”

“老和尚說,他當年抱走七皇弟的時候曾從殷氏的身上取下一只玉環作為信物。玉環的樣式被他畫了下來塞在信封中,此時正端正的放在朕的枕頭底下。”

“光是玉環恐怕不夠,信裏有沒有交代他和七皇子一路南下之後去了哪兒?”

“那個老東西三年前就和七皇弟走散了,唯一有用的信息是,他斷定七皇弟已經返回了汴京。”

曹征皺眉:“但願七皇子沒再去別處。”

趙子宜幹咳了幾聲,吐了一大盆血,喃喃自語說:“朕這一輩子弑兄殺父,好不容易得來的皇位卻要拱手讓于旁人,讓的還是一個從未謀面的小子,真是可笑。”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趙子宜居然撐着身子坐了起來,曹征想扶着他,被他拒絕:“不用。”

空蕩的大殿裏彌漫着隆重的血腥味,燭臺上的焰苗左右搖晃。

曹征看了眼被木條支起來的軒窗,猶豫着要不要去關上。

趙子宜突然出聲:“現在是什麽時辰?”

曹征看了一眼天色:“估摸着是卯時初刻。”

“該上朝了,替朕更衣吧。”

“臣去叫人進來。”

“朕不想看到他們,今日就由太傅替朕更衣吧!”

曹征點頭,到架子前取下龍袍,小心翼翼的幫趙子宜穿上。

“太傅年事已高,平日裏莫要太過操勞。找回七皇弟就好好歇着吧。”

“臣尊命。”

“知道朕為什麽召你回京嗎?”

“臣不敢揣測聖心。”

“在朕年幼的時候,父皇總是苛責朕,不許朕犯一點兒錯。母後知道朕被父皇罰跪了不僅不心疼朕,反而數落朕是個無用之人。只有你會安慰朕,給朕帶喜愛的吃食。”

“都是臣應該做的。”

趙子宜晃晃悠悠走到窗前,看着尚未隐去的彎月費力揚起嘴角:“太傅,下輩子換你來做朕的父親吧。”

說完,趙子宜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倒在了曹征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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