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神女

神女

好在那山腰的廟離得不遠, 溫厘知沒走多遠，很快就走到了。

這場雨忽如其來，連天氣預報都沒有預料到。估計其他沒有帶傘的同學也遭殃了。班長提議的山頂活動也多半是泡湯了。

溫厘知渾身被澆了個透, 不過好在她頭上還蓋了一件裴厭的外套。否則她不知道自己會濕成什麽樣子。

她把頭頂的外套拿下來, 握在手上。她站在寺廟前, 看着牌匾上工整的木刻字, 輕聲念了出來：“白雲寺”。

下着雨的絡繹山上，倒還真的籠罩在一片霧氣蒙蒙之中, 頗有雲間意味。青翠的樹木在霧氣裏起伏, 風雨裏, 只剩下滿山的綠。滿山的蒼翠。

溫厘知莫名想到“白雲深處有人家”這句詩來。

盡管寺門緊閉，但溫厘知卻能聽見裏面敲鐘的聲音。金屬沉悶的聲響一陣一陣，穿透雲雨潮霧，向四面輻散開來。

她和裴厭兩人站在寺廟外面黃色外牆的屋甍下躲雨。檐外大雨潑瓢, 霧氣在山野間彌漫, 溫厘知仰臉看着天色, 只覺得這雨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也不知道她究竟要在這裏等多久。

裴厭氣定神閑地站在她身側。溫厘知把手上的外套還給他, 道了個謝：“謝謝。”

裴厭看她一眼, 自如地順過外套, 然後随意地将外套打了個結，松松垮垮系在腰上。

兩人并肩站在屋檐下，溫厘知側目偷眼看他。

少年額際碎發被雨淋濕，他散漫地向後順了一把。因為把校服外套借給溫厘知的緣故，他內裏就只穿了一件夏季校服短袖, 被雨打濕以後，校服呈現出一種狎昵的半透明狀, 貼着他慵懶的身體線條。能很明顯地察覺到他肉色的軀幹。

似乎察覺到溫厘知在偷看他，裴厭目不斜視，一聲少年氣的低笑壓在喉嚨裏，他笑着問：“看什麽？”

溫厘知聞言收回目光看向前方：“沒、沒看什麽。”說完還心虛地咽了一口口水。

要命。怎麽每次她偷看他都能被他發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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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寂靜無言。尴尬籠在兩人周遭。

兩個人并身站在檐下躲雨。此刻雨勢大作，潑瓢而下，飄搖的風雨瞬間弱化成世界龐雜的背景音。大雨畢畢剝剝砸在地面上，滂沱四濺，開出一束束水漬煙花。滿山的綠樹都在風雨中飄搖，一山的蒼翠，一山的風雨氣息。

在寺廟的正面，有一棵偌大的樟樹，樹身盤虬卧龍，十分粗壯，生長在石頭圍成的圓形樹壇中央，已經在這屹立了有百年之久。

溫厘知仰臉去看，那樹上倒挂了許多紅綢繩，還有許多祈福的挂牌。

在這棵樹下，有一座白瓷雕刻的神女像，神女衣袂飄然，面容栩栩如生。她纖纖蘭花玉指上，還撚着一朵開得正好的水仙花。

溫厘知想起來，水仙花倒是飛鳥島的标志性花卉。每年花開的時候，都有無數的游客舉家前來賞花。

近海的人，靠海吃海，因為常常出海，所以人們心照不宣地對海神有所信仰，用內心的虔誠來祈求航途的順順利利。當地文化傳統史上，就曾經出過一位英勇堅毅的女神，名喚水仙。

傳聞每逢海難的危難之際，受困的海民只要心存虔誠，向上蒼禱告，祈求神女顯靈救命。雲海中就會出現一位女神，她踏一柄長劍，手持一支水仙花而來，略微施法就能拯救遭難的民衆于水深火熱之中。

飛鳥島的民衆之于水仙神女的信仰，近乎是虔誠到了骨子裏。

當地的人若是發誓，要論最高一級的毒誓，那無疑是讓人以“神女在上，我心昭昭”的句式，對着水仙神女的神像起誓。

溫厘知知道這些民俗信仰，完全是得益于她那個愛講故事的奶奶齊淑雲。小的時候，她來到奶奶家，總會不停地纏着奶奶給她講故事。她幼年裏知道的好多動人的故事，都是出自奶奶的口中。

大雨簌簌落個不停，均勻飛灑在神女秀美堅毅的面孔上。漾出一層薄薄的水滴。溫厘知站在屋檐下發呆，一邊想着那些浪漫的民俗故事，一邊望着神女像出了神。

這時，她突然聽見裴厭叫了她一聲。

“溫厘知。”

溫厘知注意力全在神女像上，沒太注意地“啊”了一聲。

裴厭再叫了她一聲：“溫厘知。”

“怎麽了？”裴厭又怎麽了？莫名其妙地叫她幹什麽？溫厘知奇怪地把頭轉向他。

少年收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被雨淋濕的頭發下，他的目光專注地落在她身上。

他沉聲道：“溫厘知，有些事，我得跟你說清楚。”

“什麽？”溫厘知吓了一跳。

好端端的，裴厭怎麽突然一臉正色，看上去好嚴肅。有什麽事情他要嚴肅成這副樣子呢？

再看裴厭時，他豎起三根手指，并指在太陽穴前。一字一句，堅定道：

“神女在上，我心昭昭。我裴厭，屬意溫厘知。如有所負，當萬劫不複。”

他在對着神女像起誓。

大雨潑瓢，在裴厭發誓的時候，雨不但沒停下來，甚至還有加大的趨勢。山雨滿樓，天色陰沉的厲害，在裴厭發出毒誓的同時，天空還戲劇性地，恰好響過一陣雷電。

雷聲沉悶，閃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快速穿透風雨，天空一陣突如其來的詭異亮光吓了溫厘知兩跳。

溫厘知反應過來他在打雷天發誓以後，就立刻上前要去捂他的嘴：“裴厭，你別發毒誓啊。現在打雷呢！”

發毒誓就算了，老天還這麽配合，附帶着打了幾個雷算怎麽回事？

裴厭站在她面前，并指姿勢未動分毫。他碎發垂落，清澈的目光在看着她笑，自在地笑。閃電在雲層裏穿動，發出忽明忽暗的光亮，少年一身坦蕩，心意熾烈，分毫未懼。

他繼續說下去：“溫厘知，所以，你願意麽？”

溫厘知問：“願意什麽？”

裴厭：“和裴厭在一起。”

溫厘知沉默了一下，低頭絞弄着手指：“所以……你今天帶我來這裏，就是為了這個嗎？”

“也不全是。”裴厭看着她，“來這裏是我臨時起意。”

“哦。”溫厘知低落地應了一聲。無非是臨時起意的告白罷了……是裴厭這樣随性的人會幹的出來的事。

“但喜歡你，卻是我早有所圖。”裴厭堅定地看向她。

溫厘知的面色，在聽到這句話後，瞬間變得緋紅。

她不像裴厭那樣，可以無所顧忌、自由自在地表達任何感受，愛就是愛，恨就是恨，想要就是想要，不要就是不要。

她敏感多疑，在做出任何決定前，總是本能地瞻前顧後、思慮再三。

放在以前，遇到什麽事情，溫繡容總是會替她作出決定。譬如，讓她去學跳舞。而她總是學不會拒絕，太過考慮媽媽的情緒和感受以至于自己活的很壓抑。

“溫厘知，我在問你話。”裴厭打斷溫厘知的糾結，他收了手指，眼睛被雨淋濕。

溫厘知擡起頭，鼓起勇氣看向他，作出人生中第二個不依賴溫繡容的決定：“好。”

在此之前，她第一次破例，就是離家出走，孤身一人，來到飛鳥島。

裴厭餍足地輕笑了一聲：“溫厘知，你還真答應我。”

本來他都做好了被拒絕的打算了。照他對溫厘知這個膽小鬼的了解，他敢對神明起誓，她都不敢聽誓，那麽她肯定更加不敢答應他在一起的請求。

溫厘知小聲嘟囔：“裴厭……我沒在開玩笑。”

“這個給你。”裴厭摘下脖子上挂着的那塊青玉，然後帶到溫厘知的脖子上。

“這個是什麽？”溫厘知好奇地捏了捏那塊青玉。她只知道裴厭總是戴着這塊玉，寸不離身。還知道，她和他打鬧的時候，有好幾次，她的腦袋都不小心磕在這塊青玉上，生生的疼。

她低下頭，現在才得空，第一次認真地看起這塊玉來。

這是一塊青色的玉，玉身纏着一條粗粝的黑繩。

表面雕刻着一條踩着山石，向上騰躍的一條狗。是裴厭的屬相，他屬狗。溫厘知也屬狗。玉狗腦袋向上，鼻尖在靠近空中一只銜梅而來的白鶴。那白鶴身姿柔軟，溫柔地回應那條玉狗。

“從出生時就帶着了，”裴厭頓了頓，“算是我最珍貴的念想。”

“既然是你最珍貴的念想，為什麽不留着呢？”溫厘知捏着玉墜問。

裴厭：“你知道它為什麽珍貴麽？”

溫厘知搖搖頭：“我不知道。也許，它價格很昂貴嗎？”

那塊青玉，玉身整體通透，沒有任何一絲水屑瑕疵。一看就是上好的玉。加上這栩栩如生的做工，一看就價t值不菲。

裴厭笑：“不是。”

“是因為，它是我父母的定情信物。”

溫厘知瞳孔放大：“你爸爸媽媽的定情信物？”

“對。定情信物。”裴厭仰臉看天，天空還在墜雨，他眸子裏也盛滿了如水一般的情緒，他慢慢低下頭，目光落在溫厘知唇邊，“但現在，它是你的了。”

他暧昧的眼神燃盡最後一絲理智，大雨滂沱，少年不淺不淡地補上一句：“我也是你的了。溫厘知。”

大雨弱化成嘈雜的背景音，偌大樟樹上的紅綢繩在不斷起舞，滿世界都被靜音，只剩下心髒猛然跳動的聲音。

溫厘知感覺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神明在上，蒼天有耳。

寺廟裏的鐘聲咣當咣當，悠揚地傳進耳邊。

少年站在她面前，眉眼凜冽，舔了舔嘴唇，笑：“說真的，溫厘知，你合該大膽一點。”

溫厘知弱弱問：“怎樣才算大膽？”

裴厭眼神晦澀，指了指自己的嘴，一字一頓道：“比如，往上親一口。”

就在神明面前。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