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海的女兒②

海的女兒②

等到她再次從海中探出腦袋的時候, 沙灘上已經空無一人。

只有一陣一陣的海浪在往上撲騰。

他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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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荔枝又回到了她的宮殿裏。

人一旦有了想念，那麽日子就開始變得度秒如年。

在這片深海之中，海草一日一日地往高處生長, 綠油油的，柔弱無骨，纏繞着晃來晃去。

銀光閃閃的鲟魚慢悠悠地游動着，邊游邊灑下閃耀的磷光。

秀麗的矢車菊開的轟轟烈烈，大片大片的藍色一直從海的那頭一直蔓延到這頭。

她趴在水晶打造的圓窗上，雙手托着腮，仰起臉望向頭頂。

除了大片大片的浮游生物以外，她什麽也看不見。

在海底下，就連陽光都稀少的可憐。

她輕輕嘆了口氣, 離開窗戶，游回她的房間裏。

她的床是由一枚巨大的粉色蚌殼做成的，上面鋪滿了柔軟的藻類。小荔枝熄滅夜明珠的燈光, 而後擺動着魚尾游到她的床上去。

可是只要一合上眼。她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名人類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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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花在腦海裏一遍一遍炸開。亮如白晝的明亮光線倒映在幹淨的玻璃窗上。

而在玻璃窗的後面，坐着一位清隽的少年。

那少年側着臉, 在端詳一支玫瑰花。他看起來那樣安靜，那樣和嘈雜的人群格格不入。

全世界都在他沉郁的眸子下驟縮成一陣一陣的心跳聲。

她浸在海波裏, 任憑海波吹湧，任憑煙花盛大。

在這瞬間。就在這一瞬間。隔着巨大的、透明的玻璃窗, 她只想要他。

她只想要他。

……

她捂着腦袋翻了個身。不想再去想他。

因為只要一想到他，她就會失眠。

在遇見他之前, 我們美麗的、無憂無慮的小公主可從來不知道“失眠”的滋味。

她的腦海裏又浮出少年墜落海中的樣子。

深藍之中，他閉着眼睛, 安靜地就像睡着了一般。

而她拽過他的領帶，将他拉向自己。

她好奇的手指伸出去, 這一次，他們之間沒有透明的屏障。她輕而易舉地就觸碰到了他柔軟的唇瓣。

他看起來……很好親。

……

小荔枝坐起來。

睡意全無。

不行！她得去找他！

……

深海的禁地是一片鮮有人涉足的荒涼之地。

死魚的骨頭浮在黑漆漆的水中。黑色曼陀羅以瘋狂汲取腐肉的營養而滋長着。

在黑色曼陀羅叢生掩映的山洞裏，有一扇腐朽的木門。

潮濕的苔泥爬滿了山體，許多黑色的大海螺慢悠悠地貼着木門蠕動着。

小荔枝晃動着粉色的大魚尾，慢慢向它靠近，靠近。

她雙手交疊着護在心口處，顯然是害怕的厲害。

可是……要想見到那少年，就只能用這個辦法。

在那頹圮腐朽的木門上，挂了一枚生鏽的鐵鎖。有一枚很大魚刺插在鎖扣上，小荔枝知道那就是它的鑰匙。

她舉棋不定，站在門口糾結了好久。

在她終于下定決心開門的時候，門卻突然開了。

一陣熏黑的霧氣缭繞着包裹了她。

只一瞬間，她什麽也看不見了。螢藍色的眼眸在黢黑的煙霧裏眨了眨。

她擡起手揉了揉眼睛，還是什麽都看不見。

“小美人兒，這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狹促且沙啞的聲音突如起來。

小荔枝被吓了一跳。緊張地向後退了兩步。

“喲，我的小美人兒，現在知道害怕了？”

在聲音響起的第三秒，煙霧退散，一個身穿黑鬥篷，拄着人骨拐杖的老婦人出現在她面前。

那婦人有一條黑的掉鱗的醜尾巴。帽檐下露出鬓白的發絲，一雙深陷的眼睛帶着幾分詭異的猩紅。

此刻，她正面露微笑，不懷好意地看着小荔枝。

“不、我不是害怕、我是想、找您……”她盡量控制着身體的顫抖，不讓她看出端倪。

“哦？”那婦人挑眉看她，“那你知不知道，要我幫忙的話，需要交換你最寶貴的東西啊？”

小荔枝搖搖頭：“我不知道……”

然後她又擡起頭：“不過你想要什麽的話，我都會給你的。”

“真的嗎？”女巫笑了，聲音又沙啞又刺耳，就叫烏鴉發出的怪叫。

“真、真的。”她點點頭。

“跟我來吧。”

女巫帶着她往山洞深處游去。

“你說說看，你想要我做什麽？”

“我、我想要、一雙腿。”小荔枝垂下眸子，有點難為情地把她的訴求說出來。

“一雙腿？”女巫坐在她那張長着藤壺的藤木椅上，好奇地問，“你要一雙腿幹什麽？”

“我想去陸地。”

“見你的情人是嗎？”女巫哂笑道，一眼洞穿她的心思。

“不、不是的，”小荔枝絞着手指，“他不是我的情人。”

“是麽？”女巫打了個響指，霎時間，掌心裏就出現了一枚晶瑩剔透的水晶球。

她輕輕轉動水晶球，水晶球上，就立刻倒映出小荔枝奮力去救那位少年的影像。

小荔枝臉緋紅起來。

“是去找他吧？”

小荔枝點點頭。

“那你更犯不上為他換一雙腿了。”女巫倒是好心，“小朋友，你要知道，交換一旦成立，你就再也變不回現在的樣子了。”

“我不害怕。”少女堅定地看着她。

“倒是有趣。”女巫嗤笑了一聲，像她這樣固執的小人魚，她倒是見得多了，“你就不害怕，他不喜歡你麽？”

少女怔了怔。她來得急，倒還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她只想着能夠離他近一點就好。

“變作人類的人魚，就會失去靈魂。除非……你能得到人類的真心和愛。”女巫一步一步把事情的嚴重性告知于她，“如果你沒有得到人類的真心與愛，那麽，你就會變成海灘上的一灘泡沫，消失的無影無蹤。”

女巫湊近她：“你不害怕嗎？”

她咄咄逼人的語氣就在小荔枝面前。

小荔枝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

她正想退縮的時候，腦海裏卻又飛速閃過那少年的側臉。

“不、不害怕。”

“哈哈哈哈哈。”女巫張狂地笑起來，露出她黑色的牙齒，笑畢，她看着少女，說道，“好，我欣賞你的勇氣！那麽，現在，我需要的，就是你的交換物了。”

“小朋友，你想想，你能給我什麽寶貴的東西呢？”

小荔枝咬着嘴唇，認真地想了想：“我有一顆可以控制熄滅的夜明珠，是爸爸送給我的成年禮物，是我最寶貴的東西，這個可以嗎？”

“哈哈哈哈哈。”女巫又是一陣狂笑。

小荔枝茫然無措地看着她。

“小傻瓜，”女巫湊近她，聲音尖銳又刺耳，“這對我來說一點也不稀罕。”

“那你想要什麽？”小荔枝問。

“你的聲音很好聽。”女巫手指敲了敲桌面，“我想要你的聲音，怎麽樣？”

“聲音？”

“對。你把聲音給我，我就可以完成你的要求。”

“那、我是不是就不能再說話了？”

“是的。”

“我、想想。”

“我可沒有那麽多耐心哦。”女巫裝出一副逐客之勢。

“別，等等。”天真的小荔枝果然中計了，她拉住女巫的鬥篷一角，“我願意。”

“我願意交換。”

“你那乖乖躺好，我去給你熬一副藥。”女巫說。

“等等。”小荔枝喊住她。

女巫回頭：“怎麽？你是想反悔？”

“不，不是的。”

“我是想問問，他在哪裏。”

……

海邊有一座巨大的城堡。

從裴厭房間的這個窗子裏望出去，恰好能看見一望無垠的藍。

那個救了他的公主在海岸的另一邊。

他醒來以後，感謝了她，并未逗留多久，就返程回了自己的國度。

因為在他的王國裏，有一場權力的争鬥。

老國王生了病，他雖有意将王位傳承給他最小的兒子，但王室裏寄寓他王位的人不在其數。

暗潮洶湧。

他垂着眸子，看向遙遠的蔚藍海水。

海水翻滾。在潮水褪去的時候，他突然看見，沙灘上，有什麽東西被落下了。

……

他是在夜幕降臨前，撿回那個溺水的少女的。

那少女有一頭黑色又濃密的長卷發，像海藻一樣包裹着她。她只穿了一條單薄的白色長裙，海水将她的裙子都打濕了。

他把少女帶回了家。

少女嗆出一口水，而後慢慢醒過來。

“你醒了。”他站在窗邊，海風從窗外湧進來，吹着他清隽的黑發。

少女什麽話也沒說，只是把眼鏡睜得大大的，一直在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你怎麽不說話？”他問她。

她搖搖頭，還是那樣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你的家在哪？我把你送回去。”他說。

她飛速抓住他的袖子，用力地搖搖頭。

像是在說，不要送走她。

“我沒權力留下你。”少年垂着眸子。

他是一個被架空權力的傀儡王子。

她将雙手合攏靠近在她的嘴唇，作出一個祈求的姿勢。

那雙漂亮的熒藍色眼眸仿佛會說話。

好像在說：求求你，留下我。求求你，不要趕我走。

少年瞳孔裏的光閃爍了一下。心軟了一陣。

“那你呆在這裏不要出去。”

她很聽話地點了點頭。

“不要被人發現。”

她又點點頭。

少年步至門前，手搭上鎖：“這裏的鑰匙只有我有，桌子上有食物。”

她看着他，天真的眼睛裏閃動着淚花。

他沒有認出她。

她是一個不太懂得掩藏情緒的笨蛋小人魚，所有的情緒都明明白白地寫在她那雙眼睛裏了。

少年嘆了口氣：“我明天會來看你。”

果然，在他說完這句話的下一秒，少女臉上就泛起了一個甜甜的微笑。

她海藻一般的長發溫柔地覆蓋着她的身體，那雙寶石一樣漂亮的眼睛仿佛會說話。

叫他不敢長時間盯着她的眼睛看。

于是他将目光下移，移到她的嘴唇上。

她那張櫻桃一般小巧的嘴唇很濕潤。

他皺了皺眉，然後飛速關上了門。

……

第二天他開門的時候，是黃昏。

一天裏，這個時間的守衛最松弛。他也得空能出來看看她。

他甫一開門，就看見乖乖坐在門邊等他的少女。

她抱着雙膝在地毯上，也許是還沒太習慣走路的感覺，每走一步她都疼得眉心發皺，于是只好坐着，坐在他一開門就能看見的地方，安靜地等待着他。

她等了好久好久。

這一天，她看了四十三次日落。

直到太陽都快落山的時候，海面被染成了橘色，她終于聽見了門鎖響動的聲音。

她知道：他來了。

她吃了他留在桌子上的蛋糕，蛋糕柔軟香甜的味道是她在深海中沒有見識過的。

此刻，她嘴角還沾着一絲甜膩的奶油，卻渾然不覺。只是坐在地毯上，安靜地擡起頭，看着他微笑，似乎在說：你來啦。

少年沒想到她會這樣乖。

他手裏還拎着今天給她帶來的食物。

只見少女乖乖坐在地上，仰着臉看着她，嘴角還有一絲沒有擦掉的奶油。

他擡手指了指自己的臉頰，示意她臉上有髒東西。

可是少女只是望着他微笑，根本就沒有讀懂他的意思。

少年嘆了口氣：行，不僅是個小啞巴，還是個小傻子。

他關上門，俯下身子，面無表情地擡手揩掉了她嘴角的奶油，然後又把身後的食籃投放到她面前。

“今天的投喂。”少年如是說。

少女心思沒在他說的話上，而是目不轉睛地盯着他說話間一張一合的嘴唇。

他說的什麽？她一個字兒也沒聽進去。

她在看他柔軟的嘴唇。

少年皺了皺眉，以為是她沒聽明白，于是指了指她身邊的食籃，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示意可以吃。

天真的小人魚卻會錯了意。在她看來，少年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小人魚腦回路簡單：莫不成？他是要她親他？

少女閉着眼睛湊近他，飛速在他嘴唇上印下一個吻。

親吻，是人類表達喜歡的方式，也是小人魚表達喜歡的方式。

兩片唇瓣如同蜻蜓點水一般，飛快地碰撞在一起。

少女不舍地抽離那個吻。

然後又緊張地看他的反應。

少年表情有幾分錯愕，大腦裏一片空白，似乎是還沒回味過來剛剛電光火石間發生的一切。

許久，他反應過來，手指輕碰着嘴唇站起身來。

這一慌亂，差點把食籃裏的食物都打翻。

他耳根都快紅透了。耳骨上的那枚寶藍色耳釘都在漸漸升溫。

“你幹什麽？”少年清隽的面孔上，染着幾分愠怒。

他剛想生氣，卻看見少女安靜地抱膝坐在毛絨地毯上，歪着腦袋看他，似乎是不解他為什麽突然站起來。

真愛降臨在少女身上的第一個征兆，就是勇敢。

眼下，少女誠摯的熒藍色眼眸裏完全是欣喜之色。

太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喜歡就會從眼睛裏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