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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孩兒叩請母親大人萬安。”

“嗯,上車吧。”

“喏。”

京郊離亭人來車往,每一日都是數不盡的悲歡離合,一對母子的重逢,游離在這些歡聲淚語之外,顯得異常冷靜,甚至有些……冷漠。

寬大的馬車很快駛向了京城,離亭的路人中不乏眼明心細的官眷,認出車廂的徽記,免不得勾出了一場議論。

“那是……越國公高家的馬車?”

“我瞧着也像是國公府的規制。”

“那只怕是我眼花了。”

“也是。瞧那馬車的品格,總得國公夫人才受用得起。越國夫人……唉!”

“堂堂的國公夫人,又是威忠武公獨女,竟然鉗制不住妾氏。自個幽居也就罷了,唯一的孩兒也送出京外多年,虧得她能忍。”

“越國公的心都偏到咯吱窩了,王夫人雖是忠武公獨女,卻是未及笄就父兄早亡,她沒有娘家依靠,不忍又能如何呢。好在她的獨子封了世子,只要平平安安把他拉扯大,今後總有好日子。”

“姐姐說的也是,還是孩子最要緊。越國公世子,養得不容易呢。我聽說他出生那會兒,就險些……壞事。”

“何止。老越國公在世時,還能看顧他們母子,老公爺一走,千日防賊,總有錯眼的時候,小世子幾次都險些夭了。王夫人能護住他,想必也是有幾分手腕的。”

“眼睜睜縱容妾氏殘害嫡子,竟是比人家的後爹還不如。聽說越國公庶長子這兩年正急着尋摸親事,也不瞧瞧門風,誰家敢把女兒填進去。”

“別說庶子了,算起來,越國公世子受他們帶累,只怕将來婚事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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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裏是将來。我記得越國公世子出身時我正懷着老三,聽說了他家的烏糟事,唬得我又把府裏篩了一遍。算起來,越國公世子便該有十六七了。我還記得,世子名諱一個‘睦’字,委實是好笑。越國公若真想家宅和睦,早日打殺了攪家精才是正經。”

……

高睦也覺得自己的名諱是個笑話。出生在一片腥風血雨中的她,哪裏有什麽和睦?

沒錯,她。

越國公世子高睦,是不擇不扣的女兒身。

高睦幼時就與母親不甚親密,三年分別,更是多了陌生。她随越國公夫人王氏登車後,看着母親冷淡的眉眼,滿腔別情無處訴說,只好幹巴巴地問候道:“孩兒多年不在母親膝前盡孝,母親在京安好嗎?”

“越國公府情形,皆如信中所言。”

王夫人作為越國公府的當家主母,提及“越國公府”,不說“家中”,也不說“府中”,反而像在說一個不相幹的地名,高睦卻見怪不怪。

王夫人所說的“信”,是她們母女間的家信。三年前,高睦進入修山書院讀書,母女分隔兩地,王夫人每個季度會派家人給高睦送當季的衣飾器物,随之而來的還有一封家信。

說是家信,王夫人的信中卻從來沒有思子之情,只是對高睦通報越國公府的情況。是以,高睦雖然遠在修山書院,對府中的光景,其實一清二楚。

此外,越國公寵妾滅妻的名聲,已經傳到了京外,哪怕修山書院是清淨的求學之地,也對此有所耳聞。就算沒有家信,高睦也不難知道母親的艱難。她問候母親,只是不想冷場罷了。

王夫人的回答,讓高睦想寒暄都無處着手。她料想母親不願與自己交談,在心中苦笑一下後,打算揭開窗簾裝作看風景,卻聽王夫人說道:“你祖父母亡故後,你父親無人約束,朱氏行事也越發大膽。你回越國公府居住後,萬事小心。今科得中,早日外放,才是正理。”

“朱氏”是高睦的庶長兄高廣宗之母,也是越國公最寵愛的姬妾。高睦幼時幾次險些遇害,背後都是這位朱姨娘的手筆,越國公明知此事,卻總是回護朱姨娘。如果不是有祖父母護着高睦母子,高睦甚至懷疑,她的父親會親手讓“他”夭折,好為高廣宗騰出世子之位。

王夫人之所以安排高睦進入修山書院,也是因為,老越國公夫婦仙逝後,越國公府對高睦來說越發危險。不然,高睦女扮男裝的身份,進入書院那種男子聚居之地,委實不方便,若只為求學,大可不必。

高睦此次回京,是為了參加科舉。登科之後,外放為官,就可以遠遠地擺脫越國公府。在這之前,她身為人子,又是世子,在京外求學也就罷了,回京之後,哪怕明知越國公府是狼窩,她也只能住進去。

“孩兒明白。”高睦明白越國公府的危險,也明白,只有外放為官,才能名正言順地遠離越國公府,只是……

王夫人看出了高睦的猶豫,皺眉道:“你今科沒有把握中榜?”

“不是。孩兒在修山書院,學問長進了不少。山長說,孩兒今科忝列榜尾,不成問題。”高睦搖頭道,“只是,孩兒一旦入仕,就回不了頭了。”

“你想回什麽頭?恢複女兒身嗎?”王夫人狐疑地看了高睦一眼,聲音壓得極低。

“孩兒只是怕連累母親。”

高睦初知男女之別時,母親就告訴她,天下間無論是多光鮮的女子,都只是籠中鳥雀,只有做男子,才能真正是個人。小時候的高睦不懂這個道理,如今的她,卻有些明白了。

別的不說,就說母親。外祖父威忠武公是當今皇上的開國功臣,在武将中勳功第一。母親身為外祖父的孩子,若是個男兒,在舅舅戰死沙場後,便該是母親繼承威國公的爵位;哪怕不能襲爵,母親手握威國公府的家財,最不濟也能做個富貴閑人,總不至于嫁入越國公府,在父親的屋檐下受盡委屈。

“你的路,是我選的。你不怨我連累你,就夠了。”王夫人合上眼皮,擺出了閉目養神的姿态。

高睦知道,母親這回,是真的不打算與她多言了。但她還是說道:“孩兒感激母親。”

她感激母親生下她,也感激母親為她營造了男兒身份。她不确定天下的女子都是籠中鳥雀,但她确定,自己不願在後宅消耗終身。幼時讀書習武确實是母親所逼,但在将詩書讀進肚子裏後,她确實想發揮這些學識的價值。

至于怨不怨母親?

高睦看了看母親疏遠的姿态,又摸了摸空蕩蕩的胸口,心中明白,她大約還是有些怨的。但是,母親雖然與她從來都不親近,卻給了她更廣闊的人生。所以,她不該怨。

高睦掀開車簾,用廣闊的世界填滿了自己的眼睛。

此時馬車已經進入了京城。

高睦三年前才去修山書院求學,但在這之前,越國公府先是老越國夫人逝世,後又逢老越國公升仙,越國公府為兩位老人守孝,在老家舞陽生活了五年。算起來,高睦上一次在京,已經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本朝開國不過二十餘年,新生的帝國如同蓬勃生長的少年,每一年都是不同的變化。京城之中,尤其如此。八年不見的京城,對高睦來說,幾乎是一座陌生的城市。

王夫人身邊的女管事曹氏,跟随在車窗下。她見高睦目露好奇,便主動介紹起了街邊景物。

高睦不願打擾王夫人的假寐,擺手制止了曹管事的介紹,直到路過天街時,看到一人在禦道上打馬而過,高睦才忍不住問道:“怎麽有人在禦道上縱馬?”

縱馬遠去的背影,體态嬌小,分明是個姑娘。

姑娘家騎馬已經是當世罕見了,又是在皇帝專用的禦道上飛馳,由不得高睦不驚奇。

曹管事作為高門仆婦,跟車之時目不斜視,并未看到禦道上一閃而過的騎手。她卻想都沒想,就很肯定地回道:“想必是舞陽公主。”

“舞陽公主……”

曹管事将高睦的呢喃當成了疑惑,解釋道:“舞陽公主是皇上的幼女,最是受寵,一出生就封了公主,還是封的皇上的龍興之地。她時常在禦道上騎馬,皇上特許了的。”

越國公府的老家就是舞陽,高睦當然知道舞陽公主。只是,在她生活的這個國度,女子發笑都要掩嘴,她從未見過如此鮮活的姑娘。

騎馬的少女早已消失在禦道盡頭,高睦心中卻全身她靈動的身影。她不禁懷疑:如此鮮活的女子,也是籠中鳥雀嗎?

“舞陽公主即将及笄,該議婚了。”王夫人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她似乎讀懂了高睦心中的疑惑,吐出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曹管事在車外笑道:“夫人說得是。也不知将來哪家有福,能迎娶舞陽公主。”

高睦一看清王夫人的眼神,就知道自己沒有多心。母親那句淡漠的話,仿佛在說:舞陽公主即将成為籠中鳥雀。

曹管事的“有福”響起在耳邊,高睦真心希望舞陽公主能有福。

雖然母親幫她掙脫了女兒家的命運軌跡,但她還是希望,世間女子,并不都是籠中鳥雀。

哪怕只有一個人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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