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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

周南珞有幾個她以為關系不錯的玩伴, 偶然間得知她臉盲症，好奇心作祟，逼着和她玩“猜猜我是誰”的游戲。

那時只有崔喆饒幫了她。

“你們自己沒有生過病嗎。”

崔喆饒用不算強壯的身體擋在她的身前, 看向別的小朋友時，又奶又兇。

所以無論後面他做了什麽, 她幾乎都會選擇原諒。

初中時。

又有幾個以為關系不錯的同學, 覺得臉盲症是件很稀奇的病, 他們常常會故意告訴她錯誤的名字，故意讓她認錯人，故意讓她感到恐慌，故意看她出錯後的窘态。

那個時候，她一度懷疑自己融入不了群居生活, 住了很久的醫院。

此後再沒有關系特別好的朋友。

所以蔣一出現的時候, 她曾經非常抗拒。

将他視為洪水猛獸，未來的背叛者、嘲笑者。

可惜。少年總是帶着一股執着的勁兒, 不要命地靠近。

尤其是聽見照顧她的護士阿姨說：那個很帥的男生啊，他最近經常都來醫院, 一會兒手被燒了，一會兒腿摔了，一會兒胳膊扭了，一忽兒胃不舒服, 一會兒嘴角破了……

總之, 很多病。

她當時聽不懂。

護士阿姨笑笑說：醫生都快被煩死啦。

周南珞吃軟不吃硬, 在他第十三次出現在她窗前時, 爬下床, 推開了窗門。

少年似乎驚了一下，不由自主退後一步。

“你想吃孜然牛肉串嗎？”

“……”

許是沒想到她會主動跟他說話, 他呆了好一會兒，沒反應過來。

她不滿意地小聲說：“我想吃。”

可惜天天待在醫院裏，根本吃不到。

好在他聰明，幾乎立刻聽懂，幹着嗓音馬上說：“我現在就去買！”

周南珞撐在窗臺上，看着他又跑又跳的背影，緩慢地揚起了嘴角。

其實很多事情在發生之前，都有跡可循。

比如她前面幾次失敗的“朋友”案例，證明她這第三次交的朋友，注定會走向失敗。

再比如裴景以會畫畫。

蔣一也畫畫。

裴景以是個左撇子。

蔣一也是左撇子。

裴景以是偏執又病嬌。

蔣一也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裴景以從以前就暗戀她。

蔣一那個時候也——

反應最大的是崔喆饒，手臂掃到沒喝完的咖啡，差點将店家的咖啡杯摔落在地。

夏師池動作很快，幫他扶穩後，不明所以道：“你幹嘛呢……”

“你确定嗎？”他站在原地，問，“你确定自己沒有看錯？？”

“應該不會錯吧。”夏師池說，“她又沒啥變化，保養得挺好的，就是胖了點。”

“你見過蔣一嗎？”

“沒有吧。就他爸去世的那陣去湊過熱鬧，不過人實在太多了，我也沒看清……”

崔喆饒還想再說些什麽。

周南珞卻在這是，抖着手抓住崔喆饒的胳膊。

“我想去藥廠房。”她說。

-

從繁華的南邊，開往西邊的這條路，過了這麽多年，其實也沒有變化。

就連那條臭水溝，也依舊維持着綠油油黑漆漆的狀态。

車輛駛過一座橋，在低矮的房屋之間緩慢穿梭。

牆上布滿了青苔，油煙，紅的塗鴉，黑的灰燼。

這是崔喆饒第二次陪她來這裏，得知蔣一去往了國外後，再也沒來過。

但去往藥廠房那條路，他竟然還記得。

就像刻在骨子裏。

馬路上有趴在地上玩彈珠的小孩，也不嫌髒，看着一雙玩得灰撲撲的手，還能咧嘴笑得開心。

夏師池說：“他父親應該是因為工作死亡的，但工廠黑心，不肯算工傷，也不肯賠償，就讓這麽個人死在家裏了。”

有段時間，蔣一來找她的時間突然少了很多，眼看着他臉色一點點變差，也問過他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但他都搖頭：“沒有，就是最近畫畫的單子接太多了，有點累。”

夏師池又說：“以前這一塊兒混混多，他打架确實厲害，在這片很出名。連我吃飯的時候，都被我爸叮囑，說以後聽見這個姓蔣的名字，就繞道走。”

“樹敵多，當他爸去世後，讨債的人都來了。”

那段時間，他一天比一天憔悴，卻一直對她說：趕稿。

她哪會多想。

“有一天……”夏師池忽然看了一眼駕駛座的崔喆饒，嘆了口氣。

心想之前聽這個故事的時候，可完全沒有和蔣一串在一起。

“有一次他被打得太狠，聽說住進了重症病房，他媽媽就來了，将他帶去國外。”

将所有知道的消息說完，她欲言又止，如她這般和蔣一不熟的人，也知道，他一直過得很苦。

很苦很苦。

周南珞聽到這些，會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藥廠房映入眼簾。

周南珞走下車的時候，腳步漂浮，要扶助門把手，才不至于摔倒。

藥廠房一共兩層，屋門用老舊的玻璃款，鐵鎖生鏽，有的貼着過年的春聯。

其中最左邊的那扇，生着蜘蛛網，一看就很久沒人住了。

小地方忽然進了一輛光鮮亮麗的豪車，好幾家的主人走出，好奇地看過來。

“婆婆。”崔喆饒走向隔壁一位老者，低着上半身，友好地詢問，“蔣一這些年回來過嗎？”

“蔣一？”婆婆啃着玉米棒，雙眼還算清澈，點點頭，“當然回來過，他爸忌日的時候，每年都回來。”

又将目光一掃，問：“你們是？”

崔喆饒驚訝地挑了挑眉，看向周南珞。

後者默了一會兒，說：“婆婆，我是他女朋友。”

婆婆睜大眼看向她，将她從上到下打量一番後，笑着搖頭：“小姑娘，你确實長得漂亮，但我們小一可不會找女朋友。”

崔喆饒：“什麽意思？”

婆婆抿唇一笑：“小一有心儀的姑娘，不可能會喜歡你。”

夏師池看了看周南珞，心想可不能再受打擊了。

“小一長得好看，從小就長得好看，就是太瘦了。後來去了國外後，練得壯實了不少，更有男子氣概了。”

“所以喜歡他的姑娘就多了，只要回來那麽一次，就有媒婆找過來。”

婆婆嘆了口氣，搖頭：“可惜了，有幾個姑娘還挺好的，都是我狠心給拒了。”

“他就喜歡那麽一個負心女，十年了，還只喜歡那麽一個。”

周南珞心髒一跳，嗓音卻被黏住了：“是嗎？”

“為什麽說她負心女？”

婆婆呵了聲，滿是遺憾地搖頭：“怎麽不是負心女，你說，兩個關系好好的朋友，他受傷了，被國外的媽接過去治療，也就消失沒多久吧，回來後就不認識他了。”

周南珞一下子沒站穩：“什麽？”

“嘿，你說負心不負心。就這麽不認識了，人在一個月能有多大的變化，說不認識就不認識，這不是故意的是什麽？”

崔喆饒皺起眉頭，腦海中隐隐閃過某個記憶。

不會吧……

不會到頭來，又是他吧？

想到有這個可能，臉色唰的一下全白了。

婆婆吃完玉米，不太想繼續說下去，周南珞着急地喊：“婆婆。”

“還有事啊？”

“我還想聽聽蔣一和她的故事。”

“你還聽？”

這還挺稀奇。

婆婆很少會遇見這麽執着的小姑娘。

看來不放大招是不行了。

婆婆減負着斬斷蔣一紅繩的重大任務，忽而朝她神秘地招了招手：“那給你一點震撼吧。”

說完，她先将吃完的玉米丢了，慢悠悠掏出一把鑰匙，打開了隔壁蔣一的那扇門。

“他回來的少，平時都是我幫着打掃衛生，屋子也沒什麽重要的東西。”

除了他房間的照片，還有就是——

畫。

滿屋子的畫。

伴随着久未住人的木質味，家具上蒙着灰，屋中的畫卻非常非常幹淨。

幹淨到她一看見那張熟悉的背影，眼眶便紅了起來。

三個人進屋。

停在了門口。

夏師池微微張着嘴。

崔喆饒愣在原地，久久無法回神。

其實。

他一直覺得，過去為了周南珞，他隐瞞了很久，堅持了很久，付出了很久。

被裴景以搶先。

只是多年情義比不上一時新鮮。

竹馬比不上天降。

卻沒想到。

此時此刻，在喜歡這件事上。

他才是慘敗。

“你看，這就是小一喜歡的姑娘，這可是他的公主，他的心肝，他的寶貝，他的——”婆婆話語一頓，忽然看向其中一幅。

畫中姑娘穿着校服，鞋尖點在街道上濕漉漉的水凼面上，容貌年輕，帶着些許的幼态。

她朝着畫外笑着，一下便能将心髒笑軟。

婆婆轉過頭。

看了看周南珞，又看了看畫。

又看了看另一幅，又看看周南珞。

驟然沉默下來。

周南珞走了過去。

指尖觸碰到畫者的落款，将“unh”這三個字，用連筆的藝術字寫在一起後，很像一個“一”字。

小一。

蔣一。

裴景以。

她深深地咽下唾沫，指尖将掌心掐得紅白交錯。

“姑娘。”婆婆看着她，輕聲喊。

周南珞擡起頭，用通紅的眼眶和她對視。

“你真的是小一的女朋友嗎？”

她看着婆婆，很輕地“嗯”了聲。

“好，好。”婆婆笑着，忽然就哭了，“那這件東西，就能給你看了，也只能給你看。”

說完，婆婆大步上前，一把拉開客廳一面牆的畫布。

灰塵四起，被透過日光的光暈照耀着，沉浮于天地。

面前這幅畫，和收藏博物館的《怪癖》一樣大。

用精致的畫框包裹，塑封，一塵不染。

“這不是……”夏師池一愣。

“《怪癖》。”崔喆饒看着，失魂落魄地開口，“他是unh？”

不。

這副和《怪癖》極為相似的畫，并不是《怪癖》。

而是《怪癖》的完整版。

它少了一部分留白，不再給外人想象的空間。

畫中的少女，與背景融為一體，清晰而直白。

将畫家的情感，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來。

左下角的英語落字，秀氣而漂亮，和記憶中的狗爬字，完全不同——

“From my rotting body，lowers shall grow and I am in them and that is eternity.”

“以我腐爛的肉身，滋養花朵的生長。

而我，在花香中取得永恒。”

周南珞的心髒一陣絞痛，遏制了呼吸，幾乎讓她喘不上氣。

婆婆在一旁偷偷摸着淚，從來沒想過，這副畫有一天會被正主看見。

與此同時，門口傳來一道冷淡的聲音——

“婆婆，是你在裏面嗎？怎麽不關門……”

聲音停止。

裴景以一身米白色的風衣，立于髒亂的屋內，仿佛下凡的谪仙。

他站在門口，遙遙地與她對視，以為自己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