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章

第 37 章

川陵縣這邊的習俗是三十早上辭年。長輩們帶着瓜果魚肉去祠堂祭祖, 小輩們留在家裏熬漿糊貼春聯。

這兩天周老太沒有上山來找茬，周桃兒倒不至于覺得這事情就這麽過去了，多虧湊上過年這個好時候, 年關在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是過完年就不好說了。

不過她也沒太放在心上，當時做這個決定就是為了能活得更自在, 而不是在頭頂上懸把刀自己吓自己。

不光如此，她這兩日忙得緊, 壓根也分不出心神去胡思亂想。

初六是難得一遇的吉日, 趙小魚會在那日出嫁。

以周桃兒現在的處境, 去送嫁會給趙家添麻煩惹話端，所以她早兩天就跟趙小魚說好了, 讓趙小魚給她留一壇喜酒, 以後慢慢喝。

人可以不去，禮不能不到。

她們倆打小的交情, 趙小魚沒有姐姐妹妹, 周桃兒有也跟沒有差不多, 幾乎把彼此當做親姐妹, 成親的添妝更是五六年前就着手準備了。

周桃兒手裏有銀錢，雖然不多, 但也夠置辦些不錯的添妝，但若置了什麽大件容易被家裏人發現，她就托劉掌櫃找匠人幫她打了一對銀梳子，這些年一直由劉掌櫃幫忙收着。

銀梳子裏頭都是空心，很是小巧, 只能梳梳鬓角的碎發，但是銀器師傅的手藝精湛, 上頭的雕花精致漂亮，能簪在發髻上做發釵。

碰見周梅兒的那天，周桃兒跟劉掌櫃提了趙小魚成親的事情。劉掌櫃把鎖在小匣子裏的銀梳子取出來，不住地念叨趙小魚比周桃兒小一歲的事情，眼神還總往陸骁身上落。

不說陸骁有什麽感受，反正周桃兒覺得渾身像在火裏烤似的，陸骁看她的時候她總覺得自己那點小心思無所遁形，趕緊挽着劉掌櫃的手臂去杏花樓買酒了。

出門後，陸骁不在身邊，劉掌櫃更是三句話不離成家的事情，一開始話題還在陸骁身上轉，後面遇上了一個曾向周桃兒表示過好感的後生，又開始說起身邊那些個品行端正的年輕郎君。

說實在的，劉掌櫃生活在這川陵縣城裏，認識的這些後生不說家境怎麽樣，反正都比周桃兒過得好，從前都覺得會拖累人家了，遑論現在，想必媒婆稍一打聽就會被她的名聲吓跑吧。

劉掌櫃也懂這麽個理，所以一開始知道周桃兒對陸骁的心思的時候反倒松了口氣，就是這陸骁不解風情，多好個俏姑娘天天圍着他轉，偏他無動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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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繞來繞去又繞到陸骁身上去，他不動心，說什麽都沒用。

周桃兒把話頭扯到即将成親的趙小魚身上去，說覺得只送梳子有些光禿禿的，問劉掌櫃有沒有什麽主意。

劉掌櫃建議她編個同心結，寓意好還好看。

兩個人就這麽一路商量着同心結的樣式，總算把兩壇子酒搬回了繡鋪。

陸骁還在院子裏敲敲打打，周桃兒和劉掌櫃進廚房整理年三十要用到的食材，說說笑笑，一晃眼日頭就暗了下來。

山上也有很多要收拾的地方，畢竟過年不是只吃年三十那一頓，得提前把吃食備好，總不至于叫陸骁打過年的去山裏獵東西。

周桃兒整天忙得停不下來，睡前還有抽時間編同心結，大年三十那天更是起了個大早升火熬漿糊。

漿糊是用面粉糊小火慢慢熬出來的，熬制的過程中就能聞見香氣。

陸骁出來的時候漿糊也熬得差不多了，周桃兒挑了一筷子嘗一口，沒什麽味道也能叫她笑彎了眼睛，扭頭問院子裏的陸骁：“陸大哥你喜歡吃甜的還是鹹的？”

“鹹的。”

陸骁去溪邊洗漱，周桃兒趁他不在把被褥收進堂屋的木頭櫃子裏，然後把兩條長凳也搬進了堂屋。

盛了兩碗漿糊，一碗加糖，一碗什麽都沒有加，端到堂屋的桌上，邊上還配着兩碟劉掌櫃自己腌的鹹菜給陸骁搭着吃。

她一起來就洗漱過了，坐在桌邊等陸骁回來再動筷。

吃完一碗甜漿糊後渾身都暖了起來，陸骁看出她急切的心情，去溪邊洗碗。

木屋攏共就那幾扇窗戶，周桃兒不光買了窗花，還和劉掌櫃一起剪了些窗花，把每扇窗戶裏外都貼好窗花後，開始貼對聯。

陸骁回來的時候，她正踮腳拿着對聯在籬笆門上比劃高度：“陸大哥，幫我看看是高了還是低了。”

朝氣蓬勃的聲音帶着難掩的歡快，叫人沒法拒絕：“歪了，往左偏一點。”

扯着春聯往左邊挪了一小點：“這樣呢？”

“再往左來一點。”

又往左挪了一點，周桃兒壓着春聯回頭看陸骁：“陸大哥，現在還歪嗎？”

早晨清寒，草葉上還覆着曾薄薄的寒霜，她的眼瞳清澈得好像被被化開的白霜洗過，明媚的笑容堪比熱烈的春花。

“陸大哥，幫我看看還歪不歪。”

陸骁怔了片刻後回神，大步流星地到周桃兒身邊，擡手幫她把春聯擺正：“正了。”

周桃兒的個頭不算高挑也不算矮，但是在陸骁高大的身形映襯下顯得格外嬌小。

“我、我拿漿糊。”

“嗯。”

陸骁個子高手臂長，幫忙扶着春聯的時候連周桃兒的頭發絲都沒碰到，但是周桃兒就是覺得渾身都麻酥酥的，尤其是他說話時，好像就湊在她耳邊，那麽近……緊張得她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了。

她發頂發熱，手忙腳亂地糊漿糊，陸骁則擡眼盯着春聯上龍飛鳳舞的大字，面色是一貫的平靜，只是餘光總是落在周桃兒發頂一縷翹起的發絲上。

籬笆門上的對聯貼好後，周桃兒絞着手指低頭說：“陸大哥幫我看看堂屋門上的對聯吧，好像也歪了，我看不出來。”

“歪一點也沒什麽。”陸骁率先進院子裏。

他走開後，心裏的小兔子總算消停了點，周桃兒捂住熱燙的臉頰，只露出一雙秋波漣漣的眼睛，輕輕說：“漿糊還沒幹呢，歪了不好看。”

“那就重貼。”

陸骁徑直去堂屋門前，把歪了的那邊撕下來重新擺好位置。

重擺了位置後果然順眼很多，周桃兒捧着漿糊小跑着過去：“果真貼歪了，還是陸大哥眼睛尖，一會兒去繡鋪還是陸大哥幫着貼吧。”

陸骁淡淡說：“我幫你看着。”

“謝謝陸大哥。”眼睛彎成一道月牙。

把對聯貼好後，周桃兒還在牆上貼了一個倒了的“福”字，當然也沒忘了給雞窩添點喜氣。

雞窩現在被隔成了兩間，一邊養着兔子，一邊是陸骁買來的那兩只小雞。

周桃兒生怕它們被凍着，往裏面鋪了不少幹草，還在外頭圍了兩塊用不上的布，住得暖吃得飽，幾天的工夫兩只小雞就圓潤了不少，嫩生生圓嘟嘟的看着更讨人喜歡了。

給兔子和雞分別添了食，周桃兒拍了拍手上的灰：“陸大哥我們走吧，要不然掌櫃的該等我們了。”

貼着春聯的木屋很是喜慶，過年的喜悅盈滿心間，陸骁手裏拎着給劉掌櫃準備的節禮和周桃兒一道下山。

雖然跟劉掌櫃親近，但上門做客不好空着手去，周桃兒上回下山的時候買了些瓜子、花生，這幾天忙裏偷閑還把準備送給劉掌櫃的春裝縫好了，今兒個帶過去正恰當。

她識時務，這回下山沒去周家找不痛快，只在趙小魚家晃悠了一圈。

再有五六天趙小魚就成親了，被她娘拘在屋裏學當媳婦的學問，連房門都踏不出，周桃兒沒見着趙小魚，倒是見到了滿面春風替趙家貼春聯的周旭。

把用紅布裹着的銀梳子交給周旭，賀了恭喜，再敲打幾句，周桃兒和陸骁開始往城裏去。

繡鋪裏，劉掌櫃寡居多年，身邊又沒個孩子，去祠堂祭祖的事情輪不到她，坐在廊下曬太陽的背影顯得有些冷清。

“掌櫃的，我們來啦。”

因為周桃兒他們要來，繡鋪的門板沒有全關上，留了一小扇供他們進出。

“來啦，路上冷吧，先坐下喝口熱茶。”

冷寂的小院因他們的到來添了幾分鮮活，劉掌櫃臉上的笑也是濃得化不開。

“不冷，不過口有點幹，我自己去倒吧。”

離家後跟劉掌櫃的相處又上了個臺階，少了客套多了熟稔。

“怎麽帶了這麽多東西，人來就好了。陸骁你自己進去坐，我去廚房看看。”

“掌櫃的你來看看，喜歡嗎？”劉掌櫃一進來周桃兒就獻寶似的把帶來的春裝抖開。

栗色的春衫上繡着祥雲暗紋，無處不精致，既适合劉掌櫃的年紀又不顯得老氣：“你這孩子，眼睛吃得消嗎？”

“吃得消，高興起來做什麽都不吃力，掌櫃的喜不喜歡呀？”周桃兒把春衫交給劉掌櫃，端起茶碗啜了一口熱茶，鼻頭被熱氣熏紅。

劉掌櫃撫着衣裳上的紋路，簡直愛不釋手：“喜歡，太喜歡了，就是惱你怎麽不早點離家。”

“我也懊啊，該早點離家的。”

見劉掌櫃喜歡，周桃兒眼中的光彩愈來愈盛，勾起劉掌櫃的胳膊說：“進屋去試試嗎？”

“試試，過年就得穿新衣。”

兩個人進屋子裏試衣裳，合身得劉掌櫃舍不得脫。

屋子裏笑聲不斷，陸骁倒也不覺得冷落，喝完茶後自覺地開始貼春聯。

午飯時簡單吃了點，劉掌櫃就領着周桃兒進廚房忙活晚上的飯菜了，陸骁幫着殺魚、殺雞、洗菜……也沒閑着。

三個人一起分擔着幹活一點都不累，日頭還亮着的時候一桌豐盛的年夜飯就擺好了。

劉掌櫃高興，把幾壇酒都搬出來了，也不勸周桃兒和陸骁喝，一會兒的工夫的喝了小半壇。

周桃兒沒怎麽喝過酒，也就沒有注意酒壇子的習慣，陸骁示意她的時候，劉掌櫃已經有點微醺了。

“掌櫃的怎麽自己喝，我來陪掌櫃的喝一點。”

她心裏也熱乎着，高興得不行。

“來，桃子喝！過年就該盡興地喝。”

周桃兒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碗，就着碗邊嘬了一小口：“嘶，真辣。”

“辣就對啰，陸骁你別光吃菜，也來點。”

看着周桃兒一口就上臉的狀态，陸骁也不指望她能勸劉掌櫃了，索性倒酒陪她們喝。

周桃兒喝不慣酒也品不出其中好滋味，喝了幾口就停了，劉掌櫃一個人生活久了也不是放肆的個性，盡興後只細細品酒不再暢飲。

說話時都帶着淡淡的酒氣，但還不到醉的程度。有酒助興，飯桌上的氣氛更融洽了。

劉掌櫃不時打趣陸骁和周桃兒，酒氣作怪，周桃兒也沒那麽羞，順着劉掌櫃的話坐得離陸骁越來越近，散席的時候兩個人幾乎是肩并着肩坐在一起。

夜深山路不好走，又飲了酒，怕出什麽岔子，劉掌櫃留他們住下。

雖然舍不得留掌櫃的一個人，但是周桃兒一是擔心家裏那兩只小雞，二是怕周老太不定什麽時候發難，怕在年頭上觸了劉掌櫃的黴頭，說什麽都不肯留下來。

她堅持總歸有她的道理，劉掌櫃也不留他們，只讓陸骁好好照顧周桃兒，然後把他們送到街口。

回去的路上，周桃兒反常地話很少，時不時仰頭看夜空。

沒有月亮和星星的夜空很明亮，皎白的夜光映着她酡紅的臉頰，星星和月亮彷佛都落進了她的眼底，明亮清澈。

她的腳步有些浮，陸骁跟在她身後走得很慢。

又一次擡頭時，眼睫變沉，有涼絲絲的東西落在上頭，眨巴了幾下便化成水融進眼底。

周桃兒停下腳步，仰面等了一會兒，輕飄的雪花緩緩落在她發燙的面頰上。

她緩緩轉身，定定地看着随她停下的陸骁，呢喃道：“陸大哥，下雪了。”

她等了好久的雪，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