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斬斷前緣

斬斷前緣

景泰十三年,春,驟雨方歇,碧空如洗。

高瓦屋檐上尚透着水汽,時不時“滴答滴答”砸落一串水珠子在青石板的地面,很快就順着地勢流淌下去。

萬物被沖刷一新,透出更鮮亮的顏色,如獲新生。

阮家大院內,長長的回廊被太陽蒸騰出清淺的霧氣,橫梁上浮雕精美,曲折延伸串聯起水榭樓閣,亭臺秀美、院落臨立,每一磚每一瓦都彰顯着主家過硬的財力。

本該是一日中各自忙碌的時刻,偌大的花朝院此時卻站滿了人,為首的阮老爺顧不上外頭的生意,面上憂心忡忡,時不時朝廂房望上兩眼,踱步嘆氣。

下人們見此情狀也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兩三句後,便都不約而同将目光投向階前垂首而立之人。

周頌安青衣墨衫、雙手輕攥成拳,年輕俊朗的臉上兩道劍眉微蹙,低頭不知在想些什麽。看上去就像是在等待着裏頭之人對他的宣判。

“醒了醒了,小姐醒了!”

一道驚呼猶如春雷,頃刻間打破院落內凝固已久的沉悶氣氛,阮老爺渾身一振,擡腳步入女兒的廂房。

周頌安眼眸緊跟着擡起,望着那扇向自己敞開的門扉,腳步卻始終沒有挪動,只是幾不可察地松了口氣,随即便将拳頭捏得更緊,像是做好了決定。

阮檸其實在半個時辰前就醒過一次,那時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睜開眼皮看見古樸奢華的床幔,她以為自己又是在夢中,重新閉上了眼。

又半睡半醒地躺了一會,直到再次醒來,她依稀聽見床邊的啜泣之聲未停,感受到身下的真實觸感,她才意識到,自己這回可能是真的穿越了。

雖然不是自己的出租屋,但阮檸對這裏并不陌生。

自一個月之前,她每到夜裏就會連續做一個奇怪的夢。

夢中的那個人也叫阮檸,是京城富商阮佑德的長女,家境十分殷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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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主阮檸前半生順遂,但自遇到周頌安開始,無憂無慮的日子便一去不複返。

周頌安家境貧寒,遠赴京城求學趕考。

原主父親在一群書生裏看中周頌安的文采氣度,一直在讀書之事上支援他,助他找最好的老師求學問道,也有意等他高中,将自己的寶貝女兒阮檸許配給他。

後來周頌安不負厚望,果然年紀輕輕便進士及第。周頌安知道,阮家的恩情必須要報,但他不喜歡阮檸,也無意娶阮檸為妻。

他已經有了傾慕的對象。

那人氣質清雅,才貌卓絕,是周頌安心中的理想妻子。

可原主非他不嫁,當得知周頌安委婉拒了父親議親提議後,不惜以投湖相逼也要嫁給周頌安。

後來,阮檸成功了,她如願與周頌安拜堂成親,但這也是她悲劇的開始。

周頌安對妻子無愛,随着他仕途的節節攀升,許多人都想要塞女人進他的後院,他對這件事可有可無,能推的就推,推不掉的就收進來。

只因他心愛的女人江浸月已嫁作他人婦,他一心撲在公事上,對後院的紛争從來沒心思去管。

原主阮檸性格剛直不會拐彎,被側室和妾室算計過無數次,也吃過無數次啞巴虧,加之原主的弟弟又是個不争氣的,揮霍敗光家業,還闖了許多禍都求到周頌安面前去。

往日再大的恩情,也在這一日日的磋磨中消耗殆盡,周頌安對阮檸越來越冷漠。

再後來,原主的父親因意外而病亡,阮檸徹底失了娘家的依靠。

與此同時,周頌安心中的白月光,江浸月與夫君和離的消息也在京中傳開。

原主則又一次跪在周頌安面前,請求他幫弟弟收拾爛攤子。

周頌安居高臨下看着她,過了半晌,他一步一步走下臺階扶起原主,用平靜的口吻道:“阮檸,我可以幫你,但這次之後,你放過我。”

周頌安的意思是他對阮檸已經仁至義盡,這次之後,他想要迎娶江浸月,周府的當家主母從此不再姓阮,而是姓江。

夢做到這裏,戛然而止。

現代的阮檸連續一個月在夢中看着同名同姓,甚至連外貌都一模一樣的原主日日垂淚,為愛神傷。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每天都逃不過這樣的夢境,甚至懷疑那難道是自己的前世今生?

阮檸每天早上起床後唉聲嘆氣,論誰看見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每天過的都那麽憋屈都不會開心。

本來就陷入後宅鬥争自身難保,原主還是個不折不扣的扶弟魔,日子過得要多糟心有多糟心。

阮檸時常都替她怄的慌,恨不能自己代替夢中之人做選擇。

只是沒想到這次再睜開眼,阮檸竟真穿越了過來,成為了原主本身。

忍着渾身酸痛,阮檸漆黑的眸子望向左右,旁邊是哭紅了眼的母親與妹妹,身後則是一臉關切的阮父。

還好還好,阮檸默默舒了口氣,一切都還有挽回的餘地。

“檸兒,感覺如何了,可還有哪裏不舒服的?”沈氏見女兒意識回籠,終于止住了眼淚,急忙探過身詢問。

母親憔悴且溫柔,孤兒院長大的阮檸第一次感受到母愛,即使腰酸背痛,腦袋也發漲的厲害,仍堅持搖了搖頭。

“阿姐,你真是要把我們吓死了,湖水那麽冷,為了周頌安你真的連命都不要了嗎?”妹妹阮晴說話還帶着鼻音。

阮父悄悄推了把二女兒,示意她不要再刺激大姐兒,接過話茬道:“檸兒,頌安還在外面等着,他說有話要對你說。”

眼睜睜看着阮檸落入初春的湖水,三、四個家厮跟着跳進去才一起将她撈了起來,所有人回想起那一幕都後怕不已。

周頌安方才在外面已經與阮父承諾,只要阮檸不再做傻事,他願意娶她為妻。

阮父這時候提起周頌安也是為了給女兒吃一顆定心丸,讓她打消了輕生的念頭。

阮檸聞言看了眼門外,在母親和妹妹的幫扶下支撐着坐起身來,“煩請父親讓他進來吧。”

得了應允,仆從很快出去通傳。

不一會兒,沉穩的腳步聲在門口響起,一片青色的衣袍率先闖入眼簾,緊接着便見那瘦高的身影止步于烏木雕花刺繡屏風外,不再向前。

“頌安,以後便是一家人了。不必拘束這些死規矩,進來吧。”

得到阮佑德的應允,周頌安頓了片刻,才繞過屏風,在距離阮檸幾步開外處站定。

他選擇的位置,不遠不近,一如他對原主的态度,淡漠疏離。

即使在夢中見過無數次周頌安的樣貌,但此時此刻見到真人,阮檸也不得不感嘆君子端方,如玉如硯,很是一副會招姑娘家喜歡的溫潤模樣,也難怪原主會對他着迷。似是已經習慣了阮檸這樣近乎直白的凝視,周頌安并未察覺有異,看了一眼阮父,得到他的首肯後,周頌安拱手致歉道:

“阮姑娘,之前是我沒有思慮周全,叫姑娘失望。眼下我已重新思量,願求娶姑娘為妻。”

眉眼是一片古井無波,雖嘴上說着願意,周頌安的眸子已經出賣了他的心。

不是想好了,是被逼無奈。

阮檸在心中嘆氣。

他是家道中落的秀才之子,能憑自己走到今天這一步,不容易。

在朝堂中腳跟尚未站穩,若是被有心之人借此事傳出他忘恩負義,間接逼死恩人女兒的流言,耽誤了錦繡前程,那便太不值當了。

兩害相較取其輕。除了江浸月,他向來最懂得取舍。

阮檸靠坐在床上,沒有其他人意料之中的喜上眉梢,只是萬分慶幸,慶幸尚有結束這段孽緣的機會。

“周大人言重了。”

一句周大人,流露出的是客套生疏。周頌安原本垂下的眼眸微擡,看向阮檸。

雖周頌安已被授予官職,但之前原主為拉近二人的情分,從未曾這樣喚過他。

“周大人,讀書的時候父親于你有助力,是你同父親之間的事,不必牽扯到你我二人。”阮檸剛醒,嗓音微啞。

周頌安,“姑娘說的,某不甚明白。”

阮檸身上還有些不适,想要快點結束這一茬,好重新回到床上舒舒服服地躺着,不由将身子稍稍坐直了些,動了動昏沉的腦袋,堪堪拿出一副幡然悔悟的表情。

“是我之前不懂事,任性相逼。眼下鬼門關前走一遭我也想明白了,不願再強人所難。所以,周大人還是收回剛才的話吧。”

阮檸說的直白,周頌安不可能聽不明白。

但聯系到她往日的種種癡纏,周頌安又不是那麽确信,這到底是阮檸的一時氣話,還是發自真心。

大抵還是使性子的可能大一些。

周頌安一時無言,卻也沒有要走的打算。

見他不相信,阮檸無奈。

她眼下亂的很,又要消化接受全新的身份,又想立即處理掉這段關系,可她确實沒力氣與他仔細糾纏。

不想面對,便索性閉上眼選擇逃避。

“……我身上還有些乏,就不耽誤周大人公務了,周大人請回吧。”

在阮檸近乎冷漠的話語中,周頌安俊逸清隽的上終于閃過一絲錯愕。

清風拂過窗棱,帶進一縷淡淡的青草濕氣,是雨過天晴,也是生機。

直到周頌安離開,屋內仍保持着針落可聞的沉靜。

鬧出這般大陣仗,竟這麽草草收尾,任誰都沒有料到。

揮退了一衆下人,阮老爺兩條粗粗的眉毛聚攏在一起。

他當初決定幫助周頌安,一方面是惜才,另一方面也确實有将周頌安當做女婿的想法。

兒子不成器,那他便将女婿當成希望。

有着他的這份恩情在,周頌安也是大姐兒能匹配上的最好的婚嫁對象了,機會難得。

那可是探花郎啊!

起先周頌安推拒了婚事,他還十分惋惜。後來因着大姐兒的這一投湖,事情又峰回路轉,周頌安都已經松口了,大姐兒卻偏生跟換了個人似的,鬧起性子來。

阮佑德,“檸兒,頌安可真走了,他這一走要是變卦了,到時候你可沒地方後悔去!”

阮佑德到底是不相信女兒能這麽輕易放下周頌安,只以為她在置氣。

阮檸重新睜開眼,清淩淩的目光投了過去,“爹,我不後悔。”

答應了才後悔一輩子呢!

阮老爺這才有些相信。

“可他是入了翰林的啊!”阮老爺憋了半天,忍不住遺憾惋惜道。

誰人不知道入了翰林院便有可能入閣拜相,仕途不是一般進士可以比拟,前途無量。

“女兒才剛醒,你就少說兩句!難道為了個翰林編修,你連女兒的命都不要了?”夫人沈氏恨恨地搡了阮老爺一把。

“強扭的瓜不甜,我看檸兒做的對。他周頌安再好,若是眼裏心裏沒有檸兒,嫁過去也是受罪。”

妹妹阮晴跟着幫腔:“對,若不是真心相待,阿姐不要也罷。”

阮老爺被母女堵的啞口無言,伸手虛點着阮檸和阮晴兩姐妹,最後對上夫人的眼睛,一甩袖道:“唉,你就慣着她們吧。”

阮檸看着父親嘆氣而走,又望了望依舊陪伴在身側的母親和妹妹,有些感慨。

沒想到一朝穿越,還能彌補了她作為一個孤兒缺乏親情的遺憾,即便她投湖後又拒絕了周頌安,母親和妹妹也沒有嫌她胡鬧,最多只是阮父惋惜了兩句。

順着母親的意思,阮檸重新躺回了床榻之上,回憶起原主的家人,本來已經閉上的雙眸倏然顫了顫。

不對,好像還少了一個人。

差點忘了,原主還有個敗家子弟弟!

他上哪兒去了?

想到這,阮檸不由蹙起了眉心,想要往後日子過的舒坦,看來光了結了與周頌安的這段孽緣還遠遠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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