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盡力而為

盡力而為

朝廷之內, 各路彈劾的折子如紙片般飛往內閣，許多都是見皇帝有心處置榮王，見風使舵想要想要讨帝王歡心。

都察院內, 段顯塵坐于案幾之前，凝眉不語。

榮王沒有犯什麽致命的大錯, 這個很多朝中重臣都心知肚明。

但太子年幼, 皇帝身體每況愈下，想要讓太子将來坐穩國君之位, 手握西北兵權的榮王勢必是一個心腹大患。

即使他什麽都沒做，但作為一個帝王, 不會讓這種威脅存在。

榮王危矣。

段顯塵很清楚此次三司會審不過是走一個過場，天子授意, 榮王的性命留不下來。

如今唯一的轉機, 是給榮王定什麽罪。

若是通敵叛國, 擁兵謀反，涉及面就會極廣, 也會牽扯進去更多無辜之人。

這是段顯塵不願意看到的。

但此刻朝中不乏許多渾水摸魚之人，想要趁此機會排除異己，拉下去旁人以便可以插入自己的勢力。

各種關系錯綜複雜, 但萬變不離其宗, 一切取決于皇帝的态度。

查抄榮王府的那日，段顯塵與大理寺、刑部官員一同前去, 在搜查之中，一群官兵将一個紅木匣子從榮王的書房之中捧了出來，衆人以為會是什麽重要證據, 然而打開一看，裏頭只是幾個破舊的木雕玩具。

瞧着都是一些不起眼之物, 幾個官員敗興非常，叫官兵随手丢在一旁。

而此時段顯塵眸色微動，等到幾人走遠，不動聲色走過去，将木匣拾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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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年少時，聽聞對雕刻技藝頗感興趣，而這木雕玩具瞧着年份已久，或許，能夠派得上大用場。

有時候一件事情的轉機，恰恰取決于這些看似不起眼之物。

對于榮王一案，三法司态度不一。

大理寺卿年事已高，不想惹事，更願意根據皇帝的意願穩妥行事。

刑部尚書高調張揚，有意借打壓榮王提高自己在朝廷的威望，再将差事辦得轟動漂亮，以求在皇帝面前得臉重用。

而都察院這邊，段顯塵始終沒有對外表露态度。

搜查榮王府整整用了一天的時間，在押解證物出府的時候已臨近黃昏，許多老百姓聽聞出了這等大事，都趕到榮王府門前來看熱鬧。

官兵們用佩刀将人群驅逐在一定範圍之外，繼而恭敬牽來幾輛馬車及駿馬，供查案的大人回到各自府衙。

段顯塵接過缰繩，翻身上馬，視線因動作随之擡高，緊接着，他便意外在擁擠的人群中看見了一張憂心忡忡的臉。

自那次段府偶遇，段顯塵沒有再去煩擾過阮檸，這算得上是近來二人的第一次照面。

男子朝她望過去之時，阮檸恰巧也在看段顯塵，二人視線隔空交彙，阮檸捏緊了衣袖。

她因為實在擔心淑榮郡主的處境，所以聽聞今日官府查抄榮王府，便帶上家厮趕過來探看情況，沒想到竟遇見了段顯塵。

她此刻其實很想問問段顯塵，淑榮郡主和顧府會不會受到牽連？

但一來二人之間隔得太遠，還有官兵阻攔，她跨不過這道鴻溝。二來疏遠感似乎已經在心中形成，她莫名覺得張不開口。

要不，還是等等姚五娘的消息吧。

然而此時段顯塵端坐馬上，像是看出阮檸心中的焦急與顧慮，隔着人群遙遙沖她點了下頭，繼而調轉方向，驅馬前行，在路過阮檸近前之際，用口型對她說了兩個字。

那兩個字，阮檸讀懂了，他說的是——“盡力”。

心中一時間五味雜陳，阮檸既驚異于她與段顯塵之間仍存在的默契，好像只要一個眼神，段顯塵就知道她在想什麽。并且段顯塵無疑已經給她傳遞了一個信息，那便是，他會想辦法幫助淑榮。

同時阮檸的心也被揪得更緊，如果連段顯塵都要用“盡力”來形容，那證明淑榮郡主的處境實在不容樂觀。

不論她與段顯塵之間發生了什麽，但在阮檸心中始終覺得所有棘手的問題到了段顯塵手中都可迎刃而解。

這次，段顯塵既然說了“盡力”，那便應該也可以的吧？

希望他可以。

*

刑獄之中的審問一直算不得順利，榮王拒不承認任何謀反罪責，而他的一衆下屬也矢口否認榮王有通敵叛國之嫌。

與此同時，不知受誰鼓動，一批集結起來的守衛軍更是往京城進發，準備到聖上面前去為榮王伸冤，被段顯塵得知後當下命人攔截在城外。

為首之人義憤填膺，望向段顯塵：“大人，榮王他是冤枉的啊，你為什麽阻攔我們去宮中向皇帝解釋？”

段顯塵立于衆人面前，只問了他一句。

“你想讓聖上更加清楚榮王的號召？”

短短一句話，直接驚出了那人一脊背的冷汗。

他們關心則亂，實在忘了對皇權的敬畏。

此行若是去了，恐怕榮王更遭忌憚，不僅會死得更快，而且他們這一群人估計也沒一個能活着走出京城。

待那一行人走後，唯剩高準與段顯塵兩人，林中樹影搖晃，高準站在一棵參天古樹下問男子，“大人，咱們有把握保下淑榮郡主和顧府嗎？”

段顯塵：“能否保下，明日便可見分曉。”

高準不知段顯塵的謀劃，只問：“顧府若是不想受牽連，是不是只剩顧簡之休妻這一條路？”

“顧府未必。”擡眸望了眼皇城的方向，段顯塵：“但顧簡之個人若是不想到受牽連，确實唯有休妻。”

二人一起往馬匹所在的地方行去，翻身上馬之際，顧簡之突然問段顯塵：“若是大人，會如何選？”

是選擇保全自己和如今的權勢地位，還是選擇與妻兒一起共患難？

段顯塵長腿一跨，端坐于高頭駿馬之上，聽見高準所問，自然而然，眼前浮現出的是那日在人群之中惴惴不安的少女面龐。

一夾馬腹，段顯塵揚手揮鞭，率先策馬跑了出去。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按順序來。”

先齊家，再治國。

意思是，他選妻兒。

男子的聲音随着馬蹄聲在風中消散，高準愣神片刻，一揚唇角緊随其後，“大人等我。”

*

翌日，幾件從榮王府上搜尋出來的證據被呈至聖上面前，其中，那個曾被棄之一旁的紅木匣子也在其列。

太監總管捧上前去一一給皇帝過目，龍椅中人t面帶病氣，目光掠過幾個物件，沒有什麽反應。直到那個紅木匣出現，皇帝目光微動，緩緩擡手命令太監将其打開。

看見當中的物件，皇帝出神良久，問身旁之人，“這是在何處找到的？”

太監:“回禀聖上，是于榮王書房的案幾之中。”

皇帝聽後良久沒有說話，繼而揚了揚手，“知道了，下去吧。”

那是二人尚且未成年之時，他送給哥哥，也就是現在榮王的生辰禮。

晚間時分，皇帝通過內監給三法司幾分帶了一句話——“榮王之事，勿擴大範圍，切忌牽扯過廣。”

如此，便算是定了調。

段顯塵亦知道，事情有了轉機，淑榮郡主和顧家上下百十來人口的命算是保住了。

半個月後，榮王以“貪功冒饷”之罪被問斬，其子嗣家眷流放房陵，部分屬下被停職查辦。

阮檸是從姚五娘那裏得知了淑榮郡主被流放的消息，她還告訴阮檸，顧簡之沒有休妻的打算，因而即将與淑榮一起被流放至房陵。

房陵，是所有流放地之中距離最近也是氣候條件相對适宜的一個，姚五娘說，聽聞原先定的并不是這裏，後來之所以改變，是有人從中斡旋的結果。

至于那個人是誰，阮檸沒問，但她猜得出來。

能參與決策流放之地，為淑榮與顧簡之籌謀護航，她們認識有這種能力的人，只有一個。

他應該如他所說，盡力了。

姚五娘還告訴阮檸，除了淑榮郡主與顧簡之，顧府其他人等，均未受到太大的波及。

但還有一個不幸的消息，那便是淑榮的孩子因先天不足，在不久之前夭折了。

阮檸聽到這裏整顆心一下子揪了起來，父親被下獄問斬，剛出生的孩子夭折，自己一朝從天之驕女淪為階下囚，這對淑榮的打擊會有多大？

阮檸不敢想，她很想要見見淑榮，去安慰安慰受此重創的她，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

在被押解至房陵的前幾日，通過姚家和高準的幫忙，阮檸和姚五娘見到了被關押在牢房中的淑榮。

她憔悴了很多，發絲淩亂，整個人全然沒有了原先的生氣，阮檸一見着身着囚服的她便紅了眼眶，但淑榮卻比阮檸想象中堅強，她默默拉住阮檸與姚五娘的手，暼了一眼旁邊的獄卒。

阮檸立刻反應過來，從荷包中掏出了一錠金子交到了獄卒手中，那獄卒一見金子兩眼放光，囑咐阮檸幾人別耽誤太長時間，高高興興便走遠了。

淑榮:“我有一件事要請你們兩個幫忙，我的孩子其實并沒有死，她在倉聯村的一戶農家那裏，你們若是抽的開身，能不能經常幫我去看一看？”

“我擔心她會被苛待。”

淑榮告訴阮檸與姚五娘，她和顧簡之的孩子确實身體孱弱，因而若是此行一起帶去流放之地，很可能途中孩子就會丢了性命，因而顧簡之與她費了不小的力氣對外放出孩子夭折的消息，實際上是請淑榮的心腹丫鬟将她送去了京郊的一戶農家。

顧家經榮王一事，雖未獲罪，但在朝中已然沒有原來的風光，人人如履薄冰，因而家中之人實際上并不贊同二人的做法，還責怪顧簡之一意孤行。

責怪他放棄大好前程陪淑榮前往房陵，更責怪他只是生了一個體弱的女孩而已，何故如此大費周章？

顧家人不想擔這個風險。

淑榮明白顧家的态度，知道他們會置之不理，因而很害怕孩子過得不好，此時此刻，她只能求助阮檸與姚五娘。

阮檸聽後神色凝重，繼而鄭重點了點頭，“你放心，我一定會經常過去看孩子的，我們一起等你和顧簡之從房陵回來。”

淑榮交代完重要的事，直到此刻才哽咽起來，抓着阮檸的手半晌沒有說出話來，最後只含淚點了點頭，答了句“好。”

此去一別，不知何時再能相見。

阮檸出了牢獄之後心情異常低落，姚五娘亦然，二人感慨傷感之餘，覺得唯一值得慶幸的便是淑榮沒有所托非人，顧簡之始終不離不棄，并且盡自己所能安排好了他們的孩子。

二人也算是患難見真情。

淑榮與顧簡之被押往房陵的當日，阮檸與姚五娘根據淑榮所說的地址找到了倉聯村的那家農戶，隔了老遠，二人便聽見了嬰孩的啼哭聲。

然而那戶人家此時卻大門緊閉，門外還上了鎖，阮檸覺得情況有些不大對。

二人等了片刻，哭聲愈發撕心裂肺，但始終沒有聽見有人上前去安撫嬰孩的聲音。

阮檸與姚五娘本只想遠遠看看不欲打擾，确定孩子安好便是，但眼下這種情形，孩子顯然不好。

二人來到了屋門口，敲了幾聲門都無人應答，看樣子應該是出去幹農活了。

他們把一個幾個月大的孩子就這樣丢在屋中不管不問，淑榮的擔憂沒有錯，這戶農家似乎并不真心喜愛這個孩子。

小寶寶哭得聲音已然嘶啞了，阮檸與姚五娘卻被一把鐵鎖擋在門外，急得團團轉又無計可施。

阮檸眉心緊蹙，孩子本就體弱，長此以往，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