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花燭夜

花燭夜

喧鬧的白天總算打發過去。

常檸坐在沙發上按着自己的腳踝，她環視打量着屋裏的擺設。房間是雲濱花園的特色婚房。正中是圓形的大床，鋪滿了玫瑰花瓣。屋頂是透明的玻璃，據說方便新婚夫婦擁卧在一起觀賞燦爛星空。

設計者大約認為，無遮擋是浪漫的最高境界。除了透明屋頂，還有透明浴室，雲濱花園依山而建，浴室對面是一片曠野。等常檸發現連衛生間的門都是透明的時，她徹底驚呆了，這是哪個腦殘設計師的奇葩作品，還要不要人有隐私了。暴露狂才願意住這樣的房間。

她身上很黏，很想去浴室痛快沖洗。她擡眼看了看文郁，晚上是兩家聚會，老常一杯杯灌了文郁不少酒，孫女士一遍遍隐晦的提醒老常，洞房花燭夜不宜讓女婿喝太多。文郁微阖着眼坐在沙發另一側，酒精讓他看起來昏昏欲睡。

“文郁。”常檸喚他，“你還好吧？”

“我沒事。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常檸走到小吧臺幫他倒了杯橙汁，“你喝點果汁。”

文郁費力擡起頭，接過橙汁抿了一口，朝她笑笑，“你先去洗漱休息。不用管我。”

“那我，先去洗了。”

文郁不再回答，半垂着頭，似乎馬上要睡過去。

常檸放輕腳步，拿了睡衣走進浴室。洗手臺邊醒目的位置放着不同品牌型號的計生用品。她和文郁晚飯後回酒店前，孫女士特意把她拉到一旁欲說還休的交代，“文郁現在是先成家後立業，這個階段你們不太适合要孩子。那東西酒店都會有放，你懂吧。”

“什麽東西？”常檸故意反問。

孫女士看了看四周，正準備悄摸揭曉謎底時，常檸笑着打斷她，“行了，放心吧。我知道是什麽。”

想到一會兒文郁也要用浴室，常檸把大大小小的盒子扔進了洗手臺下的抽屜裏。

她從浴室探頭看去，文郁依然低着頭保持着剛才的姿勢。怕文郁一會兒聽到水聲醒過來，常檸蹑手蹑腳走出浴室，把房間的燈全部熄滅，這樣文郁就算醒來也不會透過玻璃看到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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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窗外是靜谧無邊黝黑的荒野，月亮從遠遠的地平線上躍出，極大極圓。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沖洗。月亮升起到半空，清冷的月光斜斜撒了進來，常檸感到自己像在漆黑的舞臺上被一束淺淺的追光燈籠罩，她加快了沖洗的速度。熱水撲頭蓋臉從頭頂流下，洗發液的泡沫沖進眼睛裏，她埋頭擦着眼睛。

“砰。”一聲沉悶的玻璃撞擊聲，從右側的玻璃窗傳來。

常檸渾身繃緊，2秒後意識到聲音的來源，失控大叫，“啊！~~~”

“砰。”又是一聲，她膽顫心驚扭頭看去，對上一雙黃色的眼睛和一雙撲騰的翅膀，雖然認出撞擊窗戶的罪魁禍首是一只鳥，但并不妨礙她發出第二聲聲嘶力竭的大叫，“啊！！~~~”

浴室外是茶幾被碰倒的聲音。文郁顯然被她的叫聲驚醒，常檸看到客廳閃起了手機屏幕的光亮，晃動着快速向浴室門口移動而來，一邊晃動一邊是文郁緊張的聲音，“常檸，常檸！”他已經緊張的要撞門了。

“沒事。我馬上就好。”

玻璃外的傻鳥正展開第三次的俯沖。常檸慌亂中直接拿起睡衣套在身上，用力打開門站了出去。

文郁就着手機光亮對着她，目光上上下下檢查她有沒有受傷。

常檸看到文郁的眼神突然扭向一邊，喉結動了動，垂下眼簾問道，“你要不要換件其他衣服？”

常檸低頭看向自己，她沒來得及擦幹水就套上了衣服，打濕了水的真絲睡裙緊緊裹在身上呈半透明狀，和沒穿衣服沒什麽兩樣。常檸發出了當晚的第三聲慘叫，“啊！！！~~~”

換上文郁的圓領棉質T恤後，常檸把自己裹在被子裏，只露出腦袋。如果可以的話，她願意變成土行孫，挖個地道馬不停蹄地遁走。

文郁摸索着去找房間的總控臺，要把燈打開。

“不要開燈。”常檸從床上垂死病中驚坐起，被子像個桶一樣裹在她身上，她只露出半個腦袋，下半張臉陷在被子裏。她試圖用現在加倍的嚴實來扭轉之前的一覽無餘，“不要開燈。”她又重複了一邊，"這個房間到處都是透明玻璃。你要開燈，窗戶外面的鳥都能看清你在洗澡。”

文郁采納了她的建議，又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陣，片刻後，燭火閃耀。

這個奇葩房間竟然還放了燭臺，設計師真是個把浪漫元素湊齊的人才。

文郁把燭臺放在床頭櫃上，他現在的酒勁兒已經完全過去。常檸像一只正在吐絲的蠶寶寶，深深陷在被子裏，黑眼睛不錯珠的盯着他。“給你點光亮，不然太黑了。你剛才沒受傷吧？有沒有扭到哪裏？”

“沒有，都挺好。”

“行。我現在去洗漱。你要害怕叫我一聲。”

“你一會兒打算睡哪兒？”

文郁指了指沙發，“沙發還挺軟的。”

沙發只有1米5長，文郁注定沒法伸直腿睡。常檸向文郁建議，“你要不睡床上吧。你睡這頭，我睡那頭。”

文郁看了看頭頂綴着幾顆星子的深色天幕，心想常檸應該是害怕一個人躺在大玻璃下面睡覺，她剛剛被夜鳥吓破了膽。為了陪她，他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10分鐘後，文郁完成了洗漱，常檸吹滅了床頭的蠟燭。

房間格外的安靜，靜到能聽到兩個人不同頻率的呼吸，常檸倒盼着這會兒屋頂飛來一兩只鳥，讓她能聽到可以分散注意力的其他聲音。天空的星星一顆顆多了起來，細碎遙遠，星光很淡。常檸想起有一年的中秋，她和文郁提着兔子燈跑去看初升的月亮，那時他們都很小，營房裏到處都是提着燈亂竄的小朋友，文郁拉着她跑到後山上，她第一次發現月亮原來可以那麽黃那麽大，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那天的月亮和今天一樣圓，但星星比現在的要亮多了。她翻了一個側身，撞上文郁的小腿。文郁抽了抽腿，腳從被子裏伸了出來，于是常檸的臉正沖着一雙大腳。

她默默轉過頭，想起以前也曾和文郁并排躺過。大一寒假結束去學校報到的時候，他們和文婧在返校途中溜去一個不知名的景點玩，從景區出來只有長途卧鋪大巴。三人買票上車，只剩一張上鋪，兩張并列的下鋪。文靖提出兩個女生半夜睡下鋪太不安全，讓文郁睡下鋪的外側，安排妥當後，自己麻溜爬上了上鋪。那晚汽車一路颠簸，常檸合着衣服躺在搖晃狹窄的床鋪上，車廂彌漫着腳臭味和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在憋悶的窒息中，偶爾可以聞到文郁身上清冽的氣息。

常檸想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兩人有着過硬的友情和經得起考驗的歷史記錄，完全可以坦坦蕩蕩像以前一樣睡在一頭。她不想再次翻身又對着大腳。

文郁的呼吸節奏依然沒有變化，躺了這麽久了，并沒有變得綿長均勻，她篤定文郁沒有睡着。

“文郁。”她輕輕喚了一聲，“你要不要躺我這頭。”

文郁的腿又動了動，這次撞到了她的胳膊。“不然你的腿老踢到我。”

文郁終于半坐起身，把枕頭扔到她旁邊，一言不發躺下，背對着她。

可能快要睡着的時候，被她吵醒了，心情不太好。常檸不好意思把頭埋進枕頭裏，專心致志去尋找瞌睡。身旁的人翻了一個身，片刻後又翻了一個身，床鋪輕輕的顫來顫去，常檸數綿羊的進程受到了幹擾，她在黑夜裏睜開眼。山上的落葉被風卷了幾片落到頭頂的玻璃上，被風推着一遍遍轉着圈，她盯着轉圈的落葉看了一會兒眼皮沉重起來，身邊的人突然又翻了個身。

“你是不是剛才被我吵醒了，現在睡不着？”

文郁确實睡不着，但和常檸無關。他理當進行否認，讓常檸不再愧疚。不過他如果否認，常檸勢必會問他真正的原因。而這原因十分可恥，讓他說不不出口。于是他含含糊糊“嗯”了一聲，對常檸說，“我馬上睡着了。”

他很清楚自己睡不着，常檸從浴室出來時的樣子還在他眼前晃，線條比他想象的還要完美。他想起大二的夏天，學校開了游泳選修課。常檸和文靖也報了課程，每周三，周五下午各上一堂。周三那次是在戶外泳池上課。男女生雖然是分開教學，但在戶外課堂，泳池卻是挨在一起的，中間只隔了一道鐵絲網。他同屋的幾個哥們目的不純的也報了游泳課，每周三下課回來，便湊在宿舍裏賤兮兮的對女生的身材評頭論足。宿舍老大多次提到小雅，給予了高度的肯定，小雅是老大給女生起的代號，老大眼裏她長得像長澤雅美。游泳課程上到一半，需要進行形成性考試，老大那天鬧肚子擔心沒有成績會被退課，軟磨硬泡讓他去替考。

他在泳池邊悶悶呆着，鐵絲網另一邊，一群女生穿着學校發的短袖連體裙泳衣湊在一起叽叽喳喳，“小雅在那兒”宿舍哥們捅捅他。文郁從網洞看去，在統一的着裝中，一眼看到一雙筆直勻稱的長腿，長腿之上是緊湊的腰胯和挺直舒展的肩背。“小雅轉過身笑了。”哥們激動起來。文郁瞳孔收縮，那副帶點天真傻氣的笑容他再熟悉不過，老大口中的小雅原來是常檸。

在他的印象中常檸一直穿着寬寬大大的衣服，初中的校服是寬大的紅色運動服，高中的校服是寬大的藍色運動服，上了大學是寬大的套頭體恤。在這些寬寬大大的衣服下面，有些事情正在發生着悄悄的變化，而且變化的很顯著。“85-59-87”舍友在一旁目測三圍。文郁升起起一股悶氣，“該你上場考試了。”他一腳把舍友踢進水裏。

對面，常檸也跳進了水裏，頭朝下慢慢浮了起來，“想達标至少游十二米啊。”女生教練站在泳池邊強調要求。他看見常檸用很可笑的姿勢在水裏撲騰，兩手在前面比劃，一條腿浮在水面上下拍打，另一條腿呢？文郁定睛看去，另一條腿好像踩在池底，随着游泳動作一蹦一蹦，想瞞天過海，冒充是游過去的。

太拙劣的造假行為了，文郁直搖頭。常檸很快被教練叫到岸上，宣布不達标。他看見常檸用手抹掉臉上的水珠，露出慚愧又帶點傻氣的笑容。她的頭發一向披散下來，為了游泳此刻攏在腦後，面龐完全顯露出來，笑容飽滿又耀眼。

“29號。29號開始準備。”男生教練點到老大的學號。文郁紋絲不動，“29號，王家言。人來了嗎？”教練直接叫名了。

“快去啊。”舍友着急催促。

“他今天生病沒來。”文郁變了主意。替老大考試的收獲，便是每周三在固定時間繼續聽他們猥瑣的談論小雅。他并沒有自虐的愛好。

“讓他病好後帶醫生診斷來補考。”教練開始叫下一個學號。

文郁覺得自己還是太仁慈了，他應該直接替老大申請退課。

“你在搞毛線啊。”舍友在一旁嘀咕。

老大第二天拿着醫生診斷去找了教練，他對文郁的臨陣脫逃表示理解，文郁雖然看上去全面發展，但說不定是只旱鴨子，為了面子答應了替他考試，見到水就不行了。老大順利通過了形成性測試。下一周的周三，游泳小組幾人上完課回來沒有像以前那樣興致盎然，因為小雅已經不再上游泳課了。

文郁後來得知，常檸游泳考試沒有達标後，發揮了她一貫虎頭蛇尾的做事風格，轉身就退了課。沒有了游泳課的展示舞臺，常檸的身材又躲進了寬寬大大的衣服裏，頭發也披了下來，時不時擋住半張臉，再次泯然衆矣。老大後來在校園裏尋尋覓覓希望能和小雅重逢，卻不知道小雅躲到哪裏去了。

月亮快消失前，文郁終于睡着，睡着前朦朦胧胧覺得，當年舍友的三圍測算明顯保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