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章

第 30 章

顧無琢偶爾會墜入夢境。

在他意識模糊, 痛楚難忍,終于支撐不住而昏厥之際,夢魇便會悄然降臨。

他會夢到阿霧。

身影朦胧, 仿佛被霧氣籠罩, 無力地倒在他的懷抱之中的阿霧。

少女咳着血,一口、一口, 盡管他無法分辨她的聲音,但顧無琢知道她在說話。

她說:“放了洛雲塵,那是我喜歡的人。”

他回答:“阿霧, 你在信裏寫過,你并不愛他。”

顧無琢靠着信紙上的內容, 做內心的支柱,在幻夢中殺了洛雲塵一次又一次。

她有時會哭泣,有時憤怒地咒罵, 有時又沉默不語,靜默無聲地凝望着他。

顧無琢在夢裏問她:“你說你喜歡我,是真的嗎?”

她不答。

他又問她:“我送你的簪子,你摘下來, 是因為妨礙到你離開了嗎?”

她沒有回答, 她不會再回答。

這一次,墜入深淵時,顧無琢的夢變了。

夢裏的人不再祈求他停手,也不再提到洛雲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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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偶爾會笑着哄他, 偶爾會哭着訴說想念。

夢的最後, 她手中多出長劍, 無數次地将他捅穿。

“你現在是我的任務目标,僅此而已。”她的話語如同利刃, 直刺他的心口。顧無琢沒有掙紮,任她随性而為。

胸口密密麻麻的疼痛,反倒成了極大的快意。

這樣也好,這樣就好……倒不如說,如今的情形,是最好的結果。

這幾日阿霧對他很好,好到讓他懷疑自己已經死去,所經歷的一切,不過是彌留之際的夢境。

他是她的任務目标,她一定不會輕易離開他,顧無琢這樣安慰自己。

可他仍舊不放心,他變得更加小心翼翼,更加細致。他試圖參與她的經歷的一切,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她身旁,生怕她會再次突然消失。

她和他保證過,不會摘掉镯子。但當他壓制心底的巨浪,試圖以盡量溫柔的方式拉過她的手腕時,沒有碰到金镯。

林曦霧取下了護身的手镯。

他的禮物,再一次像花簪一樣,被丢棄了。

顧無琢在那個瞬間,腦內轟然炸開。他不去想阿霧此次的任務,也不去想後續的安排,唯一的想法是:

她又要走了。

是去找洛雲塵,還是又有別的事要做,她摘了镯子,是否會又一次撞上誰人的刀尖。

“誰準你摘的?”顧無琢勉強維持的平靜破碎,聲音中帶着一絲顫抖,将她逼得緊貼在結界上,“你在騙我?你又騙我!”

“顧、顧無琢。”林曦霧人快傻了,茫t然回應,“你聽我說,當時還有邪靈,我把镯子借給錢洛清。是借的,待會兒就問她要回來。”

她語帶焦慮,不停地解釋:“她是去接應人,她師尊拉胯,沒給她準備足夠的護身法器,我就想幫忙。”

“蒼陵仙府的人馬上就來了,我拜托錢洛清去拖延時間。她修為剛剛築基,擋不住角落的邪祟,我才把镯子交給她。”

顧無琢從喉嚨裏擠出聲音:“你可真是關心她,為了她,連答應我的事都能輕易違背。”

她會對許多人上心,她會吸引許多人,林芷柔、錢洛清……也包括他。

在阿霧眼裏,顧無琢和那些人沒有區別,他的所有心意都無足輕重。她自說自話地行動,無需任何回報,也不接受他的付出。

……他給她的符紙,她為什麽還不撕開,是遺失了嗎?

林曦霧不知道顧無琢在想什麽,她面對突發狀況,心急如焚。她是來接應顧無琢,怎麽反而像火上澆油,讓他更加失态。

她不斷地詢問系統,思緒急切而焦躁:【他怎麽了?識海情況如何,是不是已經失去神智了。】

【有什麽辦法能讓他冷靜嗎?】

【我不會撕破魔符。】林曦霧補充,【你想想別的法子。】

【宿主,你要不要試試把他情緒安撫下來。他識海動蕩不安,但邪氣的确散了許多,若是能恢複平靜,或許能一直維持清醒。】系統盡職盡責地監控數據。

安撫……

镯子暫時拿不回來,她該怎麽安撫啊?

總之先認錯。

林曦霧深深吸氣,組織語序,立志先把顧無琢哄好:“我錯了,你冷靜一下。那镯子在錢洛清手裏,我馬上去要回來。我扶你去休息,立刻去把它要回來。”

顧無琢已經不相信她了。

他覺得自己仿佛被撕裂成兩半,其中一半無休止地尖叫,捉住她、困住她,她是個滿口謊言的騙子,只配關進籠子裏。

另一半在提醒他,靈臺的邪氣消減了幾分,他勉強能維持理智,應該趁機和她多說兩句話。

顧無琢擡掌,手中真氣凝聚,用力打在自己胸口。

鮮血自口中湧出,他往後倒退數步,意識稍顯清明。

“顧無琢!”身前的少女像是急了,握住他的另一只手,“你在做什麽?!”

顧無琢的手被死死抓住,她握得極緊,他被她抓着,動彈不得。

她是來殺他的。

她又在他阻止他自傷。

哪怕他在她面前自戕,她也應該高興,不是麽?

他抓住手腕的力道慢慢放松,指尖輕動,摩挲着溫柔地撫上她細嫩肌膚。繃布層層疊疊覆蓋,粗糙如毒蛇鱗片,纏繞在無瑕白壁之上。

黑浪沉寂在無形的靜海中,周圍恢複安靜與明亮,他掙脫她的手,把林曦霧勾到懷裏,不顧她的意願,孩童般地攬着她的腰肢。

長蛇纏着她,勾着她的指尖觸及面頰,覆于冰冷的臉龐上。

他想讓她別怕,別被他吓着,他不會傷害她。話出口,又是另一番光景。

“阿霧,有個叫洛雲塵的人,你可認識?”他抹去唇角血絲,沉沉出聲。

兩人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此刻土崩瓦解。三緘其口的秘密,于現下被戳穿。

林曦霧呼吸凝固,心髒猛烈地跳動起來。她的雙眸張大,怔怔看着他,等待顧無琢接下來的話。

他居高臨下地垂首,仿佛在聊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既然你提防蒼陵仙府,我們不去便是。不如去玄機宗吧,去找洛雲塵,再殺了他。”

【不可以!!】

“不可以。”識海中的系統在驚叫,林曦霧同時開口,她的聲音發顫,“你不能殺他。”

系統反複交代,洛雲塵的生命是底線,顧無琢殺死洛雲塵後,小世界便會徹底崩塌。這是毫無邏輯的判定,卻讓林曦霧不得不遵從。

她看見顧無琢擰起眉,而後像是想到了什麽,倏地舒展。他臉色變得慘白如紙,身形有些搖晃。

“你還在意他,你竟然,你果然,還在,在意他。”

“顧無琢、顧無琢……”林曦霧小聲喊他。

他這算……吃醋?可這副殺意彌漫的模樣,是正常人吃醋的反應嗎?

“你騙了她。”他的語氣平緩,“你騙了林芷柔,是因為覺得她也喜歡洛雲塵,不願和她争搶嗎?”

“不僅騙了他,還騙了我,是嗎?”

那些信,那些話語,可能全都是假的。他以為她不回應他,是因為變心,但若換種思路,說那些都是徹頭徹尾的戲言,也沒有不合理之處。

假如都是虛假之物。

那他算什麽?

他到底算什麽??

“我沒有騙人,我說的都是實話,我對他完全沒感覺。”林曦霧擔心顧無琢的狀态,一點兒重話都不敢說。

修士若是被邪氣侵染,反複喪失神智,只會讓他一步步離成魔越來越近。在這片修真界,成魔意味着堕入泥沼,再無得道飛升的可能,才不是什麽好事。

只要能攔住,林曦霧必然不能縱着他出事。

林曦霧聽出他對洛雲塵的厭惡,當即作出表示:“你、你認出我了是不是?我怎麽可能會喜歡洛雲塵,是他把我推到刀尖上,我惡心他還來不及。”

他的面色像是稍好一些。

林曦霧松開緊抓顧無琢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臉:“沒事了,邪祟被清除得差不多,不必勉強自己。”

“不喜歡是嗎?”顧無琢長眉輕挑,色濃如墨,“那又為何要向他求情。”

他俯身低頭,與少女離得極近,冰冷的氣息萦繞在她的鼻尖:“我不會再信你了,阿霧。”

是她一次次地食言,讓他原本就搖搖欲墜的信任崩塌。

他只想把她帶離錢府,存放在無人知曉的秘境。不殺洛雲塵也可,但須得她好言好語地哀求,違背心意讨好他。

“我說過,手環是給錢洛清了!”林曦霧再次重申,“我馬上就收回來。”

“至于洛雲塵,那是因為我帶着任——”她帶着任務,為了維護書中乾坤的穩定,不得不保住他的命。

林曦霧語速極快,連腦子都不過,把所有信息直截往外倒。

話說到一半,心髒仿佛被再度貫穿,猛地停止跳動。她的呼吸停住,喉頭和心口被無形的大手緊捏,幾乎要将她的意識捏碎。

此前被一劍穿心時不曾遭遇的疼痛,降臨到她身上。

胸腔一空,林曦霧晃了晃,直直往下倒。

【系——】林曦霧怎麽都沒想到,她會被系統背刺。

【不是我,不是我!】腦海中響起系統的尖叫,【剛剛是宿主違反合約,主系統越過我,直接派發了懲罰。】

【不可以将任務的詳細情況、以及背景告訴書中角色,這是最初的規則,你不會忘了吧?下次再犯,還會觸發同樣的懲戒,我攔不住的。】

它也過意不去,說完話,便沉寂下去。

林曦霧眼前一片漆黑,不知過了多久,驟然大亮。

恢複知覺後,她發現自己又躺倒誰人的懷裏,臉被捧着,耳邊是支離破碎的呼喚。

“阿霧?”

“阿霧……”

“阿霧!!”

一聲比一聲急。

擡眸,入目是青年倉惶的面容。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似是在瞬間被抽去所有的血色。雪發淩亂,遮眼布绫的後帶垂落在肩頭,不停地顫抖。

林曦霧記起來了,當初她心髒被捅穿,顧無琢摟着她,手足無措安慰她時,好像也是這副表情。

他是在害怕嗎?害怕她再死一次。

林曦霧有氣無力地擡手,捏了捏扶住她肩膀的手:“你好,那個……我沒事。”

“你聽我說……”

系統的警告來得快,去得更快。沒過多久,林曦霧已經感知不到心口麻痹造成的痛苦,她深吸一口氣,想從地上起身。

邊直起身子,邊思索該如何解釋自己保護洛雲塵的原因。

林曦霧的動作緩慢而謹慎,自以為顧無琢肯定能察覺到她的動作,及時避開。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顧無琢并未閃避,仍舊保持着原本的姿态,緊緊地摟着她。

在起身的瞬間,林曦霧未能避開,額頭與他的相碰,撞在一起。

顧無琢的手緩緩從林曦霧的臉龐挪開,轉而托住她的後腦,緊緊地按向自己的肩頭。他的雙臂愈加用力,像是要把她融進自己身體裏。

“阿霧……我……”

他聲音發抖,幾乎散在風裏。

“我剛剛……我剛剛……”

他剛剛在做什t麽?

林曦霧耳畔響起識海系統的聲音,帶着一絲不安:【嘶——】

【怎麽了?他出事了?】

系統似乎在尋找合适的措辭,回答得有些遲疑:【不……該怎麽說……他現在還是有理智的,也不能這麽說……】

雖然語氣平穩,但如果它能有表情,此刻一定是既驚訝又感慨。

十三根針,伴随肌膚相觸一同擠壓,刺穿血肉、針尖入骨。男二號抱得這麽緊,是沒有知覺嗎?

林曦霧一心兩用,一邊聽系統回複,一邊對顧無琢輕聲說道:“對不起啦,我食言了。但我保證,總體上我并未對你說過謊。你松開我,我現在就去找錢洛清把镯子要回來,以後再也不會摘下。”

“你有沒有聽到我說話?要是沒聽清,我再說一遍。”

顧無琢知道,自己應該張口回應她,但神智在情緒激蕩之下,他僅剩一絲清醒的意識。他極力維持最後的理智,以免傷害到懷裏的少女,在自責與後悔的情緒中,顧無琢無法冷靜,也難以開口。

她為何不用破魔符?他想。

只要撕開符紙,立時能鎮住他,讓他強行恢複理智。

顧無琢掙紮着想要說話,聲音卡在喉頭,驀地頓住。

他感受到一個略顯生疏的擁抱。

少女探出指尖,将他的散發捋順,又輕柔地穿過紛亂的白發,五指成梳,一梳而就,複又緩緩移開。

“我還活着。”林曦霧道,“健健康康的,不會死。答應過要陪着你,就一定會留在你身邊,不會食言。”

她的手輕放在他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帶着安撫的節奏,盡力平複顧無琢的情緒。

“我…給你的符紙呢?”他終于能顫抖着發出聲音。

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回答道:“我能來找你,就是因為你的符紙呀。”

“不。”顧無琢把她摟得更緊些,“破魔符……為什麽不用。”

她要是早些動手,哪會給他機會讓他發現镯子不在,哪會被他的怒火波及。

林曦霧沉默了片刻,再開口,聲音很輕,也很坦然:“我不想傷害你。”

練氣期的修士無法靈力外放,需得借助媒介,林曦霧在顧無琢松開她前,連給他貼點清心符都做不到。

“你認出我了,是不是。我們之前,以師兄妹的身份相處過三個月,我把你當朋友,憑本心,不想讓你受傷。”

“你好些了嗎?好些就松開我。”她輕手輕腳地掙紮,試圖脫離顧無琢的懷抱。

顧無琢呼出一口氣,放松力道,僵硬地移開雙手。

林曦霧順利穩住身體,看向顧無琢。

他半跪在地上,過長的白發散落在地,滿頭的冷汗。甫一放開林曦霧,擡手用力壓住前額,另一只手長指探出,沾了落在地上的血,勉強地畫着符文。

“不想用符紙,就離我遠點。”

顧無琢清楚,府內的邪祟已經清理得差不多,只剩他的威脅最大。此時此刻,沒有比他身邊,更容易給林曦霧帶來危險的地方。

林曦霧朝系統确認,明白那是用于自我禁锢的結界。

“別動了。”她抓住顧無琢的手,“你現在的狀态還好,一旦結界畫完,才會更加惡化,拉也拉不回來。”

“如果你繼續被侵蝕,識海內的靈臺污染将會加深,這對你有害無益。”

“走開。”顧無琢的聲音低沉,他頭痛欲裂,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說話。

他只能聽林曦霧繼續說:“沒必要做無用功,你的狀态在好轉,需要的只有休息。”

她語氣輕柔,卻緊緊抓住他正在畫符的手,堅決不讓他繼續。

“顧無琢,我在你身邊。我向你保證,沒有人會出事。”她在他耳邊,輕聲說道,“也沒有人會離開。”

畫地為牢的法陣,顧無琢很是熟練。最初幾次,在明确知道自己撐不下去,他都會提前困住自己,不去傷害無辜游魂。

但随着時間的推移,接近他的兇煞之物越來越多,它們不懷好意,渴望吞噬他這被污染的修士靈體。顧無琢的心境逐漸沉淪,他不再使用法陣禁锢自己。

每次醒來,周圍一片清淨,好似什麽事也沒發生。

他唯一記得的,是不能傷害陰河內的游魂,無論哪一只,都有可能是阿霧。

那個時候,可沒人關注他的狀況,沒有人向他保證過不會有事。

顧無琢的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見林曦霧的表情,唯能感知到她像是取出手帕,不停擦拭他鬓角滲出的冷汗。

胸口随着呼吸劇烈起伏,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頭痛和耳鳴交替襲來,讓他無法再聽清身邊的任何動靜。

屬于少女的氣息香甜而清雅,纏繞他的鼻尖,倏地後退幾分。

林曦霧停下動作,似乎在和某個人交談。很快,她再次蹲下身,拉着顧無琢的手,二次放在自己纖細的腕處。

那裏,一只圓形的手镯靜靜地躺着,上面刻着複雜的符文,環繞在她白皙的手腕上。

“我要回來了。”林曦霧道,“我戴上了。我發誓,我絕對不會再摘下。”

顧無琢的指尖輕輕滑過那圓滑的手镯,盡管感覺不到它的溫度,他仍能通過觸摸辨認出它的形狀。當他确認這正是那具有護身功效的法镯時,他終于放松地呼出了一口壓抑已久的濁氣。

她還好好地活着。

一種踏實的安心感在他心中蔓延開來,連帶着他眉心下方紫府處的疼痛也減輕了幾分。

仿佛是病入膏肓,因未完成的夙願苦苦煎熬的病人,在最後一刻心願了結,得以瞑目。

顧無琢合上眼,向下栽倒。

林曦霧眼疾手快,把他扶住,迅速從儲物囊中取出大塊布料,将他的雪發罩得嚴嚴實實。

順手把人抱起來。

三年過去,他似乎更挺拔了一些,身形比起坐輪椅時,也顯得愈發結實。

錢洛清站在林曦霧身邊,不停地左顧右盼。

“快快快,往這兒走。師尊暫時被我引到東院,你們去西院暫避一避,等遮掩完成,直接出來便可。”

她身上多了不少防身術法,還有師尊給的靈偶驅散邪祟。為了支開師尊,錢洛清花了好大一番功夫。如今害怕師尊路過,連阿霧攔腰抱起那位大能的奇景都顧不上驚嘆。

好巧,林曦霧原本的房間就在西院,她匆匆用腳踹開門、再登上,将懷中的男子放至榻上。她只住了一晚,那晚還沒睡着,被褥、床單全是新的。

安頓好人,她長舒一口氣,坐在床邊偏頭瞅顧無琢。

他的唇瓣挂着血絲,方才用力打了自己一掌,強行抹去失控傷人的可能,之後甚至還不放心,意圖畫地為囚。

怎麽能這麽不愛惜自己……

鬼使神差地,少女探出手,在顧無琢擰緊的眉心揉了幾下,努力給他揉開。

試了幾下,沒成功。他不知夢見什麽,臉色差得吓人。

林曦霧小心地解開他中衣領口的扣子,讓他睡得舒服些。想了想,幹脆把繃布也全部拆落,減小束縛感。

對顧無琢而言,林曦霧是實打實的惡人,是要取他性命的人。如果有人在林曦霧身邊待着,嬉皮笑臉地說要殺她,她得多喜歡那個人,才會欣然答應。

林曦霧越想越覺得難受,顧無琢那份沉甸甸的喜歡,此刻成了巨石般的重擔,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如果眼前人是書中人,擁有一個為了女主角命都不要的人設,她肯定會喜歡,甚至大呼上瘾,在作者評論區連刷好幾條“太太飯飯餓餓刀狠點”。

可顧無琢與她而言,是活生生的人,是極為重要的朋友。

她不想他受傷,不想他死……

對了……

他剛剛說,又一次。

【系統,他為什麽會說‘又一次’?】林曦霧有些發懵,【我上一次死遁,雖說最後沒顧及到他的心情,但也沒有接受後又拒絕他的幫助吧?想這樣的護身法器,只有洛雲塵送的……】

在識海中說到一半,聲音戛然而止。

洛雲塵送的,花簪?

林曦霧猛然擡頭:【系統!】

系統裝死。

【出來!】

【給我滾出來!!】

林曦霧鮮少動怒,更沒有像現在這樣情緒失控過。她怕驚擾到顧無琢,從榻上下來,離開客房虛掩上門,焦躁不安地來回走動。

【那根發簪是顧無琢送的,對不對?林芷柔原本沒有這個東西,是不是?要不然,你為什麽要t讓我摘下來?】

系統:【宿主你冷靜,宿主我錯了,宿主對不起,宿主求原諒。】

【當初都到任務最後環節,我擔心告訴你之後徒增事端,就自作主張隐瞞。而且依照當時的狀況,要是男二號知道你可能會死,一定會幹擾進程。】

【你再敢說一句男二號試試?】林曦霧發火,【他有名有姓,憑什麽拿代號喊他?】

她不知道顧無琢是什麽時候換的發簪,也并不介意,洛雲塵那根簪子破破爛爛,扔了就扔了。

林曦霧能猜到顧無琢那時的想法,約莫是擔心她出事,又怕她拒絕收禮,唯有偷偷摸摸換了發簪一條。

結果,她還特意摘了花簪去送死。只消想想,就能明白當時顧無琢有多難過。

【系統,我問你件事。】眼看周圍的黑氣漸漸散去,林曦霧慢慢冷靜下來。

【要是我告訴顧無琢殺他的原因,他會出事嗎?】

【宿主,你想做什麽?】系統語氣充滿驚吓,反倒有幾分人味。

【會嗎?】

【不會,但你忘了剛剛受到的處罰了嗎?主系統看着你呢。】

【讓它罰吧,等我沒了以後,看它找誰做事。】

她過去的心意,她現在的想法,林曦霧想要告訴顧無琢。他已經知道她要殺他,她不能蒙着殺人者的假面,硬生生熬到他死亡的那天。

【不止主系統,我等關聯天道與地脈,掌握的劇情與背景都是天機,一旦說出口,就會被天道聽見。到時,說不定你話還沒說完,就被天雷懲罰。】

林曦霧管他呢。

天道又怎麽了?世界崩潰,它難道可以茍且偷生?她身上背了自己親人的性命,做不到違抗命令,還管不了自己的嘴嗎?

她打定主意,朝客房走去。還沒有進門,猛地聽見一聲響。

她急忙推門而入,先前還安靜地躺在榻上的青年,已經翻身而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如雪的白發散亂,混着濕氣落在肩頭,垂至地面。他的姿容依然極美,但滿身的風華與氣度破碎不堪,面上盡是驚恐與倉惶。

趴在地上,雙手胡亂摸索,急切地尋找什麽。

“顧無琢!”林曦霧忙喊他。

聽到聲音,他動作一頓,循聲轉過臉,尋找林曦霧的位置。

“我在這裏。”林曦霧心頭一緊,幾步沖到他身邊,想将他扶回床。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五指順着少女指縫插入,一點點地扣住、攥緊,蒼白瘦削的手指骨泛青,反複确認她的存在。

“我沒走。”林曦霧擡手,蓋住顧無琢的手背,試着給他送去點溫度,“我保證過我不會走,你要相信我。”

她極力壓住內心的不安,不着痕跡地深深呼吸,垂眸去看顧無琢。

他冷白的皮膚上貼着發絲,兩手交合,握緊她的雙手,呼吸又短又急,模樣落魄且可憐。

林曦霧和他說的那些話,他像是完全沒聽清,松開少女的雙手後,又探出長指,觸碰到她的面頰。

另一只手也跟着撫上,輕柔而緩慢,在她的臉上游走,仿佛要用觸摸來認清她的模樣。

沒有纏繞繃帶,冰冷的指尖從林曦霧前額滑過,輕輕地略過着娥眉,然後是眼睛、鼻梁。

顧無琢沒有去碰那些容易引起誤會的部位,摸出大致輪廓後,幾近虔誠地捧起少女臉龐,半跪着低下頭,苦笑起來。

他忘了,他還不知道她生得什麽樣。

他只是太過迫切,想确認她的存在。觸及陌生眉眼時,險些呆住。

“阿霧?”他低聲問,聲音發哽,像是快要哭出聲。

林曦霧的心輕輕抽着:“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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