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章
第 31 章
顧無琢知道, 他不該如此沖動。
他得到了承諾,也确認林曦霧重新戴上手镯,本應知足。
但脫離夢境, 意識恢複清醒的剎那, 一片黑暗中,他試着往身旁伸手, 妄圖有人能握住他的手。
什麽人也沒有。
“阿霧?”他低聲問。
沒有回應,房間冰冷空蕩,安靜得像是從未有第二個人來過。
陡然間, 心髒仿佛從至高處掉入無盡的深淵。渾身的血液像是一下子抽幹,發麻的恐懼蔓延至四肢百骸。
靈臺崩裂的鈍痛, 胸口錐砸斧鑿般的不适感盡數消退,化作海浪沖擊礁石後零散的泡沫。
阿霧呢?
林曦霧倒下時,顧無琢清晰地察覺到, 她的生機短暫地從體內抽離,複又重回身軀。一去一返,毫無預兆。
她會不會再一次……
顧無琢迷茫片刻,血色褪盡的嘴唇泛起烏紫, 太陽穴湧上尖銳刺痛。
他急不可耐地想下榻, 傷處傳來撕裂般的苦楚,讓他再度失去平衡。
林曦霧便是在此刻入內,看到發生的一幕。
她急急沖上前,把他扶起來:“我剛剛出去有事, 就在門口沒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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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當時睡着, 我怕打擾你才出去的。”
他只需發散神識, 立刻就能捕捉到她的蹤跡,卻慌亂成現在這樣。難不成心中過于焦急, 連最基礎的術法都忘了?
顧無琢張着空洞的鳳眼,扭過頭,定定地注視聲音傳來的方向。他的雙目像是蒙上一層薄霧,迷迷糊糊,看不清眼底的神采。
聽見聲音,确認少女存在後,從泛紅眼眶中滾出一滴淚水。
“你別哭啊。”林曦霧吓了一跳,慌忙取出手帕,一點一點地拭掉他臉上的濕冷,“你哭,我心裏也怪難受的。”
她記得顧無琢的傷,想着能不能趕緊治療。
“你身邊帶療傷藥了嗎?我的草藥太過低級,可能幫不到你。”林曦霧說着,去翻顧無琢腰間的香囊,“先把藥吃了,別拖延傷勢。”
他愣了愣,回答得很慢:“有補元丹。”
卻沒有立時取用。
林曦霧嫌他動作太慢,死馬當活馬醫,明知像顧無琢這樣級別的修士都會有神識屏障,儲物囊不會允許外人查看,硬着頭皮将靈識探進去。
直接打開了?
儲物囊內的好東西真不少,林曦霧根據系統的指引,麻利地取出補元丹。她探出細指,壓住青年的下唇,把藥丸送進去。
他也乖巧,在她頂開銀牙前,主動開口,含住丹藥。
像是意識到自己鬧出動靜,驚擾林曦霧,顧無琢服下藥後,很快低下頭,不再說話。
眼尾的紅痕逐漸淡去,仿佛此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
林曦霧瞧他恢複平靜,反而內心不安,沒話找話:“你什麽時候取我的靈力做記號的?”
“明盤江上,我趁你睡着……我非想對你不利,除去撚取靈力,沒有做別的事。”
林曦霧問一句,他要解釋一句,生怕說錯話,讓她不喜。
“我也沒說不高興……幸好你未雨綢缪,現在我才不至于手足無措。”林曦霧幹巴巴地回應。
她對他滿是內疚,又不止內疚。看着他失魂落魄,不停确認自己沒有離開,只覺得心疼。
他不該是這樣的。
他不應該是這樣的。
林曦霧萌生過許多次天道不公的念頭,此次尤為強烈。
她一時間沒能控制住,傾身擁住顧無琢:“對不起。”
“顧無琢,對不起。”當時騙了你,編了謊話,也辜負了你。
“是我該道歉。”他輕聲道。
“沒關系的,阿霧。那是你的東西,你要是不喜歡,扔了就好。”在林曦霧看不見的地方,顧無琢雙手半擡,似是想要回應她的擁抱,又悄悄放下。
“瞎說!”林曦霧犟嘴,“我很喜歡你的禮物,我收下了,一輩子都不會扔的。”
哪怕回到現代,她也要帶着。
“你呢?你還好嗎?”
“我、休息一下就好,不礙事。來的人是元嬰期,他看不穿我的幻術……”胸口的傷處還有些疼,顧無琢沒有忍住,低低悶咳起來。
林曦霧輕咬牙關,深深吸了口氣:“我有話要和你說。”
她把他扶到軟榻上,本想替他順氣,又怕牽動傷口,沒敢動手。
林曦霧倒了杯水,捧着湊到顧無琢唇邊,讓他就着自己的手喝。
一盞茶喝完,顧無琢的氣息緩和,咳嗽勉強壓了下來。
反正儲物囊已經打開,又是把藥材用在顧無琢身上,不用白不用。林曦霧又依照系統的引導,取了幾份靈液,力道輕柔地塗抹在他頭上穴位,心中思索如何開口。
客房中的香薰熄滅多日,煙霧不再,依然能嗅得極淡的松木味。窗外斜射進來的柔和光線交織,帶來纏繞在一起的樹枝的影子。
兩道人影,沉默地依偎在一起,如同上元霄燈中的才子佳人。
“來乾元門之前,我聽說過t你的故事。”她輕聲道,“在很早、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你了,有人告訴我師兄少年英才,突遭橫禍後亦不曾氣餒,而是韬光養晦,未來必能成大器。”
“當是我就在想,他真是個很不錯的少年,如果有幸見面,我一定要和他交個朋友。”林曦霧越說聲音越低,“所以,我才會在信裏說,喜歡你……”
“不是騙你的,也不是說謊。”
只是她的喜歡太過單薄且輕浮,和他比不得。
他微微側身,聽得很認真。
“然後,是這一輪。”林曦霧按住心口的位置,深深吸了口氣。
識海中,系統在尖叫,讓林曦霧住口,她卻異常冷靜。分析從哪個角度切入,能安全地道明自己的來歷?
避開任務,說說洛雲塵?
“當時庭院中的話,不是哄你,我的确不想傷害你。不讓你殺洛雲塵,也不是我對他有想法,而是因為一旦你出手,我會——”我會死,世界會崩塌。
疼。
好疼。
身上的力氣徹底被抽幹,林曦霧咬緊牙關,沒有表露出來。
“阿霧?!”
“我想想該怎麽說。”
林曦霧擡手,按住察覺不對,想要起身的青年。
不能直白地表述,那換種方式好了。
“我來講個故事。”
這一次,不是胸口的疼痛,而是一道如同目光般的威壓。她像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毫無遮掩地被人打量。
“金絲籠裏,養着鳥。主人看中了羽毛最光鮮的那只,為它設計豪華精美的布景,供他取樂。但是哪怕是寵物,也是有生命,有自主意識。自然,會有幾只作配的鳥不聽話。”
“如果是愛鳥喜歡的,主人就用玩偶代替,讓它察覺不出異樣。如果是攻擊愛鳥的,就把他處理掉。要是侍女心軟,不肯處理掉那只鳥,就會被克扣工錢,導致她一家都吃不上飯,全部餓死。”
識海中,系統心驚膽戰:【我的好主人,您可別再說了。你再說下去,不止主系統,天道都要聽見了。】
林曦霧:【聽見就聽見,你和我說什麽?】
她越說越生氣。
顧無琢是籠中鳥,林芷柔又何嘗不是,她自己又亦是。林曦霧遇見的所有人,都是為紅花作配的綠葉。
系統無數次強調,其他人沒關系,唯獨,洛雲塵不能死。
洛雲塵一死,世界就崩潰。
可笑,太可笑了。難不成只有他是人,難不成她所經歷的一切都如同鏡花水月,只有主角登場,才能凝為實體?
天道聽到、看到又如何?她罵的就是它!
“……你聽懂了嗎?”心中怒氣高漲,林曦霧不敢表現出來。話說完,怯怯地朝顧無琢看去。
錢府的邪祟被清理一空,正午陽光熱烈而燦爛,青年的影子落在牆面上,翠山般巍然不動。
林曦霧心髒亂跳,往他的方向偏了偏。
“聽明白了。”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顧無琢在此刻轉頭。面頰擦過林曦霧的鬓角,一晃而過。
“阿霧不想殺我,一點兒都不想。”
林曦霧:“……”
你、你重點聽歪了啊!
“沒事的,阿霧。”他道,“會有好結果,我不會讓你為難的。”
林曦霧宛如一拳打到棉花上:“你、我……”
他罵她一頓,或者勃然大怒,給她一劍,林曦霧反倒覺得合情合理。
顧無琢偏頭看向她,沒有布绫蒙眼。眉宇間是無法隐藏的笑意,連帶那雙無聲的眼睛,都流露些許光彩。
他實在開心,連帶着提議都有飛上天放風筝的趨勢:“我們……還能像從前那樣相處?”
林曦霧拒絕不了:“你若是不介意,自然。”
聽到肯定的答複後,他拉過少女的手腕,将金镯往上移了移,拇指指腹輕柔地擦過她腕骨傷處。
林曦霧這才感覺到疼。
先前狀況危機,她什麽都顧不上,現在一看,才發現自己的左腕微微發紅腫脹。
顧無琢确認位置,很快從儲物囊取出藥罐,拉過她的手上藥。他一并取出工具,以棉球蘸藥塗抹。
時而無禮,又時而克制,起起伏伏的态度,讓林曦霧覺得實在可愛。
手腕上藥後,冰涼的藥膏迅速淡去,很快不見蹤影。腕骨處的疼痛消失無蹤,宛如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林曦霧吃驚:“這東西很貴吧?”
顧無琢飛快回應:“不值錢。”
手上動作加快,生怕林曦霧又拒絕他。
林曦霧沒頭沒腦地,想到以前曾聽朋友說過的段子:小狗不知道你要欺負他,小狗只覺得你親近他,小狗開心。
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趁顧無琢收起藥罐時,沒忍住,伸手在他的頭頂摸了一把。
趕在顧無琢回頭前,林曦霧慌慌張張地找補:“我給你梳頭,你就不用耗費靈力束發了。”
她真是個天才,為沖動找到完美的借口。
林曦霧眼疾手快,迅速束起顧無琢長發,忽然聽見客房外傳來聲巨響。好容易平靜下來的空氣中氣浪再度翻湧,彌漫一股危險的氣息。
“出什麽事了?”她緊張地轉頭,生怕那位仙府大能不争氣,又要讓顧無琢出手。
青年朝窗外轉頭,周身氣息微微一沉。待開口,語氣柔和幾分:“應是蒼陵仙府的修士尋到引鬼用的招魂幡,做最後一步處理,不必慌張。”
林曦霧有些擔心:“有危險嗎?”
顧無琢偏頭,嘴角往上彎了彎,提議道:“一起去看看,如何?”
彼此說開後,他反而顯得放松。擡手扶了扶林曦霧給他配上的發冠,滿意地垂腕,施術改變發色。
林曦霧在識海中,又上至天道,下至地脈,通通罵了一遍,揚起笑臉:“好啊。”
她走在顧無琢身邊,往客房外走。邊走,邊想,要是她腦袋一熱,找到玄機宗把洛雲塵砍了,天道是否會采取別的穩定世界的方式。
錢府後院的中心位置,不知何時豎起一面旗幡,純白色,上面繪雲紋與蓮花,它飄在空中,無風自動,不斷地散發出陰冷之氣。
一名身着明黃道服的修士立在引魂幡附近,他的眉頭緊皺,手握浮塵。周身珠光寶氣,靈氣四溢,不知有多少法寶點綴,身側漂浮數只瓷偶模樣的法器,內置靈石,正竭力清除再度翻湧的邪氣。
錢洛清已經回到結界內,正目光焦慮地觀察院內動向。看見林曦霧二人,先去看顧無琢發色,确認他恢複如常後,方才松了口氣。
她扭身,目光關切地看向屋內,确認母親和女妖母女都還安全後,才朝林曦霧走來。
“那位是我的師尊,守道真人。”錢洛清向介紹,“他來此清理邪祟,等他處理完畢後,我會向他引薦你二人。阿霧曾和我說,二位想去蒼陵仙府,若是下定決心,不如随我等一同前往?”
錢洛清記着顧無琢的身份,又不敢直接朝他開口,只能旁敲側擊,朝林曦霧使眼色。
林曦霧下意識想搖頭,修行之所又不止蒼陵仙府一處,既然他們歧視被污染的修士,去那兒豈不是沒事找事?
她還沒來得及答話,聽顧無琢含笑道:“自然,在下久仰仙府之名,不日必将拜會。”
林曦霧愣了愣,反應過來,擰眉去拽顧無琢袖角:“去那兒幹嘛?”
“蒼陵仙府不止是仙門,亦是有名的游學之所,內有數萬卷經文,遠超乾元門所藏之書。”顧無琢耐心地與她解釋,“我有些問題,也許能在仙府內得到答案。”
說不定,能尋到有關林曦霧背後之物的記載。他現在保護不了她,未必到死都不能為她做點什麽。
“既然如此……”顧無琢态度如此堅決,林曦霧也不好抗議,“我們要和錢洛清師徒一同前往麽?”
顧無琢搖搖頭,遮眼的布绫微微一顫,聲音輕柔而堅定:“我想,過些時間再去仙府拜訪。”
“好啊。”林曦霧順了他的意,回答之後,忍不住又有些疑惑,“是有什麽事要做嗎?”
顧無琢的手無意識觸及前胸:“我在十二日約了友人,算着時日過去,剛剛好。到那時,我會有一整日不在。”
說話間,對引魂幡做最後處理的兩人收起靈力,回歸折返。
守道真人面色凝重,似是在思考着什麽,來到顧無琢面前,執手行禮:“多謝道友相助。具體情況我都聽洛清說過,若非道友及時發現,事态發展不堪設想。”
“貧道俗名陸芝山,不知二位尊姓大名。”陸芝山風度翩翩,帶着一絲不羁的微笑。
正經名號,更方便入仙府游學,顧無琢自報家門:“乾元門,顧無琢。”
“原來是顧道友,久仰大名,實t在失敬。”陸芝山聽說過三年前乾元門的變動,自然知道顧無琢的大名,當下又是驚訝,又是佩服。
“那這位姑娘是……”陸芝山看向林曦霧。
顧無琢的謊話信手拈來:“她是乾元門一名弟子,此次随我外出游歷。尚未拜入哪位長老門下,算是我的旁門師妹。”
林曦霧在他們聊到自己時,機靈地走上前,朝修士行禮。
陸芝山不做他想,朝林曦霧點頭致意,一并答禮。
陸芝山道:“邪修之事,确實該由修真界接受,但涉事人終究是凡夫俗子,不便以修士刑罰處置。我已讓弟子去接此地的知縣與太守,稍遲便至,待處理完畢後,不知顧道友是否有興致,前往蒼陵仙府為客?”
“仙府聲名遠揚,在下早就想一飽眼福,自是願往,不過……”顧無琢緩聲應答。
接下來的事,便是顧無琢遞上名帖,簡短約定擇日拜訪,一系列客套又不失和氣的對話。
林曦霧插不上話,與錢洛清站在一旁,觀察四周動靜。
錢洛清自從邪祟被清除後,便一直無比緊張,一會兒望向府邸正門,一會兒望向密不透風的結界,臉色發白。她一句話沒說,焦急地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沉悶的震動傳來,一架大而精巧的雲舟從天邊緩緩降落。它像雪白綿軟的面團,輕飄飄落至錢府內。
最先從雲舟中走出的,是兩名明黃色修士服的弟子,他們的衣服和陸芝山的服飾相似,看樣子是蒼陵仙府統一的弟子服。
弟子神色輕松,看到錢府清繳邪祟後的模樣時,眉宇間不約而同浮現凝重之色。兩人回身放下甲板,這才又有一胖一瘦兩名官員拘謹地走下雲舟。
官員身後跟了一串差役,大家都是普通百姓,平日裏碰上妖邪作祟的機會少之又少,一見錢府因為地脈中爆發邪物,大半座宅院齊齊坍塌,頓時瞠目結舌。
太守見多識廣一些,先一步恢複鎮定,朝陸芝山連連作揖:“多謝仙長,若非仙長出手,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此劫難。”
他體态豐盈富貴,行禮鞠躬時動作略顯笨重。笑起來時眼睛鼻子擠在一起,像只新出爐的白面包子。行禮過後,回身吩咐那些同樣震驚的差役:
“還不快封鎖府邸,禁止閑雜人等靠近看熱鬧。危險已被仙長清除,每個屋子都要細細查看,看是否有未發現的人或物。”
陸芝山輕輕搖着浮塵,嘴角挂着一抹溫和的笑意:“與我無關,全靠我的弟子,與那邊的二位道友發現異樣,才能力挽狂瀾。要謝,謝他們好了。”
兩名官員又朝幾位年輕人道謝。
如今太平盛世,百姓安居樂業,若是出現鬼神作亂,免不了人心惶惶。且不提有人乘勢作亂,光是安撫和救濟,便不知要花費多少功夫。
林曦霧在系統提供的各種凡俗動作間糾結一番,最終依照乾元門的修士禮進行回複。她與顧無琢答禮後不再開口,發現身邊的小姑娘也遲遲不說話,探出手肘,捅了捅錢洛清。
錢洛清不明所以,朝林曦霧投去疑惑的目光。
林曦霧向她使眼色:你不是想給你阿母求情嗎?現在不去,等人被帶走判決了,就來不及了。
錢洛清恍然大悟,往前一步,雙手合十放在胸前,鄭重地行拱手之禮:“二位大人,勾結邪修之人已被擒拿,敢問依照律法,她将被如何判處?”
在前來的途中,胖太守已經通過那兩名弟子的介紹,對整個事件的始末有了全面的了解。
“錢府之主李氏慧心,涉嫌與邪修勾結、非法拘禁、預謀傷害他人生命、擅自施加私刑等重罪,應先行拘押候審。待偵查終結,證據确鑿無誤,再行定奪。”太守秉公直言。
正說着,瘦縣令湊到他身邊,朝他耳語幾句。
另一邊,差役拿着陸芝山給的護身顯形鏡,挨個房間搜查錢府,詳細記錄下情況後,來到院中,一五一十禀報給太守。
“咳咳,當然,事情還未到無法挽回的地步。要是李慧心只是從犯,并未真正殘害人命,且能取得被害女……額,女妖,的諒解,尚有從輕發落的可能。”
太守總算意識到,眼前這位一臉焦急等消息的人,正是錢府那位修仙的小姐,看着搜索的結果,委婉措辭。
按理來說,這種大事,應該将證人和犯人一并帶到府衙,再進行進一步審問。但他們是坐雲舟過來,且不說太守府離這兒有一日的路程,難不成要将這一群超脫凡俗的仙人帶去衙門嗎?
無論男女長少,他一個個都惹不起,唯一名正言順能帶走的,還是修士的生母。
“至于如何判處……”太守一臉難色,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陸芝山,“不如由仙長您……”
“修士修行,本應斷絕俗世,我看她們母女感情親密,才允許洛清回家探望,不曾想險些釀出禍患。判決之權,應由地方父母官來定奪,我等修士,僅能提供綿薄之力。”陸芝山輕搖浮塵,拒絕了太守的求助,姿态輕松,卻又不容抗拒地示意太守按規矩辦事。
“太守放心,無論你如何判決,蒼陵府弟子皆不會插手。”說着,陸芝山走到錢洛清身旁,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錢洛清雙目通紅,求助般望向師尊。
陸芝山朝她眨眨眼:“但我尚未見過那名夫人,具體情況無法判定,若是真的有心咒控制,她所作所為,還算情有可原。”
“如此,把李慧心帶……不,我們去見見李慧心和女妖母女。”太守看向結界,把“把李慧心帶上來”這句話咽回肚子裏。
難得遇到修士結界,他也想去近距離參觀一下。就算看不到什麽好東西,那可是靈力凝成的結界,一進一出,回去也能吹噓半天。
關押李夫人的房間,內外的環境并無不同。結界如同守護之盾,将一切潛在的危機隔絕于外,确保了室內的絕對安全與寧靜。
李夫人的雙手背在身後,結結實實地反綁在椅子上,烏發淩亂,腦袋低垂,滿目的絕望和不甘。
錢洛清跟在陸芝山身後,小聲地喚了句:“阿母。”
李夫人揚起腦袋,狠狠瞪了她一眼,一言不發。
陸芝山大踏步上前,張開手掌覆在李夫人頭頂,純淨靈力注入,一枚法印浮現在空中。
“确實是心咒,沾染邪氣,出自蒼淩府。”他擰眉,“恐怕是仙府中出現叛徒,或是哪位叛逃者因一己私欲,為禍人間。”
陸芝山迅速翻指結印,卻去不掉心咒,他還以為是李慧心刻意抗拒,揚聲莊嚴喝令:“李氏,還不醒來。”
他只收獲一聲冷笑,心咒紋絲不動,如同焊死在其上。
“為什麽?”椅子上的夫人低聲開口。
“為什麽那些修士誕下的子女,就能輕而易舉地享受父母之愛,從出生起便被鋪好康莊大道。而凡人子女擁有靈根,卻只能骨肉分離。”
她咬着牙,恨恨道:“讓洛清脫離凡俗,再不與我相見,怎麽不讓那些修真世家子被父母抛棄,先經歷一番生離死別。”
林曦霧進屋時,剛好聽到這句話,她腳步一頓,輕輕拽住顧無琢的衣袖。
“怎麽了?”
“李夫人亂說的,你別聽她的。”林曦霧同樣小聲回應,“別生氣。”
父母皆為修士,卻在年少時雙雙隕落,李夫人口中說的人,與顧無琢不要太契合。或許言者無心,但林曦霧害怕聽者有意。
顧無琢微怔,過了片刻,低下頭,在她耳邊發出聲幾不可聞的:“嗯。”
“阿霧想要救她嗎?”他問。
冷冽的氣息萦繞在耳廓,林曦霧發絲微顫,恨不能像只貓兒般顫動耳朵。
“是錢小姐的母親,能幫,肯定就幫一下吧……”林曦霧小聲。
“好。”
顧無琢的氣息如浮冰碎雪,一觸即散,他邁步跨過門檻,大步走向李夫人。大手擡起,朝她伸去。
李夫人不明所以,擰緊雙眉:“你要做什麽?”
錢洛清驚慌失措地叫出聲:“仙長!”
顧無琢勾過一縷滿溢而出的靈力,将其作為墨筆,重新繪出一個精細的符文,融進陸芝山的法陣中。
符文甫一繪制完成,心咒崩壞,洋洋灑灑的齑粉中,浮出一縷金色絲線,懸在半空。
顧無琢長指探出,捏住金線,用兩指撚着。墨發從鬓間落下,細碎地貼在耳畔,靜默地垂着。
陸芝山疑惑:“這是什麽?”
顧無琢眼盲,似乎又耗費過多靈力,無論是走路、還是畫符,都動作稍慢,摸索着找準位置。唯有那根金絲,幾乎甫一出現,便被他捏t在手裏。
對它的靈力波動,仿佛了解得一清二楚。
“此物,我稱之為垂絲。”顧無琢道,“少許一根,搭配心咒,可影響常人的行為舉止。如若大量使用,足以徹底控制修士。”
“現在,她應該能好好說話了。”顧無琢收起金絲,低下雙眉道。
陸芝山重新看向李慧心:“李氏,你可知錯?”
“我有何錯?”李夫人依然昏昏沉沉,“為女兒謀劃,有錯嗎?”
錢洛清在陸芝山身後,聽母親毫無悔意,甚至開口譏諷,心中不祥預感騰升,聲音顫抖:“阿母,我保證過,我會常來看你的。你想想,怎麽可能有人如此好心,會主動做替換靈根這類的肮髒事?”
“我問過師尊,那名邪修在錢府的地脈下安插離魂陣,陣法一旦啓動,邪祟擴散。別說替換靈根,整座府邸的人,都會被連皮帶肉吃得一幹二淨,被人收集殘魂。如果不及時控制,明盤鎮的鎮民也無法躲過此劫,你我自然也逃脫不得。”
李夫人的眼底清明片刻,看向錢洛清。
“是這樣嗎?”
錢洛清似是看到喚回母親理智的希望,拼命點頭。
李夫人眸光晦暗:“原是如此……我險些害了你……”
她再度低下頭,不聲不響。
“李氏。”太守輕咳兩聲,“你罪無可赦,本應判死,若及時交代主謀是誰,告知仙長,本官還能從輕發落。趁還未将你拘走,你考慮考慮吧。”
“至于那邊的,女郎?”他看向女妖,“女郎對自己的遭遇,有何訴求,若能辦到,我會着手去做。”
都說妖邪天真又殘忍,睚眦必報。就算他輕判,讓李夫人免于死罪,也不保證女妖尋仇,把她的腦袋拆下來當球踢。
進屋時,女妖抱着錢嫣兒,一眼不發。她容貌溫婉恬靜,但臉上翻出片片金鱗,以及細長的瞳孔,讓人完全無法忽視。
聽到太守喊她,女妖金燦燦的瞳孔睜大,眸光輕飄飄掃過去:“不必擔心我,是我主動來尋夫人的。”
她從地上起身,滿身的血窟窿,牽着三歲女孩的手。含笑站立,沒有半分傷重的模樣。
“她的所作所為,我都看在眼裏。夫人沒有殺過人,除我之外,亦不曾對其餘人施過刑罰。錢壑被囚,也不曾死亡,我雖不懂凡俗律法,但她既不是主謀,應當給她一條生路。”
太守長嘆一聲:“本官就知道——啊?”
他沒聽錯吧,哪有受害者為兇手求情,甚至還做無罪辯護的?
不只是他,連李夫人也迷惑地扭頭。目光落在女妖懷中的稚子身上,露出哀憐之色,神色疲憊地朝渾身是血的女妖看去。
“女郎少年時,救過一條小蛇。”女妖轉身,看向滿臉茫然,與她四目相對的女郎,“它一直記着您的恩惠,入江之後,也對此念念不忘,思索是否有機會進行報答。”
她朝李夫人福身,端端行了個人類的禮節,身上不住有血水淌下,連帶身形也在慢慢溶解。如一攤晶瑩又粘稠的液體,落在錢嫣兒身上。
小丫頭呆滞的神情變化,眼底逐漸變作金燦燦一片。
“她修為尚淺,攔不住邪修,也攔不住女郎一門心思尋找女妖作妖妾,繁衍後代,只能捏出人形,盡力減小夫人的業障。如此,也算是還了夫人過去的恩惠。我的身軀是江底紅土捏出,算不得真正受傷。”
錢嫣兒迅速由孩童的模樣,變化做年輕貌美的女子形态,身上的傷口不見,在周圍人目瞪口呆的驚嘆下,悠然調轉天地靈力。
“大人,我可以走了嗎?”她扭頭朝太守道。
太守和知縣雙雙呆滞,面對大變活人的場景,徹底開眼了。好半天,太守結結巴巴地開口:“若、若是仙長沒有別的想問的,自然是可以走。”
女妖看向陸芝山。
陸芝山笑眯眯的:“你說,李氏的一舉一動,你都看在眼裏,你可知和她勾結的女修是誰?”
女妖含笑看他,剛欲作答,李夫人開口。她的目光下落,盯着地上紅木板之間的縫隙:“她說她姓方,名叫方依然,穿明黃色道服,與仙長的衣着有些相似。”
陸芝山:“方依然……麽,果然是她。”
他像是聽到一個不祥的名字,神色凝重起來:“多謝,其餘的事,我沒有要問的。若是姑娘無事,離開便可。”
女妖點頭,朝李夫人再度行禮:“那小妖在此作別,祝女郎長命無憂。”
她轉身,朝外走去,看到林曦霧,含笑朝她施力:“此前多謝姑娘照顧,要是姑娘想來明盤江玩,我可為你介紹江中美景。”
林曦霧長臂一張,擋住女妖的去路。
“你別走。”
林曦霧終于知道早餐鋪的那位女郎像誰了,活脫脫一個長大後的錢嫣兒。因為小女娃實在太小,林曦霧完全沒往那方面想。
女妖疑惑:“姑娘尋我?”
林曦霧很想指着女妖,對顧無琢喊一嗓子:就是她,快讓她哭,你的眼睛就有救了。
為避免血濺當場,她選擇先拿出态度,好聲好氣地商量,軟的不行再來硬的。
“我想問你求一件東西。”林曦霧道。
她從儲物囊中掏出了大蒜。
又掏出了一只大號瓷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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