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無淚之鑰

無淚之鑰

黑雲壓城, 轟然一陣雷鳴,藏在雲層後的閃電忽明忽暗,似是想摁進心底的情緒躍躍欲出。

阿翎望着已經空空蕩蕩的街道, 剛才還能聽見一點餘音的車輪聲已經完全沒了聲響,空空的街道, 只有呼呼的風聲。

阿翎一把抓過被風吹得糊臉的發絲, ‘呸’掉嘴裏的頭發,轉身進了門,逆着風用力合上了這小宅子的大門,橫上木栓。

孫菊好聽着聲響從廚房裏出來, 滿臉期盼卻瞧見只有阿翎一人, 不由得有些失望。

“阿翎, 清淺沒跟你一道兒回來嗎?”

這都三天了, 孫菊好不由得有些擔心師清淺是不是遇着什麽事了。

“死外頭了, 墳頭都長草了!”

阿翎頭也不回穿過院子往屋裏走,瞧見白牆上早上她畫的師清淺,阿翎一聲怒吼:“最好死外頭永遠別回來!”

孫菊花被這突如其來的大吼給吓了一跳:“這孩子, 是又跟清淺鬧什麽矛盾了......”

暴雨前的街道,行人不見三兩,路上的車馬行得飛快。

霍家馬車內布滿結界,金絲柳上了車後就激動地跪到在地, 一個勁地喊着小主子。

“小主子可是有什麽要吩咐我做的?”金絲柳一臉期盼, 她做夢都希望師清淺能用上她,就像從前她跟着主子那樣。

随便有什麽吩咐, 能有事情喊她做就行, 這樣她才會覺得自己是有用的,才能報答主子的再造之恩。

她原本只是魔域腐屍林裏的一團混沌屍氣, 無知無覺過了千百年,日日被困于臭氣熏天的腐屍林,直到遇到了主子,她才掙脫了那如同詛咒般的混沌過往。

主子替她捏了人身、注了血肉,教她說話、帶她出了魔域,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主子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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簽訂魔主萬世守護約時,她發誓生生世世都是主子的仆人,絕無二心。

師清淺瞧着地上的人,眉心緊鎖,不論她說多少次,金絲柳依然是這幅模樣。

“不要叫我小主子,我們之間不存在主仆約。”師清淺沉了臉。

金絲柳眸光閃動,似有些委屈也有點不解,還有着一種動物般的純粹執拗:“可是我同主子簽了魔主萬世守護約,你是她的孩子,就是我的主子。”

“那是你同她的契約,她已經死了,魔主身死,契約無效。”師清淺冷了聲。

同從前的每次對話一樣,這就像是個開啓金絲柳情緒的開關,在聽到主子死了這事後,金絲柳整個人就變得異常的激動。

“主子死了,她死了,你為什麽還不去替她報仇,殺了他,殺了那個男人!”

師清淺漠然看着眼前瘋瘋癫癫的人,每一次話題到這裏,金絲柳都只會重複着這些,來來回回,直到自己平息。

“主子死了,她死了,她那麽好的人,那麽好的人,她死了,被個男人害死了。”金絲柳睜着眼,眼淚自她的眼角汩汩不斷地流出。

她就這麽哭了半晌,終于是平靜了下來,她望着師清淺,又一次恢複了剛剛上車時的神色。

那種期盼中帶着激動,熱切裏又含着注定要失望的不甘:“小主子可是有什麽事吩咐我。”

師清淺漠然地看着這一切,看着眼前這個不正常的‘人’。

師清淺這兩年不止一次地好奇,金絲柳的‘主子’、她的‘娘親’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問過金絲柳,在她看着最有神志的時候,她也只知道她的‘主子’是個很好的人。

她問過陽夏藥師,她說‘她’是個很厲害的人,是她見過醫術最高明的人。

她問過曾老,他說‘她’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從來沒見她為什麽生過一次氣。

他們都見過她,卻都不知道她是誰,一個神秘的‘好人’,卻被自己的‘愛人’所殺。

每個人都希望她能替‘她’報仇。

師清淺在這個事情裏,好似一個旁觀者,卻被要求參與其中,起關鍵性作用。

可是,這個故事真的如此麽,師清淺并不完全信,他們都是‘魔’,‘魔’的話能信嗎?

她想到了阿翎說‘魔’也有好的。

那是‘也有’,她身邊出現的這些難道全是這些‘也有’?

師清淺捏緊了手心,看着跪在面前的金絲柳:“以後別來找阿翎了。”

金絲柳聽到這猛地直起了身子,苦着臉似是很為難,這是小主子的命令,可是那是阿翎,是她的...孩子...

她知道阿翎還在氣她,她想等她消氣,她已經用琉璃罐将買到的糖人都給存起來了,只要阿翎不氣了,她就給她。

她一定會開心的。

“你的魔氣壓不住了,為了她好,你以後離她遠一點。”

金絲柳的魔氣之前是由她的主子給壓着,如今人不在了,她的魔氣很快會失去鎮壓。

她甚至可能慢慢地會恢複原本的模樣——一團惡臭的屍氣。

金絲柳挺直的腰背忽地軟了下去,這麽快的麽,她以為還能持續更久一些。

“你的靠近會害了她。”師清淺陳訴結果,阿翎如今剛築基,體內都未結丹,魔氣入體稍有不慎就有堕魔危險。

金絲柳知道自己的魔氣有多危險,她本就生長于萬惡的腐屍林,比一般的魔更可怕,她已經很少來找阿翎了。

“我是來同阿翎說謝謝的,她剛給我送了鞋......”金絲柳說着一臉溫柔地摸過嶄新的鞋面,眼眶漸漸濕潤。

她曾經動過一次念頭,就吞下這個秘密,同阿翎在魔域生活下去。

可是不行啊,主子死了,過不多久,或者二十年,或者三十年,她就會恢複成本來的模樣。

她不能吓着阿翎。

師清淺垂眸望着金絲柳腳上的鞋,不大不小很合适,鞋面雖然是粗布,鞋底卻比一般的鞋厚實許多。

她微微嘆了口氣。

“你可教過阿翎魔修的逆轉符?”喊金絲柳上車,師清淺除了警告金絲柳,心中還有這個疑惑需要人解答。

金絲柳立刻搖頭:“沒有,絕對沒有,阿翎甚至不知道我是魔,請小主子保守這個秘密,阿翎知道會害怕的。”

師清淺沉默,她有一種感覺,阿翎是知道的,知道金絲柳是魔。

而且師清淺如今能肯定,就算知道金絲柳是魔,阿翎也不會害怕,她甚至可能不會在意金絲柳是魔是人還是妖。

“她可是不會哭?”師清淺問出了心中另一個困惑她一月的疑惑。

那日阿翎被霍振所傷,說的‘我不會哭’,她覺着那意思裏有着一種深沉的委屈。

并不是堅強地強調自己不會哭,而是想哭卻哭不了的無奈心酸。

金絲柳顫着身子跪倒在地:“小主子恕罪,是我的錯,對不起,是我的錯。”

師清淺見金絲柳這個反應就知道自己的感覺是對的,只是,這事情好像更複雜了。

金絲柳這一生從來沒有做過違背主子命令的事,只有這一件。

當初主子命令她帶着孩子走,給了她三件東西,其中兩件都是需要在小主子年滿十六才給的,只那無淚之鑰,是當時主子交給她,說是給小主子保命的。

當時金絲柳帶着個嬰兒逃命,追兵步步緊逼,主子擔憂孩子的哭聲會引來追兵,就給了她無淚之鑰。

金絲柳兩次差點被捉住,擔心自己保不住小主子的時候,她遇到了一婦人突發在路上産子。

當時的情況由不得她多想,她當時只一心想抱住小主子,所以她換了孩子,又散了魔氣叫追兵追上,引開追兵後,她才想起來,主子交給她保命的無淚之鑰沒有給小主子。

那東西能讓人不哭,但小主子一路上一次沒哭,她沒用上。

孩子換成阿翎後,她時常哭泣,好幾次已經甩了的追兵因着哭聲又找到了他們。

金絲柳那時候抱着阿翎逃了兩天,那兩天裏,阿翎小小的人兒緊緊貼着她,她的體溫溫暖着她。

她第一次知道人類的體溫是這麽溫暖,人類的皮膚是這麽柔軟。

她第一次做了違背主子命令的事,她将那顆無淚之鑰喂給了阿翎。

金絲柳知道那一定是個極好的東西,主子的東西從來沒有簡單的,往後的十幾年也驗證了她的猜想是對的。

阿翎健健康康長大了。

師清淺猜到是金絲柳做了什麽,只是沒有想到事情是這樣,那竟是要喂給她的東西......

一道閃電自漆黑的穹頂劈下,尾梢裂成道道曲折,暴雨驟至。

黑夜似被撕扯開了一個大洞,密密匝匝的雨滴摔落至霍家小宅子的黑瓦之上。

一整夜,暴雨敲打在屋頂上的聲音大得像有碎石墜落。

阿翎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想起白日裏的事就心慌得很,靜心調息後才艱難入了眠。

伴着雷鳴風雨聲,阿翎做起了噩夢。

夢裏,這一世阿翎如願進了奇鶴山,這一次她更是成功入了十二峰,可就在她以為她可以一往無前之時,師清淺站了出來,她檢舉揭發了阿翎。

她說阿翎早就入了魔,阿翎不服,當衆反駁辯解。

師清淺卻早有準備,直接強勢碾壓,施法探出了她的魔氣。

沒有人相信她,也沒有人幫着她,所有人都支持師清淺,她們讓她自己承認還能少些責罰。

阿翎再一次看見十根手指燃起了火焰,這一次不再是什麽都沒有。

左手食指腹的羽紋佐證了師清淺的告發。

阿翎百口莫辯,沒有人相信她。

夢裏她又一次被驅逐出了奇鶴山。

鶴門五年開啓一次,被驅逐的人,只能從承天悲獄崖出。

那是個比噩夢還可怕的地方。

上一世,阿翎在那兒堕了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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