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

戌時, 夜色醇深，剛修繕一新的王府內，一樹蠟梅開了又落, 暗香襲人。

清冷寂靜的王府大堂突然傳出陶瓷玉器落地的聲音, 春桃春玫尋着聲響趕到門口, 剛準備邁步進來收拾, 被裴宴臨一個淩厲的眼神喝退。

他看着面前低頭不語的阿律和滿地碎裂的瓷片，盡力穩住自己的心緒。

“說吧, 你都查到些什麽？”

他了解阿律, 幾天前他既然知曉此事卻沒有主動上報, 必是抱着調查清楚再報上來的心思。但是為什麽，直到今天裴宴臨主動問起，他才支支吾吾地說來？

難道阿律查到的東西，不能告訴他嗎？

阿律跪伏在地, 恨不得把頭埋進土裏, 他閉上眼睛, 顫微微地說道：“回殿下, 卑職也猜不透宋大人行此事背後緣由, 于是去提刑司查了她最近手上的案子, 發現都跟前太子被殺一案無關；卑職又飛鴿傳書給梵城衙門, 詳細地查了宋大人，回信只說宋大人是幾年前從大理國來到梵城，身邊跟了一個嬷嬷，兩年前已經去世，她獨自一人, 也從未聽她提起家中其他人。”

“她說過，家中雙親已逝。”

阿律聽到這句, 心頭的不安與篤定更甚，他咽了咽口水，繼續說道：“幾番查證無果，卑職只好去了一趟門下省敕書庫，将放在庫中關于前太子被殺一案的另一份卷宗調了出來，在上面，卑職看到了一個可疑的名字，但是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所以……”

“去拿給我看。”

裴宴臨心裏抱着一絲僥幸，希望她只是多管閑事的毛病又犯了，想從三哥的一案查出現太子曾參與其中的一些蛛絲馬跡。早在六年前，關于三哥被殺一案，裴宴卿成為最大受益者，或許他才是幕後真兇的流言在宮中傳得沸沸揚揚，加上他上位之後對三哥一案的态度十分不恭敬，裴宴臨對他的不滿早已積存多年。

恍神的功夫，阿律已經從自己房中取來一份卷宗，卷紙微微泛黃，太透着一股腐朽的紙墨氣味。他翻開其中一篇，低頭遞到裴宴臨手中。

飄忽的燭光下，白紙黑字異常顯眼，這一頁是關于案件中被最後定罪的那位大理國使臣的調查記載。

“宋環書？”

一個“宋”字看得裴宴臨心頭一跳，他皺着眉頭一點點看下去。

當看到“膝下僅一女名曰宋宛辛”一句時，少年呼吸一滞，好像空氣中一雙無形的手遏制住他的脖頸，令他幾乎窒息。

這三個字又好像一把匕首，狠狠紮進少年胸口，痛得令他喘不過氣。

阿律自然是瞧見了裴宴臨冰冷駭人的神情，他小心翼翼安慰道：“也許只是名字略有相似，卑職多心也未可知，這世上的巧合多的是，再說宋大人……”

“啪”的一聲，卷宗被裴宴臨扔在地上，他目視前方，臉上時前所未有的冷漠與受傷。

“确實很巧，年齡、母親姓氏、失蹤時間都對得上。”

跪在地上的人幾步爬過去，将卷宗拿起來看。這一頁上書：

廣平侍郎宋環書膝下無子，僅與夫人沐氏生有一女名曰宋宛辛，時年十二，因宋環書伏罪時探親在外，不知去向。夫人沐氏懸梁而死，家中近二十人盡數伏誅。

“殿下……”

裴宴臨眼中的微光漸漸暗淡下去，他忽地擡頭，抓過衣架上的錦裘大氅披在肩上，朝府外走去。

“殿下！”

“不準跟過來！”

**

南桂胡同裏，正伏案着筆的宋宛辛突然打了一個寒戰。

她擡頭看向窗外，層雲密布的天空不見月光，只有冷冷的寒風時不時拂過少女臉龐，提醒她寒冬已至。她剛起身準備關窗，門外巷道裏突然隐隐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這聲音由遠及近，不一會兒已經到了院舍門口。

伴着一聲馬兒的嘶鳴，馬蹄聲戛然而止，宋宛辛不知道這寒冬深夜會有誰突然造訪，吓得躲到窗邊，抓起包袱裏防身的匕首。

來人踏步踩在牆上，兩下上了牆頭，一個翻身落在院中，宋宛辛瑟縮在窗邊渾身發抖，斜眼瞥見院中的身影才松了一口氣。

裴宴臨一身烏色長袍披錦裘大氅，衣裳下擺沾滿牆頭的水漬，他置若罔聞，只冷眼瞧着屋內那個纖弱的身影。

看到他的一刻，宋宛辛才驚覺自己有多想他。她雙臂撐在窗邊，嬌滴滴地朝他伸手。

“怎的又翻牆頭？袍子都濕了。快進來。”

少年一言不發，任由她打開門把他帶進屋裏。宋宛辛又拿來長巾，一邊擦去他袍子上的污垢一邊說道：“你在門口喚我一聲就好了，總不能老是翻牆。叫人看了像什麽樣子。”

裴宴臨看着她巧笑嫣然，撅着嘴嗔怒于他的可愛模樣，一路快馬奔來時滿肚子的怒火此刻一句也說不出口，他好像着了魔似的，雙手捧起少女嬌嫩的臉蛋，恨不得将她從皮到骨，扒個幹幹淨淨，讓她再無秘密可藏。

少年騎馬而來，雙手被寒風吹得冰冷，觸碰到宋宛辛溫熱的臉蛋，後者輕顫，亦伸出雙手覆住少年手背。見他仍是不說話，宋宛辛以為他被寒風撲了，拉着他到炭火旁取暖。

“天愈發的冷了，我晚上看書都燒着你讓阿律送來的炭火，你快來烤烤，別凍壞了。”

見他深夜來見自己，宋宛辛高興，又用雙手捂住裴宴臨的耳朵，在他耳邊哈氣。下一瞬，她就落入少年堅實的懷抱。裴宴臨久久地将她抱在懷中，目光越過宋宛辛肩頭，冷冷地落在窗前書桌上那疊卷宗上。

“你在看什麽書？”

“啊，沒什麽，”宋宛辛心虛，慶幸他此刻看不到她的眼睛，“一些案子的歸檔記載，我随便看看，有無錯漏。”

“要我幫忙嗎？”

“不用！”宋宛辛直起身子，後知後覺自己這聲音有點大了，又軟下來，雙手撫上少年胸膛，“不用……裴郎累了一天，你我此刻難得一見，那些雜事盡可不理。我也不想看了……你渴不渴，我給你倒杯水。”

熱茶入口，裴宴臨才恍然察覺自己手腳冰涼，他低頭看着地面，語氣比起方才又冷下三分。

“我的令牌不見了，想來這幾日能去的地方都沒找到，不知道你這裏可曾見着？”

“呃……有，”宋宛辛踟蹰踱步，走到書桌旁拉開抽屜，從裏面取出令牌遞給他，“那日你走後，我收拾屋子的時候在床腳撿着，每次想着給你或者阿律送去，都被臨時來的事情耽誤，就随手先放着了。”

他盯着宋宛辛手上閃着金光的牌子，眼裏結了霜似的，宋宛辛不知怎麽的，後背又打了一個寒戰。許久，裴宴臨才伸手接過牌子，放在手中把玩。

宋宛辛看他玩着手裏的牌子，吓得坐立不安，讪讪然又開口道：“看這天氣，應該就快下雪了，裴郎往日都去何處賞雪？喜歡登山還是游湖？”

“愛雪不一定就要賞雪。每逢大雪，我都在邊關帶兵，沒心情，也沒功夫賞t雪。”

他語氣滿是疏離，好似白雪化于掌心，宋宛辛見他神色有異，說話又這般冰冷，終于意識到他有些不對勁。

不知怎麽的，她竟然有些害怕。少女直起腰背，使自己盡量離面前人遠一些。裴宴臨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突然又開了口。

“就像你的名字，‘小辛’……宋父宋母給你取這名字的時候，也不是叫你一定要萬事小心吧？”

裴宴臨一邊說，一邊緩緩俯身，目光森冷地看向宋宛辛面龐。

“偶爾我也好奇，他們為何要給你取這樣一個名字？”

他突發此言，宋宛辛一點準備也沒有，她被裴宴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躲無可躲，一臉慌張盡數落在少年眼中。她額頭冒汗，正手足無措之時，裴宴臨突然笑了。

“呵，我就随便問問。還有熱茶嗎？”

看着他又将手中熱茶一飲而盡，宋宛辛蹙眉，心裏忐忑極了。

“你今日有些古怪。”

“可能是天氣太冷吧。說起來，這是你到京城來的第一個冬天，從前只聽你說想一窺汴京繁華盛景，不知如今天寒地凍，草木皆枯，又是一片枯敗景象，你是否會失望？”

他恢複了正常說話的模樣，宋宛辛兩肩松懈下來，嘆一口氣笑答道：“梵城每臨冬至也一樣寒冷難耐，相比之下，京城街巷人氣足，倒比梵城山上暖和些。”

“是嗎？那如今你得償所願進京做了官，下一個心願又是什麽？”

心願？當然是替爹爹洗清冤情，還她宋家一個清白的名聲，以慰爹爹娘親在天之靈。還有，眼前這個人……

銅爐裏精炭燒得火旺，裴宴臨和宋宛辛彼此相望，眼裏都閃着火苗的影子。看着他深夜來找她，問起她的心願，宋宛辛心裏甜甜的，伸手去摸少年的臉。

“如今我所有所想，都已滿足，只要能經常看見你，我就很開心了。”

裴宴臨看着她，指腹在令牌上來回摩挲：“你真是這樣想的嗎？”

“嗯。怎麽了？”

他後槽牙咬緊，片刻後冷冷開口：“那桌上那些從史館調出來的卷宗又算什麽？小辛，我給過你機會了。不對————”

聞言，宋宛辛臉色大變，她猛然起身，看着身前還在把玩令牌的少年。裴宴臨胸膛上下起伏，眼看就要在暴走的邊緣，他也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眼前愣住的宋宛辛。

“————我該叫你，宋宛辛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