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化鬼

化鬼

清醒的時候，我只看到漫天的血色。

牆上，天花板上，地上，我的身上……

而我，正四肢着地趴在一個人身上，臉頰埋在血肉中啃咬周圍的肉塊。

鼻子裏是濃烈的血腥味，嘴裏是殘存的血肉，舌頭下意識伸出來舔了一下嘴邊的肉沫。

眼睛逐漸瞪大，我看着面前血肉模糊的生物，又低頭看了看被鮮血沾滿，指甲尖銳的右手。

“嘔。”

這種感受十分奇怪，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訴說着對面前食物的渴望，心理上卻不斷地排斥，厭惡到幾近嘔吐。

我在做什麽……

努力的回想之前發生的事，遲鈍的大腦裏——一片空白。

腦海裏閃過幾幕模糊不清的畫面，我用力搖搖頭，盯着面前的人尚且完整的臉，下意識伸手去觸摸，卻只留下了幾道猙獰的血痕。

默默收回自己的手，仔細端詳着那副稱得上熟悉的容貌，眼睛沒來由的酸澀起來。

這種悲傷從眼睛逐漸蔓延到全身，我跪在地上，将頭埋在雙臂間無聲的哭泣。

但人類血肉的香甜氣味仍舊一陣一陣的往我的鼻子裏鑽。

再吃幾口，就幾口。腦海裏冒出這個可怕的想法，身體裏的細胞又開始躁動。

要堅持不住了，馬上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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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狽之下，我逃離了這個地方。

這是一個冬日。

冰冷的雪花緩慢飄落在我的身上，周圍的樹木從身旁極快的略過，我下意識往一個方向沖去。

眼前的場景很快就開闊起來，一條小河出現在我的面前，沒有顧及冬天河水的冰寒，我徑直跳了下去。

河水沖刷我的身體，猩紅的血液逐漸被暈染成淺色，順着河水被帶走，雙手恢複白皙，我不斷的用河水漱着口，卻怎麽也洗不掉嘴裏的腥味。

捂着臉的雙手緩慢挪開，我愣愣的看着水面倒映出的一張臉。

這是我？

面前的人面部猙獰，以眼睛為中心蔓延出暴突的血管，嘴裏有兩顆尖銳的虎牙。

似乎是随着心情的平靜，鬼化後的特征緩慢消失，留下的是一張較為清秀的臉。

冰冷的河水沖刷在我的身體上，而我卻并沒有感覺到冷。

這張臉，是人吧？

可我已經不是人了……

我跨出小河，悵然若失的向着森林深處走去。

有什麽東西消失了，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麽。

站在黑暗的洞穴深處，我沉默的望着洞外的驕陽。

那樣溫暖的太陽，大概永遠都不可能屬于我了吧。認識到這一點的我只感受到無盡的悲哀。

不敢再回以前的家，我白天睡覺，晚上趕路，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城鎮。

可能是因為先前失去理智時攝入了足夠的食物，此時的我尚且可以勉強壓抑自己的食欲，但在面對以往我最喜歡的食物時，我卻感受到了極大的恐懼。

面前熱氣蒸騰的拉面沒有變，變的是我。

以往熟悉的氣味卻讓我有嘔吐的欲望，我不信邪的夾了一口面塞進嘴裏，艱難咽下，胃裏翻滾扭曲的更加激烈，我立刻站起身，在店主和顧客奇怪的目光中逃也似的離開了這裏。

“咳咳咳……”我半彎着腰，一手撐樹，另一手捂住嘴，極力壓抑自己想要吐出來的欲望。

吃下去啊！給我吃下去！不吃人類的食物，難道還要反過來吃人嗎？

但我清楚地明白，就這個反應，怎麽說都不能靠吃人類的食物為生了。

好不容易平複了激烈的反應，我沉默的擡起頭。

山下燈火通明，不知今天是什麽日子，天上突然炸開了璀璨的煙花，火花倒映在我翠綠色的瞳孔中，毫不掩飾的照出了我眼裏的渴望。

萬家燈火雖美，但已經不屬于我了……

我回頭邁着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朝着森林深處走去。

接下來的日子越來越糟糕，我抑制不住漸漸瘋狂的食欲，人饑餓時會感到四肢無力，肚子裏隐隐有輕微的麻癢蔓延到全身，後背不斷地冒出冷汗。

至少我變成鬼了，饑餓的感受還和是人類的時候一樣呢。我自嘲。

一開始在明月高懸的時候我還出去散散心，但後來我不敢再讓自己出去，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可能會失去理智。

在洞穴裏的時光大抵就是睡覺，一開始我的夢境中經常出現我啃食人體的場景，這種情況大多數的結局都是我自己把自己吓醒，然後繼續看着潮濕灰暗的石壁，等待下一次入睡。

但有一次我被自己驚醒時，自己竟然站在一個木屋內，手裏捏着一個女人的脖子。

她的雙手用力掰着我的手指，但我的手像鐵鉗一樣緊緊夾着她的脖子，她看起來快要窒息了。

沒人知道我那時有多麽震驚和恐懼，我幾乎是立刻将那個女人甩了出去，然後轉身逃出了這個地方。

希望她不要被我留下什麽陰影。

可能我的內心有兩個我，一個是極力保持人類那一面的我，一個是作為鬼的我，沒有任何理智，只知道吃人。

于是我意識到這樣不行，遲早有一天我剛有意識時的那一幕會重現。

既然自己控制不住，那就要用一些強制的手段來讓自己沒法吃人了吧。

在外面找到一條質地較為堅硬的竹子，把它放在嘴裏試了下。嗯，還不錯，應該不會被咬碎。

我該慶幸自己的牙齒還沒有變得那麽堅硬。

用牙将竹子咬住，繩子穿過竹子在後腦勺打了個結，這樣就好了，只要張不開嘴，就沒法吃人了。我總算感到一點輕微的愉悅。

有時會作一些很溫暖的夢，看到我和另外三個人坐在一起吃飯，看到一個女人微笑着伸手摸摸我的頭，看到我伸手将一個摔倒在地上的小孩拉起來。

我真的好開心啊，即使自己不知道是為什麽。

身體越來越虛弱，意識也越來越模糊，清醒中總是伴随着饑餓，反倒是夢境倒是能讓我舒适許多，我将更多的時間都花費到了睡覺上面。

就這樣睡下去，直到再也清醒不過來的那一天，也好。

也不是沒想過沐浴陽光自殺，能在臨死前擁抱自己渴望的太陽，也是一件不錯的事，但每當我想要走入陽光時，耳邊會聽到一聲虛弱的哀求：“求求你，讓她活下去吧，求求你……”

“你一定要活下去。”

盡管不知道這是誰，但我仍然想遵循她的願望，活下去。

我已經盡力了，我相信無論是誰請求我活下去，他們一定不會希望我通過吃人的方式。

在不知道多久的沉眠中，我再次清醒過來。

這次似乎與以往都不同？我感受着身體的狀态，這已經成為我每次醒來必做的事。

還好好的躺在山洞裏，竹子也好好的卡在嘴中，沒有被咬碎的傾向。意識到這點的我松了口氣，之前應該沒有做什麽事。

意外的感覺還不錯？饑餓的感受雖沒有完全消失，但已經不影響行動，我站起身活動了下四肢，它們久違的重新充滿了活力。

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正是夜晚，要出去轉轉嗎？

去看看好了，幾番猶豫後，我跨出了洞穴。

在森林裏轉了兩圈，我的腳步下意識朝着山下的村莊走去。

應該沒事的，事實上這次的狀況前所未有的好，我可以控制住自己。我在心裏暗暗為自己打氣。

可是如果出了什麽問題呢？一個聲音小聲的提醒：對你來說可能是久違的娛樂，但對別人來說就是生命的代價，因為你的大意。

我停住了腳步。

是的。我垂着頭，我已經支付不起再吃任何人的代價了。

長舒一口氣平靜自己的心緒，我站在山崖上看着山下的村莊。

這樣就好，讓我遠遠地看一下，就很好。

什麽聲音？

耳朵裏聽到了極輕的吼聲，吼聲？這種聲音？

去看看好了。下定決心後，我分辨了下聲音的方向，雙腳一蹬朝着那個方向沖去。

距離拉近後我聽到了刀刃切割的聲音，敏銳的嗅覺聞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我有些遲疑的放慢了腳步，如果控制不住自己呢？

但另外一個聲音是——另外的鬼！

有人在和鬼戰鬥！

意識到這一點的我瞳孔震驚的擴大，腳步加快了幾分，順便摘下了嘴裏的翠竹，待會的戰鬥可能會用到。

這麽濃烈的血腥味，這個人的情況怕是不會太好。

“炎之呼吸，叁之型，氣炎萬象！”浮世繪的紅色從刀刃上浮現，刀刃上甚至出現了火焰。

但這一招劈空了，狡猾的鬼已經到了人類的身後。

“小心！”我下意識提醒，但已經來不及了，攜帶着鬼全部力量的一擊重重的劈在了人類的後背，他撞在一棵大樹上，吐出一口鮮血。

我終于到了他們的戰場，鬼饒有興趣的看着我：“你想來和我争搶食物嗎？”

“其實我現在不是很餓，只是這些鬼殺隊的成員實在太讨厭了，像是打不死的小強一樣，來了一個又一個。”

“等我飽食一頓，把剩下的給你，也不是不行。”

我瞟了一眼身後虛弱的人類，他的嘴角還在不斷溢出鮮血，我感到我的身體又在蠢蠢欲動。

“不。”我咽了口口水，聲音變得堅定：“除非你今天殺了我，否則你別想吃掉他。”

“哦？”鬼興奮的瞪大眼睛：“有趣，實在有趣，還有保護人類的鬼嗎？”

我沉默着，身上的肌肉繃緊，鬼化的紋路從眼睛周圍蔓延，我擺出一種保護的姿勢。

“你沒怎麽吃過人吧？這麽弱的鬼我還是第一次見。”他輕蔑的笑着：“你阻止不了我。”

“血鬼術——影！”他的身影瞬間消失，我瞪大眼睛，随後很快沉靜下來，用耳朵捕捉周圍的氣流聲。

後面？左邊？不，不對，到底在哪？

耳邊劃過呼呼的風聲，我根本無法分辨鬼的方位。

這就是他剛剛瞬移到那個人背後的能力嗎？

“砰！”又穩又狠的一擊踢在我的腰上，我直接被踢飛出去。

“哼，不自量力。”鬼不再管我，就這樣一個垃圾也配他用心對待嗎？

他轉頭看向先前被他打飛的鬼殺隊隊員，金紅色的腦袋無力的垂在胸前，日輪刀仍然緊握在手上。

鬼殺隊的人，一般都挺美味，他想。

準備終結面前這個人的生命，令他始料不及的一幕卻出現了。

“炎之呼吸，貳之型，升天熾炎！”嘴角有紅色的火星，日輪刀重新燃起烈焰，鬼還來不及反應就已被斬下頭顱。

“你……怎麽會。受了那一擊，內髒明明應該已經受了嚴重傷害，他怎麽還能動……”

但已經來不及了，他的身軀已經開始逸散。

“咳咳。”他咳出兩口血，靠在樹幹上。

沒想到這麽快就要死了……果然還是我能力不夠嗎？

可我還沒完成母親的遺願，父親還是如此消沉，千壽郎，他一個人可以嗎？

虛弱中他看到面前一瘸一拐走過來的，剛剛說要保護他的——鬼

鬼也會保護人嗎？他的視線逐漸模糊，接着暈了過去。

我忍着劇痛走過來，發現先前的鬼已經被斬首。

我太弱了……我跪坐在他的面前。

伸出手感受他越來越微弱的呼吸，我越發憤恨自己的無力。

如果能救他就好了……那樣也算是為我的罪行贖罪了吧。

我伸出手輕輕按在他的胸口，神奇的一幕出現了，我身體內的能量急劇消耗，與此同時我的內心知道，這些能量被用于修複他的傷勢。

身體在變得虛弱，但我卻感受到一種奇異的被救贖的感受，我吃過人，因此不可饒恕，但如果我能救人，是不是在某種程度上而言就能彌補我的過錯呢？

但無論我救了多少人，那些逝去的生命終究是回不來了。

我輕輕嘆了口氣。

站起身看了他一眼，應該沒事了，致命的傷勢已經被修複，更何況……

有人來了。

忍受着再次上漲的食欲，我轉身向着山野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