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爰有寒泉

第十七章 爰有寒泉

薄暖皺眉,她很不喜歡他這樣親密無間地稱呼她。薄昳已奔上來拉起她就往外跑,而外面的人呼喊起來了,長信殿的衛士們嚴陣以待,然而看到是薄三公子,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忽然有人一路小跑着闖進院裏來:

“皇太後懿旨!”

薄昳薄暖俱是一驚,來人是一名年長的女官,奔跑之下猶自衣衫不茍,眉目端嚴,薄昳認得她是太後身邊長禦鄭氏,立刻拉着薄暖跪了下來:“臣等在!”

鄭女官掃了一眼庭中亂象,抖出太後手诏,大聲宣讀:

“廣元侯幼女薄暖,少幼流落,吾甚憐之。今着廣元侯嫡子薄昳領其回府,擇日認祖歸宗,切切!”

手诏發得急切,語言未加雕琢,表面功夫卻終歸是做足了。饒是薄暖七竅玲珑心腸,這會子也全然不能理解了——薄太後這到底是要殺要放,要收要縱?!

薄昳卻笑了,笑得溫文而得體,袖底按了按她的手,朗聲道:“臣領旨!”

回廣元侯府的路上,薄昳執意讓她坐車,自己騎馬。

她還是一身宮婢的衣衫呢,簡直尴尬欲死。薄昳壓辔緩行,側首微笑:“阿妹為何如此拘謹?”

她細瘦的五指緊抓着車轼,臉色是鎮定的白:“是殿下讓您來找我的麽?”

薄昳一怔,旋即笑意更深,眸光如水波蕩漾,“殿下?殿下為何要找你?”

薄暖呆了呆。

臉上慢慢找回了自己的表情,得體地斂首一笑,“是阿暖多言了。”

薄昳看得有些驚怔:他早聽梁王說過,這丫頭是個翻臉如翻書的主兒;卻沒想到竟如此收放自如,再要歷練得幾年,簡直能滴水不漏。轉念細思,她大約也只會在提及梁王的場合有所失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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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回了目光,“你不要怪責太後,她有她的苦衷。如今你既要認祖歸宗了,便該知道太後是薄氏一門的仰仗。”

“阿兄言重了,我省得。”她微笑道,身子在車上端莊地跪直,“阿母在睢陽總說起阿兄來日必成大器,阿暖看這話真是不錯的。”

薄昳面色一僵。

長安城西街,廣元侯府。

馬兒緩緩住蹄,他拉着缰繩回頭,天邊日光隐在積雲之後,一如他苦澀低壓的眉:“你說什麽?你說阿母……”

一旁車仆伸過手來,她小心翼翼地下了馬車,才擡起臉向哥哥燦然一笑:“阿母離開阿兄時候,阿兄才三歲吧?可還記得阿母的樣子麽?”

那笑容清豔如流霞,迷離如夭桃,竟足以惑人心神。薄昳面色不變,翻身下馬,将缰繩交給仆人,便徑自往府內走去。薄暖安靜地站在原地,果然片刻之後,他又折了回來。

“阿暖。”他在壓抑着自己的語氣,“阿母……阿母當真是那樣說的?”

她眸中的光芒漸漸黯了下去,心情一時間壞到了極點。

她原本是有意要刺激他的。

他與父親在長安西街,錦衣玉食,高官厚祿;她與母親在睢陽北城,仰人鼻息,衣食不給。她真想狠狠地諷刺一下面前這個長袍緩帶的貴公子啊!可是直到這時候她才發現,她說的那些刀子一樣的話,全都刀子一樣飛了回來,戳的是她自己的心窩。

她眨了眨眼,一行清亮的淚水如滾珠般滑落下來。

他慌了,“阿暖?”擡手想給她擦淚,又覺失禮不妥,兄妹倆當街僵立,這當真相認的一刻,竟都是手足無措。

薄暖抿了抿唇,錯行的淚水滲了進來,鹹而苦澀。她張口,聲音是意外的沙啞。

“阿兄……”

廣元侯薄安已在正堂中相候了。

他焚香沐浴,正冠束發,特在薄暮時分迎接自宮中歸來的嫡親女兒薄暖。當那嬌弱的身軀跨過門檻時,他的眼前沒來由恍惚了一下。

薄昳将薄暖拉至父親面前,“父親,孩兒将妹妹帶回來了,太後沒有為難。”

薄安點了點頭,看向薄暖,彼剛落了淚,容色楚楚,風致依人,他心中為人父的憐愛之情油然而生,好像眼前這女孩與自己有天然的聯系一般,自然而然就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阿暖,為父過去有對不住你和你母親的地方,往後再不會讓你受委屈了!”頓了頓又道,“從此以後,這侯府便是你的家了!”

她上前一步,又站住,目中流露出無措的酸楚。薄安在之前原本已想好有無數的話要對這個女兒說,要向她解釋、要向她表達,可是此時此刻卻一句都說不出口。父女兩個面面相觑許久,他終于疲倦地揮了揮手,“昳兒,帶你妹妹走走吧。”

薄昳領了父命,引薄暖往內院步去。亭臺樓閣,池苑水榭,清靈而高貴,并不是她想象中那種粗鄙豪家的氣勢。穿過夾道上枯枝橫斜的桃林時,薄昳忽然側首,對她微微一笑:“去我那裏,我有禮物拿給你。”

薄暖低頭道:“阿兄怎地如此客氣……”如此說着,仍是随着他走去。

薄昳的房間是一間極其敞闊的書房,簡冊堆疊如山,薄昳低身在其中翻找,冊端系的方便查找的紅流蘇都垂落下來,風一吹便簌簌舞動。薄暖置身其間,頗有些摸不着頭腦。薄昳笑道:“這都是我在太學裏讀的書。”

薄暖道:“阿兄很厲害了,年十五便出學補吏,年十六便考成返京,我朝怕還沒有這個先例吧?”

她知道的倒多。薄昳溫和一笑,神色是謙虛的,“原本我出了太學,當是考甲科,入宮為郎的;是父親做主讓我考了乙科,說男子當出京歷練歷練,然則我歷練不久,終是要回來補郎的。——啊,找到了!”

薄暖看着這個素未謀面的嫡親兄長送給她的第一件禮物,臉色有些古怪。

他竟送她一部書。

書名《周官》,足有十來卷長簡,他有些局促地抱着,微帶希冀地看着她。半圓形的簡端都快磨平了,編冊的韋繩卻是簇新的,簡上的墨字也漆黑湛亮。薄暖呆在當地,竟不知該接不該接,薄昳僵在那裏,有些尴尬地道:“這雖是我用過的舊書,但我特意将它換了編繩,怕你看不清還重新臨了一遍……這是好書,你以後用得着。”

薄暖擡起頭來,薄昳吓了一跳:“怎麽了,怎麽又哭了?”

薄暖伸袖子抹眼淚,哽咽道:“除了阿母,從來沒人這樣待我好的……”

薄昳嘆了口氣,面對女孩子的眼淚他實在是束手無策:“你別哭,你是我一母同胞的阿妹,我不對你好,還對誰好去?”

薄暖拿過一卷《周官》,看見書上還有字跡清秀的批注,竟和母親的字相差無二,心頭又是一恸,悲聲道:“阿兄,阿母殁了……阿母殁了!”

薄昳怔了怔,将書卷都放在了一側,上前一步,将她攬進懷中。這個女孩,成日裏披挂着千萬層的防備,他原以為還需很長一段時間才能讓她坦誠;可是此時,他就已然分不清她的表情,到底哪一種是真實,哪一種是演戲了。

她抓着親兄的衣襟細細地哭泣,雖是第一次見面,卻也能感受到他心胸之中奔流的那與自己出于同源的血液,那讓她感到安穩,感到熨帖,感到仿佛有了希望。

薄昳垂眸,手掌慢慢擡起,輕輕地摩挲她烏亮的長發,輕輕地道:“剛才在路上不及問你,阿母……是怎樣的?”

薄暖收了收淚,眨着一雙濕潤的眸子,恻然遙想,“阿母……阿母很好看。她會編五彩繩,乞巧節和重陽節上的那種,她時常拿去賣。我與阿母一同住在睢陽城裏,阿母做各種雜工,但她最擅長的是刺繡。她花錢給我找了個女夫子,學了點書。”她看了他一眼,“當然禮經我是不通的……女夫子教了我四五年,也就《詩》《書》《女誡》之類。阿母自己也喜歡看書,她還能寫一手極好看的史書呢——就如,就如阿兄寫的一般地好看。”

她絮絮地回憶着,他便靜靜地聽着。這些回憶她已經收藏了太久,找不到出口,從沒有人問過她,便連知道了她的身世的殿下……也從來沒有問過她。

而如今眼前這個人,與她有着完全相同的血脈和差近相似的眉目,他是關切她的,他是關切她母親的,而她原本以為,這世上所有人都已經将母親忘記了。

“阿母常年勞累,漸漸勞損了身子,三年前病倒了,只能在家中做活計。兩年前,她的眼睛壞了,連繡工都無法做了。我時常要替阿母做事,心裏又着急阿母,學業就荒疏了。我便與阿母說,我不要讀書了,我專心供養您。阿母卻将我打了一頓。”薄暖靜了靜,又道,“她說,我這輩子的運命如何她是管不着了,但她須得管着我的性情,她希望我不論遇到怎樣的艱難,都能坦然而不放棄。”

“阿母是去年年底病殁的。我葬了母親,生計沒有了着落,便去了梁王宮裏,沒有想到……”

薄昳慢慢道:“沒有想到,梁王竟帶你來了長安。”

薄暖默了許久,點了點頭,“誠然如此。”

薄昳深吸了一口氣,擡頭望向廣袤而寂靜的書山書海,“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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