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禮而不仁

第十八章 禮而不仁

建章宮,玉堂殿。

皇帝來旨,命梁王随待诏博士薄安就學《春秋》。至于梁王太傅周衍,經術不通,且罷閑在家,改日起用。

顧淵心中冷冷揣度着這究竟是陛下的意思還是太後的意思,另邊廂,新的侍婢低頭給他披好交輸裁的曲裾深衣,扣上玉帶,不松不緊剛剛好。他一側頭,伸出修長的手指拈起這侍婢的下颌,劍眉微揚:“是誰派你來的?”

這侍婢容色姣好,做事也比梁國帶來的從人要審慎得多,他要找茬竟還挑不出錯處。果然便聽見她恭謹的回答:“回殿下,奴婢是陛下指來服侍殿下的。”

殿中的空氣頓時冷成了冰。顧淵突然一甩手,那侍婢便跌開了幾步遠,踉跄站定,滿面驚惶,立刻又跪了下去:“殿下!”

顧淵大步走到殿前,望向廣袤天空下自建章宮盤旋迤逦而出的那一道流丹映日的飛閣,如一道長龍徑自旋舞着鑽入了未央宮去。前代帝王修築這座建章宮本為游興宴樂,這飛閣就是方便其從未央宮往建章宮來回而建,辇道交錯,遮蔽城池,雄偉而高峻。他便這樣冷冷地望着那飛閣,好像能就此看穿未央宮中的那個人一般——

未央宮中的那個人,會不會有一日從那飛閣上走來,走入這建章宮裏來看望他呢?

不會的。

那個人只會派出無數的耳目到他身邊來吵吵嚷嚷罷了!

他咬了咬牙,回過身來,見那侍婢還自不明所以地跪着,低壓着眉沉聲道:“走開!”

待诏博士薄安在建章宮鳳闕前五裏下車,提着襦襟趨步而入,由內侍引至觀畫閣中,梁王顧淵早已正襟相候。

梁王容貌昳麗,若不是那兩道微露淩厲機鋒的劍眉,幾乎可算得上是婉若女郎了。薄安低身行禮,猶覺得那劍眉下的目光如出鞘的劍般凜冽刺來,讓他不自禁就低下了頭顱。

素聞梁王淵性情乖戾,喜怒莫測,原來他到了天子腳下也還是一般無二。

師生二人執禮相見,對席而坐,薄安展開卷冊,清了清嗓子道:“今日講《春秋》。”

他一邊口授,顧淵一邊筆錄,絕不多說一句。他講得口幹舌燥,面前的人又如一口古井般毫無波瀾,便覺有些索然,想問出他幾分見解:“依殿下看來,《春秋》何以為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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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淵這才擡起頭,略帶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孤以為《春秋》不仁。”

薄安大驚失色,将書簡往案上重重一拍,“胡言!”

顧淵抿唇一笑,眼底卻沒有笑意,“《春秋》有禮,禮者,法也,義也,所以繩天下之民而制其情也。《春秋》有禮而不仁。”

薄安聽着,先是駭然,而後面色漸漸平靜下去,沉默良久方道:“周太傅總不是這樣教殿下的吧?”

顧淵笑着搖了搖頭,“周夫子不教《春秋》,只授孤以《禮》,夫子難道不知?”

薄安頓了頓,道:“殿下,帝王之術并不難學,但為人君者,畢竟是仁義為上,若連君王都不關愛自己的臣民,那誰還能為天下元元做主呢?”

“夫子錯了。”顧淵一手敲着髤漆書案,面色坦然,“為天下元元做主的不是君王,也不是君王的仁義,而是禮法。”

薄安擡起頭,看見梁王薄涼的唇角微微勾起,猜不透他的心情是好是壞。薄安漸漸覺得這番争論并不只是學術或政見的分歧那樣簡單。

果然,顧淵接下來便道:“孤以為要做一位好君王,一部《禮經》足夠了。夫子若是嫌《禮經》教來太過煩難,便讓周夫子來講吧。”

薄安慢慢地将《春秋》攏進袖中,慢慢地站起身來,走到閣中央長跪叩首:“臣今日準備未周,來日再向殿下請教經義。”

說完,他沒有等候顧淵的反應,便徑自轉身離去了。

顧淵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出聲來。一雙漆黑的眼眸裏,全是冷冷的冰霜般的光芒。

這個廣元侯……似乎是薄家五侯之中,最有意思、也最深不可測的一個。

而這個廣元侯,卻恰恰是……她的父親。

流言蜚語向來是長了腿的,在宮闱間跑得飛快。不過一兩日,長安三宮的宦侍仆婢們便都知道了桀骜不馴的梁王殿下氣走了薄待诏,還揚言要換老師,皇帝被他氣得不輕,罰他閉門思過三日。

天氣冷而愈悶,時常聞見焦灼的雷聲,卻從來不見下雨。這天顧淵起了個早,本趁着黎明光景讀書,孫小言卻在外間喚了一聲:“殿下。”

“何事?”

孫小言在紗幔之外頗是為難地道:“小的來請殿下去長信宮請安。”

顧淵皺眉,“孤不是在閉門思過麽?”

孫小言慢吞吞地道:“殿下閉門思過,才更應該去長信宮那邊探望一下皇太後,平素裏都怠慢了。”

顧淵将書往案上一扔,竹簡嘩然散了開去,他也不管,便徑自擡足邁過了書案,冷聲道:“更衣!”

玄衣黃裳,金印紫绶,玉帶将腰身一系,上佩着那兩枚象征身份的流雲百福山玄玉,朱紅組绶飄落下來,舉手投足間随衣袂帶起清揚的風。這一身行頭穿将下來,幾乎在這歲末的天氣裏熱出他一頭大汗,待得束起了發,已過寅時半了。

薄太後不慣早起,晨省的時辰不若前代那般嚴格,但此刻也未免差了太多。孫小言将他裏裏外外打點妥帖,便挽起梁帷,讓內侍領着太子去長信宮,一邊還催促道:“殿下趕緊些,已然誤了時辰了。”

顧淵沒有說話,冷着一張臉便去了長信宮。

長信宮前殿裏,薄太後似乎剛用完早膳,正倚着憑幾逗弄金絲籠中的一只小雀兒。見顧淵步入,薄太後略略端正了身子,笑得眉眼俱無:“殿下有孝心。”

顧淵向薄太後問了安,薄太後招手,讓他到自己跟前來。打量半晌,微笑道:“都說小孩子的容貌性情是隔代相随,老身過去竟沒發現,殿下這眉眼确實頗似先帝。”

先帝孝欽皇帝乾綱獨斷,文治武功,威業赫赫,遠震四夷,這話乍一聽來實在是莫大的褒獎,教顧淵立刻又跪了下去:“皇祖母折煞孫兒了,孫兒資質淺陋,怎可與先帝作比?”

薄太後卻仍是和藹地笑着,側首對一位年長的女官道:“你看這孩子,便連這剛硬的性情,都與先帝一模一樣呢!”

那女官姓鄭,正是當初奉太後诏讓薄昳帶走薄暖的那個老宮人。她随侍皇太後數十年,身份特殊,聞言也只輕微一笑,“太後如此說,要教梁王殿下惶恐了呢。”

“怎麽會?”薄太後笑起來,轉向顧淵,“我聽聞殿下與博士論辯,說《春秋》不仁?”

顧淵深吸一口氣。這件事,終歸是要提出來說了。

“此是孫兒一時意氣之言,不足挂齒。”

薄太後點了點頭,“我卻看你說得不錯。”

顧淵一怔,擡起頭來,薄太後的目光幽深,竟令他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

這目光……與一個人,有些相似。

但聞薄太後道:“仁義王道,本不足以治天下。殿下說禮法是根本,這一點老身是贊同的。便如殿下來這長信宮探望老身,心裏恐怕就有一萬個不情願吧?然而殿下終究還是來了,這便不是出于仁義,而是出于禮法,殿下說對也不對?”

薄待诏沒能制住的人,到底教薄太後給制住了。

顧淵自長信宮走出時,那神色比先前更加難看。迎候他的內侍被他的目光凍得不敢說話,只低着身子領他回往建章宮。冬晨的天空低低地壓下來,悶得他恨不能拿劍劈了那厚匝匝的雲層。他将手搭上車轅,忽然又撒開了手道:“孤不回宮了。”

那內侍愕然:“殿下要往哪裏去?”

“總之孤不回宮了。”顧淵冷冷地道,“你先回去,教宮裏不必備膳。”說完便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那內侍張口結舌,半晌方跺了跺腳,想呼喊卻又不敢擡高聲:“殿下,殿下今日不作興出門的呀……”

顧淵聽見了這句話,腳步卻沒有分毫的遲疑,到宮門邊與郎将言語了幾句,便出宮去了。

今日天冷,長安城裏行人不多,家戶閉門。顧淵一身正經袍服,獨自走在空阒無人的街道上,便如一個沒有臣民的君王,實在有些滑稽。他自己卻渾然不覺,徑自往廣元侯府走去。

為什麽要去那裏?

他也不知道。

只是心裏好像有個細細的聲音在不斷催促着:快一點,再快一點,不要誤了時辰……

是一名老仆來開的門,昏花老眼一下子看到顧淵的服色便立時睜大了,矯舌不下:“這位是……是……梁王殿下!”撲通一聲便跪倒在地。

“孤是來……”話說了半截又止住了。

似乎是直到這個時候,顧淵滿腔沖動又委屈的怒火才終于讓位給了身為一方諸侯的理智,然而人已到了門口,話也到了口邊,如何還能回頭呢?

這世上事總是這樣,明明是憑着一意孤勇去奔赴的事情,快到終點了,偏又要心生怯意,偏又是不能回返了。

“孤是來向夫子登門致歉的。”半晌,他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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