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邈若山河
第二二章 邈若山河
上好的青玉,做成清透圓潤的玉璜,陰雕流雲紋,陽雕長壽紋,放在陰沉沉的天色下細看,仿佛能見到玉中有水波脈脈流動,纏綿不絕。
薄暖已經盯着這枚山玄玉看了大半個時辰。
孫小言将它送來時,是裝在一件精致的小漆盒裏的。府中下人立時都知道了梁王殿下給自家女郎送來了禮物,她現在還能聽見不遠處的牆根底下有侍女在偷偷嚼着舌根:
“我就說女郎來路不正,敢情還與梁王有勾結……”
“你不知道嗎?女郎原本是梁王宮裏的貼身侍婢……”
“那還了得?我說這樣的丫頭也虧得君侯肯認,誰知道是不是真的薄家骨血……”
“那想來還是真的。據說都驗過血了,證物也都有……”
“啧啧,不過我可聽聞,梁王殿下相貌是極周正的……”
“女郎這福氣,原先還不是個跟我們一樣的下等人,倒遭梁王挂心上了,千裏迢迢帶她來認親……”
薄暖忽然穿過園中曲水,直直走到了這三人面前,微微一笑:“各位在聊些什麽,如此歡洽?”
那三個侍女大驚失色,立刻行禮,語無倫次地道:“女郎!婢子無狀……請女郎責罰!”
薄暖看着她們恐懼的面孔,忽覺心灰意懶,拂了拂手,“以後再莫随便議論。議論我還無妨,議論梁王,你們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怎麽死的。”
言罷徑自離去,竟是毫無責罰。留了三個侍女面面相觑,寒風襲來,其中一人不禁打了個寒戰。
“大約要變天了……”她喃喃。
黑雲壓城,幹燥了一整個冬天,今日竟似要落雨了。顧淵依例去未央宮增成殿給文婕妤請安,卻見到三五個妙齡少女圍在文婕妤身畔言笑晏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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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自搬回未央宮後,确實心情好了許多,雖然皇帝照舊是絕不過來的。他當即便要退出去,被母親給叫住了。
“淵兒。”文婕妤笑道,眉目舒展,似乎當真十分愉悅,“過來見見你的表姊妹們。”
顧淵頓了頓,收回了步伐,在席上坐下,淺淺行了個禮:“孩兒向母親請安。”
文婕妤颔首微笑,手中拉着一個年歲稍長的少女道:“這位城陽君的女公子,你是見過的,可還記得?”
顧淵對上薄煙那雙盈盈如水的瞳仁,眉心不自覺地緊了一下。“女郎好。”他老老實實地問候。
文婕妤又一個個給他介紹:“這是你堂舅家的嫡女文绮,你舊日裏見過;這是孟逸兒,是你姨家的女郎;這是……”
她一連串說了許多,顧淵努力記憶這些少女的面目,一個個定睛看去,卻全是羞澀含笑,簡直是一模一樣的。到文婕妤介紹完了,他反而将諸女名諱都忘了個幹淨。
薄煙斂袖持锺為文婕妤斟茶,她在諸女中身份最高,這樣做來,文婕妤受寵若驚。薄煙放下方锺,又輕笑道:“婕妤莫要費心了,我看呀,殿下貴人多事,諸位妹妹的名字,他定是記不住的。”
顧淵皺了皺眉,他不喜歡薄煙這樣自作主張的說話,但卻又偏偏被戳中,自己很是尴尬。文婕妤看了他一眼,笑道:“一來二去便熟悉了,有什麽好擔心?”
薄煙笑道:“話是如此,只願殿下不要嫌我們聒噪呢!”
這兩人一來一去地配合着說話,顧淵聽得好不耐煩。又有幾個少女看見他一人無話,纏上前來與他攀談,一個說帝都風俗,一個說闾裏見聞,叽叽喳喳,當真是聒噪得可以。這些又畢竟是宗室女子,顧淵不能像對待下人那般疾言厲色,表情已是漸轉不悅。
阿暖便從不多話。
那幾個少女偏生沒什麽眼色,兀自說得更歡,還纏着顧淵要帶他去看北郊春日的桃花。顧淵漫然喏喏,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眼見外面天色陰沉将要落雨,便立即起身說自己還有課業未做,需趕回玉堂殿去了。
文婕妤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是薄待诏布置的課業麽?”
顧淵硬着頭皮回答:“正是。”
文婕妤擺了擺手,“那便去吧——你少待,我命人給你拿柄傘去。”
顧淵卻實在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無妨的,車已備好了。”徑自離去。
走出大門,天邊濃雲低壓,令整個長安城的空氣都窒悶無比,顧淵卻長長舒了口氣。在殿外等候的孫小言不知去了哪裏,這小孩頑劣,他懶得理會,徑自上車往玉堂殿行去。
他在建章宮外的鳳闕邊下車,未幾,雨滴子便從那密密匝匝的雲層縫隙間擠了出來,好像老婦眨了無數次眼,終于落下了幾滴無人愛看的淚水。雨勢開始還小,顧淵行走無忌,到得後來雨腳漸密,伴着深冬的風,一根根都似細針紮在臉上,生生作痛。他擡袖提裾,步伐加快,急急往玉堂殿去,耳畔的雜音全部都消失了,而只剩下嘩啦啦的雨聲。
驀然間——
風雨靜止了。
他擡起目光,看見薄暖站在自己身前,手中撐着傘,踮着腳尖遮住了他的頭頂。他的世界有一瞬間的死寂,而後慢慢鮮活過來了,他聽見雨腳砸在傘面上的堅決聲音,好像要将他們的這一方小小天地砸穿。他又聽見杉柏在風雨中嘩嘩作響的狂悖聲音,雜亂無章,摧枯拉朽,他莫名就感到恐懼了——
他,梁王,無法無天,無君無父,而在這一剎那,竟然感到了恐懼。他不由望入了她的眼睛裏,那一層霧氣映着雨水,仿佛反射出千百種顏色,他想在其中找出他自己渺小的影子,卻又被她給藏匿去了。
“你在這裏等我?”他的嘴角不自禁上揚,劃出一個好看的弧度,“等多久了?”
“殿下。”她沒有回答他,卻輕聲說,“怎麽不撐傘呢?”
她明明記得他最是好潔,平素衣角都不肯沾地的人物,怎麽自她離開之後,翻牆不論,淋雨不論,竟這樣不修邊幅了呢?
他沒有做聲,只伸手接過了她的傘,與她一同往前走。
這是在建章宮中,路上宮婢見到梁王一列列地跪了下去,她有些難堪,每每要側身避禮。他卻按住了她的肩膀。
“你是廣元侯的嫡女。”他沉聲道,“她們跪你是應該的。”
她沉默。她只能感覺到他的手壓在她削瘦的肩上,熱度便自那個地方火一般直直燒到了五髒六腑,她極力與這一團火作鬥争,根本再無暇去顧及其他了。
他終于收回了手。
火焰剎那被雨水澆熄了。
他們走到了太液池邊,看着雨水一滴滴打入池中,濺起一圈圈漣漪,好像是一只看不見的手,因着主人心情的煩躁而不住地揉着布料。他望向那三座仙山,靜靜地道:“阿暖為何來此?”
這句話終究是要問的。她靜靜回答:“阿暖是來向殿下道謝的。”
“道謝?”
“殿下上回讓仲将軍幫護阿暖,這回又給阿暖送來名貴大玉。”她說,遽然話鋒一轉,“今日天降大雨,想來阿暖的道謝是不錯的。”
他失笑,“這有什麽關系?”
她看着他的眼睛,端端正正地道:“殿下心系朝堂,長星乃現;心存百姓,甘霖乃降。去冬雪災,今冬大旱,此刻卻普降甘霖,皇天共沐,阿暖恭喜殿下,天命所歸!”
末句擲地有聲,他凝視着她的容顏,他想——
就是這樣的女子。
就是這樣的女子,狡黠善變,心思深晦,每一步棋、每一句話都出他意料之外。
就是這樣的女子,才能讓他記住,死死地記住!
他劍眉冷挑,冷銳地開口。
“你求的是什麽?”
這大約是他第三次問這個問題了吧?
“我……”她卻半晌沒有答話。
她……她為什麽要來道謝,為什麽要來示好?她對他說她已經明了了他的野心,她對他說她期待他能成為一代偉大的帝王——可是,她求的是什麽呢?
他的心中緩慢地浮起某種渴望。這渴望有些自私無恥,但卻正因了那自私無恥而令他全身血液都振奮了起來——
她如果想入宮,她如果想嫁給他,她如果想……
他緊緊地盯着她在雨中微顯蒼白的面容,好像能從那上面找到他要的答案一般。
終于,她慢慢地說:“如果阿暖能幫到殿下……阿暖只想求殿下一件事情。”
“你說。”他緊張地控制着自己的聲線。
“阿暖求殿下,徹查當年陸氏謀反案。”
她的容顏、她的聲音、她的一切,就在這句話說出的一剎那,離他遠去了。
陸氏……陸皇後……孝愍太子……小陸夫人……廣元侯……
母親方才歡悅的帶笑的面容忽然在雨中浮現了,她只是奉命搬回了未央宮,便能開懷若此,好像全不在乎十年前她是如何被人設計冤枉……
陸氏族滅後不久,皇帝便一口咬定是文婕妤陰謀嫁禍,定要将她和顧淵趕出宮去,乃至下掖庭獄論罪。而如今薄暖舊事重提,難道是要再将他和他母親徹查一遍嗎?!
她壓抑着呼吸等待他的反應,而他竟沒有發怒。
眸光中的失望和痛苦被潑天漫地的雨水所覆蓋,他沉默地轉過了身去,袖中的手掌已緊握成拳。
“——殿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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