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白雁之吉

第二九章 白雁之吉

杏子林?

溶溶二月,确實正是杏花開的時節。她沿着那池畔的鵝卵石小徑往前走,仲隐則不再跟随,身邊瞬間空阒了下來。開始看到的杏花是一朵朵零碎的雪,而後漸漸變作一簇簇擁擠的雲,再後來,她整個人都陷入了一整片恍惚的潔白之中,好像到了月亮上一樣。

她看見顧淵了。

他穿着一身月白的袍子,冠都未戴,懶散地坐在杏樹下擦拭他的鎏金弓,面前莞席上有一盅清酒,兩只耳杯。

這般閑散世外的樣子,哪裏像個帝王?

看見她來,他連眉毛都沒擡一下。

“坐。”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冷硬。

薄暖想了想,坐下了,他便來斟酒,她連忙推辭。他一挑眉,她又讷讷收回了手,雙目卻不再看他,只緊緊盯着清亮的酒水自尊口汩汩而出,那一道弧線優美得有些不真實。

他舉起酒觞。這是向她敬酒麽?她心中百味雜陳,與他碰過杯便一飲而盡,被酒中的辛辣之氣嗆得連連咳嗽。他笑起來:“做什麽喝這麽急?剛剛才到,就着急回去麽?”

這個少年,笑怒無時,她從來不知道他葫蘆裏要賣什麽藥。于是乖乖地閉着嘴。

顧淵看她半晌,“你真奇怪,這世上多數人見到我,都會害怕的。”

薄暖細聲細氣地回答:“我也害怕的。”

他搖搖頭,“你心裏是不怕的。你心裏明明在想,這人怎麽這麽多莫名其妙。”

薄暖眼中有了笑意,被她自己忍住了,“陛下不是莫名其妙,只是任性妄為罷了。”

顧淵一揚眉,“朕怎麽任性妄為了,你倒說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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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暖沖口便道:“陛下這樣将我從家中接到上林苑,我家中的親戚賓客們當如何想?這事情若傳了出去,長安城中的百官百姓又當怎麽想?”

顧淵道:“自然會想,廣元侯升了丞相,廣元侯之子做了侍中,如今廣元侯之女竟也突蒙聖寵——自然會想,皇上對薄氏一門,恩澤優厚啊。”

薄暖呆住了。

她擡起頭來,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亮,亮得放肆,亮得好像一定要傷害到什麽人,裏面沒有一絲半毫的笑意。他沒有在開玩笑,他當真是這樣想的,他突然将她從長安家中接到上林苑,鬧得一片雞飛狗跳,營造出一派寵愛她的樣子,其實只是想打消薄氏的疑慮。

他看着她的表情,心底涼了一片,笑了笑,道:“你看上林苑風景何如?”

薄暖只聽見自己的聲音漂浮在空氣裏:“春日嘉祥,風光骀蕩,萬物向生——”

“阿暖。”他不耐煩地打斷了她,“你這樣子說話,不嫌難受?”

“那陛下這樣子說話,便很好受麽?”

“我怎樣說話了?”

“陛下方才說……”驀地住了口。

他看着她,“我怎樣說話了?”

她低下頭,“是阿暖僭越了。”往後退了數步,又重新向他行了一禮。顧淵不言不語地等她做完這一套功夫,方慢條斯理地道:“我确實有東西要給你看。”

“謝陛下。”薄暖回答。

他要使很大力氣才能按抑住自己胸中的惱怒:“待看見了,再謝恩不遲!”

言罷他徑自站起身來,往杏花林深處走去。薄暖跟在他三步之後。漫天的杏花的影裏,她終于敢長久地看着他挺拔的脊背,月白的絲綢覆在他身上,他墨黑的發覆在絲綢上,随着他的步履而發出細碎的聲響。她忽然不能明白自己為何這樣易躁——自仲隐出現在她的閨房之外,她的心境就很不平靜,先是與仲隐拌嘴,而後與顧淵拌嘴,好像不論如何心中都是不平的——難道是騎馬太速的緣故?

顧淵将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阿暖!”

她回過神來,見到眼前杏花已疏,幾株高木之畔有一塊嶙峋山石,山石之下——

那是,大雁?

她不能置信,驚訝地一把捂住了口:“這是陛下打的雁麽!”

但看那只雁全身雪白,一片雜色羽都沒有,咽喉處卻被一根鐵箭狠狠貫穿,鮮血将它的白羽都染紅了大片。它仰着破碎的頸項,抻直了身體倒在山石下,樣子很是可怖,薄暖看了一眼就轉過頭去。

顧淵揚眉,神色間頗為得意:“我原還沒有把握,當真将它射下來時,還不敢相信呢。”

她靜了靜,“原來不是仲将軍打的?”

他劍眉一豎,“為何是他?”

她仍是掩着口,雙眸卻盈盈地彎了起來,“我看仲将軍的箭術,自然要好過陛下。”

他張口結舌,自己都射下一只雁了,她不歌功頌德也就罷了,還要這樣拆他的臺,是什麽意思?“便算仲隐過來打了一只雁,他打的雁,你能要麽?”

薄暖一怔,“陛下什麽意思?——陛下要,要将這雁……”

“真是不讀書。”顧淵憤憤地道,“沒讀過《士昏禮》麽?”

《士昏禮》?

薄暖想了許久,才想出來這是《禮經》中的一篇,至于其中內容……

“下定,納采,用雁”?!

這白雁——是聘禮?!

薄暖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口,她不知道自己要怎樣才能保持一貫的矜持了,她在這一瞬間,真真切切地着了慌——而他仍在皺着眉控訴她:“我哪裏知道尋常人該怎麽做,只能往書上去翻了!你方才還說什麽,說仲隐?你要他給你打雁麽?”

“陛下……”她低聲道,“——子臨!”

他一震,終于停下了說話,擡眉看她。

“你是真的要……送我這只白雁麽?”她感到滑稽,想笑,卻無力,好像更想哭,“送便送罷,怎麽連血都不洗洗幹淨!”

他一怔,“我不會洗啊——我打下了雁就急着讓仲隐去叫你,要不我再命他過來,将這只雁修理齊整,再送回廣元侯府上去?”

“荒唐!”她突然大聲道。

他的話音一窒:“你說什麽?”

她冷冷地道:“現在還有誰會用《士昏禮》上那套去許婚?你是天子,有一整片上林苑,想打一只白雁易如反掌;平民百姓許嫁求婚,難道還能射白雁做聘禮麽?而況天子許婚,本應命掖庭諸丞于長安民間閱視良家女子,有合法相者,載還後宮,明慎聘納。陛下如此私下以白雁賜我,豈非陷臣女于不義?”

他沉默了片刻,冷冷地笑了,“女郎讀經不通,未曾想對律令卻是熟稔,倒是做刀筆吏的好材料。”

她秀麗的臉上陣紅陣白,一雙深眸裏水霧更濃了。

她有時候也希望自己能看穿他,看穿他這喜怒無常的假面背後是怎樣的一顆心。薄氏一門五侯,哪一房沒有待嫁的女兒?薄氏女只能為皇後,不可屈尊為妃;而她卻做過他的奴婢……

啊,是了,他只能娶她。

因為只有她的身份特殊,她不能做皇後。

既拉攏了薄氏,又管控了薄氏。一箭雙雕的好計策。

他一向是這樣聰明的少年。

想通了這些,她輕輕地開口:“所以臣女該如何做?是否可以謝恩了?”

“你若一定要這樣說話,又何必跟着仲隐獨身過來見我?”他沙啞地道。

她搖了搖頭,“臣女不知。”

他說:“你分明是關心我。”

她氣結,他怎能如此自作多情?卻聽他又道:“上林苑方圓百裏,虎狼熊罴無所不有,你是應該關心關心我。”

他不再聽她說話,便徑自擡足離去。她慢慢跟上,慢慢地道:“陛下……真的知道怎樣是喜歡一個人麽?”

他停住了腳步。

她只能看見他的背影。

“莫非你知道?”他的聲音低沉,卻起伏劇烈,帶着濃烈的譏刺味。

她想了想,“我阿母被阿父休棄,在外颠沛流離十餘年,可是阿母提到阿父的時候,依然是平靜的笑着的,依然沒有分毫的怨言。陛下你說,我阿母是不是喜歡阿父的?”

他冷冷哼了一聲,“我只知道廣元侯不喜歡你母親。不然的話,怎麽會狠心休棄?”

她搖了搖頭,“這個問題我想了好多年。我總覺得父親是有苦衷的……父親也不是趨炎附勢、貪生怕死的小人。所以我想查一查……”

“那我問你。”他打斷了她的話題,轉過身來注視着她,“到底怎樣是喜歡一個人?”

她頓時有些慌亂,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他突然将她推到一棵樹下,雙臂箍住了一個小小的世界,他盯着她的眼睛,她不敢看他,他擰着她的下巴讓她看。她于是只能看見他明亮雙眸裏燦燦的光,漆黑瞳仁裏映着她自己驚惶的模樣,他的氣息輕輕噴吐在她的額發上。

溫熱的,令她發癢。

“你現在,害怕了嗎?”他的話音真好聽,好像是從心底裏發出來的嘆息一樣。

她緩緩地點了點頭。

他笑了,笑聲清越,在林木間回溯,“榆木腦袋——你分明喜歡我的,你自己卻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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