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不可向迩

第五九章 不可向迩

掖庭獄。

掖庭令張成在門口跪迎,張着一雙渾濁的老目啞聲道:“婕妤可是為宮女寒兒而來?”

“不錯。”薄暖低聲道,“張大人可否幫忙……”

“不瞞婕妤,陛下身邊的孫常侍也來過好幾次了。”張成嘆了口氣,“實在不是老奴不放人,實在是梁太後的命令……”

铮然一聲長劍出鞘,仲隐已徑自将劍橫在了老吏的脖頸上,話音冷厲:“放不放?”

薄暖忙道:“仲将軍,不要胡來!這位張大人曾是陛下的恩人……”

陛下?仲隐擰了擰眉,卻沒有收劍。張成早被吓得臉色慘白,連聲道糊塗,回身便命人去将寒兒帶上來。薄暖無端覺得難受,張成是如此地柔仁懦弱,這樣的人是如何在宮闱中生存下去的?

三日不見,寒兒竟已是形容散亂,見到薄暖便滿面倉皇地跪了下去:“婕妤!”話裏帶了哭腔,“婕妤,奴婢——”

“起來。”薄暖沉聲道,“你是宜言殿的人,莫要自堕了身份。”

寒兒聞言一凜,忙斂了淚容,端正身形道:“婕妤教訓的是。”

薄暖靜了靜,擡手将仲隐的劍慢慢壓了回去,低聲道:“多謝。”若不是他當機立斷,她恐怕不能這樣輕易帶人離開。

仲隐眉峰微斜,搖了搖頭,卻不接話。

戰場數月,他已習慣了這樣當機立斷的處事方式,然而當她向他道謝,他才覺心中空落落地,當真塌陷了一塊。

薄暖領着寒兒往回走,出得掖庭宮門,辇車已在等候。突然之間,一個尖利的聲音破空響起:

“——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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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是王常。

薄暖微微眯了眼,看着王常大腹便便地小跑過來,其後翠華搖搖,竟然是梁太後的華辇。

“陛下?”

孫小言小心翼翼地打起一側的軟簾,看見皇帝坐在書案後發呆,手中不知捧着什麽物件,擱在筆山上的狼毫都凝了墨塊。他走上前,理了理案上奏簡,攤在皇帝面前的卻不是奏疏策對,而是一卷《毛詩》。

孫小言尴尬地撓了撓頭,“陛下,又在讀《詩》?”

顧淵這才慢慢轉過頭來,淡淡地掠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了一句:“東門之墠,茹藘在阪。”

孫小言一愣,“什麽?”

顧淵又慢慢地轉過頭去,口中迸出兩個字:“蠢材。”

孫小言将話頭在舌尖打了個圈,磨圓潤了,才低身說出口:“小的是蠢,小的哪裏及得上陛下和婕妤……”

“好端端的,提她作甚!”顧淵剎那就變了臉色。然而孫小言早已練就了打蛇随棍上的本事,腆着臉搶道:“陛下有所不知,宜言殿那個宮女寒兒在掖庭獄,小的去了好幾趟,張令都不肯放人……”

他偷偷觑了一眼顧淵,顧淵沒有打斷他,他便稍稍擡高了聲:“今次聽聞薄婕妤親自去要人了……”

“不過是一個下人。”顧淵皺起眉頭,“她這是添亂。”

“小的也是這樣想。”孫小言苦道,“然則薄婕妤把仲将軍都帶去了……張令不得不放了人,誰知就在這當口,長秋殿那位,竟然,竟然出來了!”

顧淵眸光一凝,“當真?”

“千真萬确哪!”孫小言拼命點頭。

顧淵将手中的香囊都揉成了一團,“她如何能出來!她——糊塗!荒謬!”

說着他便站了起來,攤手似要更衣。孫小言道:“陛下要去掖庭看看麽?”

顧淵一頓,卻忽然又道:“朕不去了。”

“啊?”

“你去長信殿,請太皇太後。”顧淵擡眸,“後宮鬧事,理應找她。”

孫小言被他眸中的冷光吓了一跳,“陛下!可是陛下,萬一太皇太後借機整治梁太後……”

“請太皇太後。”顧淵一字字地道,“至于朕……”他回身瞥了一眼案上的《毛詩》,慢慢地嘆了口氣,“朕去宜言殿等她罷。”

風雪的呼嘯聲中,薄暖攬緊了衣襟,斂衽行禮:“太後長生無極。”

文太後沒有下車,辇輿徑自行至了掖庭宮前。不耐寒的高頭大馬迎風打了個響鼻,薄暖後退了半步,文太後一聲清喝:“無禮!”

薄暖靜了靜,只得保持着行禮的姿勢,車蓋上垂落重簾紗幕,文太後的面容隐在其後看不分明,只聽見風雪将她的聲音變得冷厲無常:“你的宮婢,見本宮為何不跪?”

薄暖不欲多起争執,回頭對寒兒道:“跪下。”

地上的積雪足有半尺厚,寒兒咬了咬牙,終是跪了下去:“奴婢請梁太後安!”

薄暖一聽,心道糟糕,“梁太後”這一尊號不如皇太後,往常宮人行禮都含糊稱“太後”便過去了。果然便聞文太後冷冷地道:“婢子與主子是一樣地無禮。”

“寒兒不懂規矩,阿暖向您賠罪了。”薄暖站了出來,笑容清潤,“太後鳳體要緊,豈可為一介宮婢頂風冒雪?詹事府那邊已将寒兒罪案查明,太後只需端坐宮中,待他們呈上奏報……”

“薄婕妤說笑話了。”文太後輕輕一笑,“我且問你,誰家的奏報會進長秋殿的門?”

薄暖臉色一白,“文充儀是太後的親人,宮中一定會給太後一個交代。”

“交代?這個好說。”文太後頓了頓,“寒兒是不能呆在未央宮的了,不如放她去永巷,成全一條性命,如何?”

薄暖攥緊了袖口,“永巷是有罪宮人所居,寒兒無罪……”

“夠了!”文太後冷叱,“陛下即位一年至今,天象無常,災異紛起,黃河決口,滇民叛亂,全是因為後宮裏陰陽不調!太皇太後好意為陛下招納世家女子,你這妒婦,竟還狠心下手害人——”

“一派胡言!”仲隐終于忍不住了,挺身而出,甲胄的冷光在風雪中激射刺眼,“婕妤早說了寒兒沒有害人,太後怎地如此偏聽偏信?”

嘶啦一聲刺耳的響,車簾被文太後一下子拉開了,她冷冷地注視着雪地中的這一對男女,細線挑起的眼眉已掩不住殘忍的老态,“老身沒有想到,仲将軍也會來管帝王家事。”

仲隐毫不退讓,“末将官司未央門戶,太後當道不尊,法當劾。”

文太後驚駭地笑了,“仲将軍要彈劾我麽?”

仲隐沒有做聲。

“反了……反了!”文太後大聲道,“你不過四百石的郎中,也敢這樣對當朝太後說話?給我跪下!”

“甲胄不拜。”仲隐梗着脖子道。

文太後的目光如刀刃般刺來,薄暖側首,給仲隐遞了個眼色,讓他姑且從權。仲隐感覺到了,心中莫名酸澀,卻仍是不拜。

薄暖于是攬起衣襟,往雪地中屈下了雙膝,雙手按地,額頭重重叩下,一字一頓如陷冰雪,“是阿暖有錯,惹太後生氣。請太後息怒還宮,待詹事查明文充儀冤狀,阿暖自會到長秋殿負荊請罪。”

文太後不說話了。

雪片漫漫然灑在薄暖的發上肩頭,來時一身幽麗的宮裝,此刻盡蒙了雪色,與那蒼白的面容相襯映,仿佛太早開放又太早凋零的梨花。仲隐看了她一眼,她的手埋在雪裏,凍得通紅,他突然也跪了下來:“太後!”

卻說不出後面的話。刀劍叢中拼殺過了,他終究存了點武人的傲氣,還不肯叩下頭去。

大雪如絮,冷風如刀。身側男人的身軀是挺拔而溫暖的,令薄暖深陷寒冷的頭腦似乎産生了些迷茫的幻覺——她不是第一次被這個女人罰跪了。

“孤會的東西還多着呢——但孤唯有一件事情是不會的。”

“是什麽事情?”

“見風暈。”

“殿下是從沒跪過人的金貴身子,當然不會見風暈!”

“誰說孤沒跪過人?”

“陛下心疼殿下,總也沒至于讓殿下一跪一整天的吧!”

“你這是求孤心疼你?”

冰渣子都刺進了手心裏,十指連心,剎那間疼掉了她的一切幻夢。那個人的眉目忽然就清晰地闖了進來:淩厲的,輕佻的,從容的,冷漠的,坦然的,快意的……她忽然想及,他呢,他到哪裏去了,他為什麽這麽多天都不來見她?如果他知道,他不會這樣任自己跪在雪地裏……

如果他知道。

他不會讓自己受這麽多委屈。

遠處傳來了似乎是鄭女官的聲音,而後又一乘辇輿停在了宮道中央。風雪頓時變得逼仄了,薄暖仿佛聽見了太皇太後的冷淡聲音,又仿佛沒有。她的身子晃了兩晃,驀然,倒了下去。

仲隐手忙腳亂地接住她,“婕妤!——婕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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