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豈不爾思

第六十章 豈不爾思

顧淵在宜言殿中從午後等至薄暮,晚膳送來,又撤下,熱了三道,終于聽見門外傳來馬兒低低的嘶鳴。

顧淵立刻抛下了書簡,徑從榻上下來往門口走去。孫小言在其後忙不疊地追趕:“陛下!陛下,您的鞋——”

倏忽又一陣風過,殿門大開,走入一個挺拔魁偉的身影,顧淵怔了一怔,但見仲隐橫抱着薄暖直往內殿裏沖,一拂袖攔住了他:“她怎麽了?”

仲隐看了他一眼,狠狠一笑,“你倒會事後獻殷勤。”

顧淵皺眉,看見彼懷中人兒面色于蒼白中泛着不正常的潮紅,低聲道:“此是內廷後妃之所,你不能擅入。”

仲隐頓了頓,終是輕輕将薄暖交給他,慢慢地道:“她今日跪了一忽兒,就成這樣了。”

“她就是這樣,病種。”顧淵皺了皺眉,埋怨着,抱着薄暖徑自往裏間去。仲隐卻怔了一怔,皇帝話中帶上了幾分熟稔的寵溺,他自己不自知,外人聽來卻格外刺耳。

“今次多謝仲将軍了。”孫小言乖覺地攔住了仲隐往裏探視的目光。

仲隐低頭,看見這小孩已經是十足的成熟表情,嘆口氣,往外走了幾步,又停住,惘然地道:“我沒料到,她竟能受得下這樣的委屈。論起這戒急用忍的心術,她與陛下……當真是天生一對。”

寒兒在掖庭獄中受了些傷,早自下去養息了。內殿中服侍的是兩個手生的宮婢,只知道宣室殿裏常點龍涎香,便自作主張地點上,遭來顧淵不耐煩的冷斥:“撤了撤了,婕妤不愛聞香!”

暖爐生了起來,鳳嘴中袅袅騰出溫暖的霧氣,籠得一殿模糊。殿外天光收盡,閣中點心都涼透了,太醫丞趕來把脈,道婕妤是風寒侵體,開了幾副方子,好生将養便可。

顧淵斥退了旁人,上床來擁住了她,面容黯淡,仿佛有甚依賴。懷中人的臉龐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顧淵只覺自己仿佛也被壓入了數九冰窟之中,天色蒼茫,而他卻不能親自去救她。

還好太皇太後到得及時,不然……不然他會如何?他也不知道。

他無法去想象那種空無的恐懼。

薄暖恍恍惚惚地睜開了眼睛,見到床頭帳角連珠的流蘇,才漫漫然知曉自己已回到了宜言殿。然而這被褥裏真是暖和啊,一室的空氣都被熏得暖烘烘的,與方才冰天雪地的觸感是天壤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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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沒有人會抛棄溫暖而選擇寒冷的。

這世上沒有人會抛棄明亮而選擇黑暗的。

流耀含英的卧帳輕輕晃蕩,滿室光彩流離。薄暖卷着被角往裏縮了縮,耳畔突然響起輕輕一下“咝”聲。

她吃了一驚,欲回過頭去,身子卻被鐵箍一樣的雙臂鉗制住,根本動彈不得。男人滾燙的身軀貼合着她背脊的線條,如滔天的洪水傾覆了她的世界,他的聲音仿佛是響在半空中的——

“你醒了。”

低沉的,冷硬的,像沙漠中的碎石子,像雪地底下的枯藤。沒有一絲一毫生長深宮的嬌氣,也沒有一絲一毫矯揉造作的陰柔。他的聲音,就像他的人,是幹脆利落,往而不悔的。

她低低地“嗯”了一聲,他的手自她背後伸過來環着她的腰,他的氣息噴吐在她頸窩裏,又慢慢向上,仿佛在輕輕齧咬她的耳垂:“我倒忘了,你是個跪不得人的病骨愁腸寂寞身。”

她的耳根紅了個透,指甲無意識地摳弄着重席上的織錦,眼眸仿佛被暖氣烘成了兩汪柔潤的水,“我哪裏寂寞了,休要……休要誣賴我。”

他輕輕一笑,笑聲帶得胸腔震動,她這才感覺到他擂鼓般的心跳就響在自己脊椎上,自己的一顆心仿佛也合着那旋律一同不受控制地跳動起來……

“我這幾日沒來看你,自己也心焦得很。”他的聲音很低,低得像雨前的天空,烏雲漶漫地壓将下來,“我沒有去找你,然而你……你就不知來找我麽?”

她一怔,“我……”

他的手指輕輕玩弄着她的發梢,低低地笑:“豈不爾思?子不我即!”

她微微蹙眉,下意識地便頂了一句:“子不我思,豈無他人!”

他面色驟然一冷,眸光一盛,“你說什麽?誰是他人?”

她想起自己的聽聞,只覺委屈得沒有了力氣,低下頭道:“我是沒什麽別人——可是誰曉得你在哪個殿中歇?”

“我自然在宣室。”他想當然地道,“我還能去哪兒?”

她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增成殿呢?那邊幾位充儀都望穿秋水,陛下怎不雨露均沾?”

他愣了愣神,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

“增成殿——你是說,太皇太後冊封的那批?”

她又不言語了。

明知故問的問題,她是不會回答的。

他哭笑不得,自床上坐起身來,擡手道:“朕對天發誓,登基以來,朕還從沒進過增成殿的門!朕若敢诓騙你一個字,便教朕萬箭穿心——”

“夠了夠了!”她慌了神,立刻伸手去堵他的嘴,“瞎說什麽!你——”她咬了咬唇,“你縱是有了別的女人,我也沒什麽可說。”

他默了默,“莫說‘別的女人’了,我連面前的女人都沒得到過。你這飛醋,吃得好沒道理。”

她睜大眼睛,片刻,突然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拉起被子就往頭上蒙,“你——你無恥,無恥無恥!”她簡直語無倫次,他卻大笑起來,拼命将她的身子從被中撈了出來,聲氣軟了幾許:“阿暖,不要鬧朕。”

“我怎麽鬧你了……”她嘟囔着擡頭看他,只見他長發散亂地披拂下來,襯得顏如冷玉,眸光愈加清亮逼人,投在她臉上,仿佛是帶着溫度的烙鐵——

“我這幾日一直在想啊,這麽大、這麽漂亮的籠子裏,關了一個我,已經夠可憐的了,我還偏拉上了你——”

“你在說什麽?”她聽得心驚而顫,“我——我不懂。”

“阿暖……”他稍稍擡起身子來,緩慢地吻着她小巧的耳垂,激得她全身輕顫,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要離開我?你要趕我走?”

他閉了眼吻她,從耳垂到臉頰,她終于得以再見他的面容,孤挺的鼻梁,斬截的眉,眉下是一雙微微顫抖的眼睫,“不走。”他的聲音似渺遠的嘆息,“是我在求你,我求你,不要走……”

她抓着他的手,慢慢地擡上來,讓他撫摸自己的臉。她呆呆地看着他,眨了眨水波蕩漾的眼睛,泛着虛汗的額頭上一片冷冷的光,“你過去不會這樣說話……”

他淡淡一笑,“我過去是怎樣說話?”

她抿唇不言。

“我今日,”他狠狠閉了閉眼,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再睜開時,眸子裏卻全是不能彌合的晶亮裂痕,“我今日真沒料到母後會做出這樣蠢事……若非彥休在你身邊……”

薄暖卻微微一笑,虛弱的目光裏帶着了然的靜谧,“不是太皇太後也來了麽?是你請她來的,對不對?”

顧淵沒有做聲。

薄暖伸出手輕輕勾了勾他的手指。他的心猛地一跳,反手便握住了她,話音痛苦地低徊:“對不起,阿暖,對不起……”話音漸漸緩了下去,“我很想去,可是我只能坐在這裏等你,我不能去,你明不明白?”

薄暖微笑道:“傻瓜。”

兩個字,輕飄飄,軟綿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仿佛沒有安全感的飛絮。他緊抿着薄唇,仿佛在斟酌着什麽,又仿佛在忍耐着什麽,終于,他開了口。

“阿暖……”他低着頭,只是看着她白得泛涼的指尖,似乎還有些緊張似的,“做我的皇後,好不好?”

她驚訝地看着他,竟不知如何回應。

“我不放心你在這宮裏……”他輕聲,“你給我一些時間,我不會讓你受委屈。”

“我知道。”她輕輕地道。

他擡起頭。

“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受委屈……”

他的眸光倏忽便亮了,仿佛是被她的話語所點燃的,那樣清澈見底,那樣義無反顧。

“待你做了皇後,”他凝聲道,“任哪宮的人都不能再這樣私刑對你了!”

她靜了靜,“你給我的阿父阿兄一步步安排官職……可也是這樣的打算?”

“是啊。”他一笑,傾身抱住了她,“我讓廣元侯一房顯赫出來,你站在太皇太後面前才有底氣。歸根結底,我只是不肯放你走。”

她亦笑了,“你耍賴。”

她這是答應了吧?他暗自揣想。見到她的笑顏,他終于放松下來,将下颌枕在她肩窩,含混不清地道:“你也可以耍賴啊。”他抓住她一只手便往自己身上摸,羞得她一個勁往後躲,“這輩子,下輩子,我總之都賴定你了,你若不肯賴回來,吃虧的是你自己。”

這什麽流氓說道!她有些氣憤,更多的是羞赧,乃至于口不擇言:“我,我可還病着,你若不怕生病,你便……”

“不就是見風暈?”他冷然挑眉,身子懶懶地倚在她身上,“你男人身強體壯,跪上三天三夜都不是問題。”

她悄悄“嘁”了一聲,他正要發作,忽然聽見肚子裏“咕嚕嚕”的聲響。他一個沒忍住,噗嗤笑了出來。她憤恨地徑自跳下了床:“我去找吃的!”

他一把拉住她衣帶,賴皮地道:“不許去。”

她不得不站定了身,生怕他将自己衣帶扯脫了去,回身怒瞪他:“陛下這樣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他卻頗委屈地抿着嘴,“我早叫人給你備了膳,等你等到天都黑了,你這時候來反咬一口……”

“你将我比什麽?”她立刻抓住了他話中的重點。

門外一聲嗤笑,竟是孫小言一直在偷聽,終于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

顧淵只覺自己身為一國之君,每到宜言殿來竟是毫無尊嚴,冷冷揚聲:“還不滾開些?”

孫小言隔着門叫冤:“婕妤明察啊,是陛下讓小的送點心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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