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君不禦兮

第六一章 君不禦兮

顧淵看了薄暖一眼,終于走下了床,兩手一擡,示意她給自己系上衣帶。她這才發現他只穿了一件月白的裏衣,流麗的絲帛将他挺拔的身軀勾勒無遺,尤其是……她立刻轉移目光,蹲下身去給他系好裏衣的帶子,他只覺自己腰腹間被她隔着衣料觸碰到的地方全都癢得難受,呼吸都變得粗濁起來……

“陛下。”她站起身來,他突然捧起她的臉,重重地吻了下去。

這一吻,用盡全力。

她被他吻得全身都要散架了,又是歡喜又是迷茫,好像一腳踩在了雲上,将将要下墜的時候卻又被他拉住,她只能依靠他,也只想依靠他……

“陛下?婕妤?”外間的孫小言聽到聲響卻又好死不死地擔心起來,“沒事吧?”

顧淵略略清醒了些,終于放開了她,重重地哼了一聲,也不知是因為她還是因為孫小言。他一把拉開門扇,孫小言便險些跌将進來:“陛下,小的來……”

一看顧淵薄暖二人面紅氣喘的情狀,他呆住了,半晌,才眨了眨眼。

顧淵俊朗如玉的臉繃得死緊,顯然是暴風雨前一觸即發的平靜。

孫小言突地跪了下去,将手中膳盤高舉過頂,哭喪着臉請罪:“婕妤,我錯了!”

“勢利鬼!”顧淵立刻氣不打一處來,“朕在你的面前,你卻找婕妤求情,是什麽道理?”

孫小言悄悄擡起一雙水汪汪的眼向薄暖裝可憐。

薄暖咳嗽兩聲,“罷了,将點心擺進來吧。”

孫小言如蒙大赦:“謝婕妤!”

翌日朝議之時,後宮中太後罰婕妤、太皇太後罰太後的這一出連環鬧劇已經是衆人皆知。朝臣陸陸續續上本,彈劾梁太後為老不尊,更抗旨擅行,不能為後宮統率,當遣返梁國雲雲。

顧淵眉心一跳。遣返梁國,尋常人誰敢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便不用想也知是長信殿的授意。然則母親這回做得太過,他要如何才能保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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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重重垂簾之後,太皇太後那兩道目光仍舊四平八穩地射來。身前衆臣各執一詞,已吵得不可開交。大司馬大将軍薄安進言勸皇帝以孝治天下,當對生身母親寬仁以待,那兩道老婦的目光明顯起了波動。

顧淵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們吵完,吵完之後,不出他所料,太皇太後終竟是發話了。

“大司馬所言以孝治天下,這孝道,當行乎祖母耶,生母耶?”

薄安一怔。

太皇太後冷冰冰的聲音已接着砸将下來:

“茲命梁太後遣返梁郡睢陽思過,即日起行,不得有誤!”

顧淵走出承明殿時,冬末的層雲正堆積在泛着冷光的琉璃瓦上,挑角飛檐上釘死的蟠龍張牙舞爪地面向天空,飛,是飛不起來的;但怒氣騰騰的樣子,還是有十足的威武。

禦極一載,他已知帝王之道不自由,就如那屋脊上泥塑木雕、鎏金描紅的龍,被人仰望、被人膜拜、被人供奉,可是,卻終究只能獨自一個在那高而冷的地方,接近蒼穹,無人作伴。

顧淵坐上了車,孫小言跟在他身側,低聲道:“陛下……當真要讓梁太後回睢陽去嗎?”

他反問:“不然如何?”

“陛下是九五之尊,想留下自己的母親,難道還不容易?”孫小言慢慢地道,“陛下已經撤了文太尉,再這樣對梁太後,恐怕……”

“你們只看見朕撤了文太尉,”顧淵冷笑,“難道就沒看見朕廢了薄将軍?若不是因朕廢了薄将軍,太皇太後又何必如此來要挾朕?”

孫小言道:“要挾?……那陛下若将薄将軍複爵,又如何呢?”

顧淵低低一笑,“朕為何要聽她的?”

孫小言一愣。

皇帝竟是個如此堅決的人啊……為了剪除薄氏羽翼,他真的連生身母親都能舍棄麽?

孫小言只覺一陣心寒,“可是梁太後……”

“朕好不容易廢了薄宵。”顧淵的話音冰涼,眸光冷定,“今日朝議你看見了,大司馬是與朕同行止的。薄氏家業太大,盤根錯節,若有亂象,必由內起。”

孫小言并沒能想太明白,只是心中仍感到不能确信:“可是梁太後當初為陛下受了那麽多苦,陛下……”

“孫小言啊,”顧淵輕輕嘆了口氣,身子往後靠在了車欄上,“如若你是朕,你能怎樣做?”

孫小言撓了撓頭,驀然間靈光一閃:“陛下,還有城陽君女,陛下忘了?”

顧淵皺眉,“她?”

孫小言道:“陛下讓她向太皇太後說說情?”

顧淵眸光一亮,忽然直起了身子,揚聲對車仆道:“改道,去增成殿!”

寒兒往內室裏探了探腦袋,見薄暖還在繡那一枚山玄玉的縧帶,想了想,又蹩了回去。

然而薄暖已注意到她,“何事?”

寒兒不得不猶疑着走了進來,手中攥着一卷竹簡,薄暖擡眼,“那是什麽?”

寒兒低聲道:“這是,這是奴婢在長秋殿看到的……”

“什麽?”薄暖吃了一驚,“你居然拿太後的東西?”

“不,不是的!”寒兒微白的臉上全是失措的惶急,“這是文充儀的遺物……寒兒看了一眼,竟然是,是抄來的……”

“抄來的什麽?”薄暖走上前,突然劈手奪下那冊書,嘩啦啦抖開一看,面色陡變,“起居注?!”

寒兒怯怯地點了點頭,“奴婢也不是随意拿的……但這起居注實在關系重大,奴婢生怕旁人拿它來陷害婕妤……”她嗚咽一聲哭了出來,“幸虧張令沒有搜奴婢的身,好歹讓奴婢給帶回來了,只不知道太後是不是還留了別的抄本……”

薄暖的手指痙攣地卷着竹簡,指甲陷進了尖利的竹縫中,她猶是不甘,猶是一字字讀着上面淡無波瀾的記述——

大正元年五月十三丁未,納薄婕妤宜言殿。無幸。

一個又一個“無幸”闖進她的眼裏來。內官本沒必要記得如此詳細,但整夜整夜地歇宿在後妃宮中卻無所進禦,這實在是稀世罕見的事情。她只覺眼前都是黑的,好像是那墨跡并未幹透,全都濕漉漉地披了下來,髒,而且冷。

“婕妤……”寒兒哭道,“陛下怎麽會,怎麽會這樣待您?奴婢真沒有想到……您專房獨寵快一年了,怎麽會……”

“嘩啦”一聲,那一冊禁中起居注被扔在了地上。薄暖擡起蒼白的臉,慢慢地道:“你還記不記得,文充儀物故之前,宮中有什麽傳言?”

寒兒怔了一怔,“奴婢記得……宮中傳言陛下和婕妤伉俪情深,而且……還是文充儀處傳出的話。”寒兒聲音微窒,“奴婢還記得文充儀是遭了奴婢的玩笑……”

“你好好想想。”薄暖的聲音是涼的,“她既然看過了這起居注,為何不趁機大做文章,反而要放話說我與陛下感情甚篤?”

寒兒搖了搖頭,“奴婢想不明白。難道文充儀并未看過?”

薄暖淡淡道:“她若不曾看過,難道還有人會幫她抄寫這樣機密的東西?只要拿她生前文字一比對,便知這是她自己抄的!”

寒兒驚詫,“這——”

“我現在只關心一樁事情。”薄暖轉身,攬緊了衣襟,慢慢地道,“太皇太後,是不是已經看過了這一冊起居注。”

增成殿中住了好幾位沒有獨立宮舍的充儀,官通報皇帝駕到,一衆女子都驚吓得不知所為,只見那少年皇帝冷着臉直往裏頭走,薄煙連脂粉都不及施,便在門口跪迎天子。

“陛下長生無極。”

她的聲音軟綿綿的,像撓人的柳絮,嬌媚,是真正的女人的聲音。顧淵邁步而入,見房中光線陰暗,陳設倒是雅潔,居中擺了一張琴。

“薄充儀在彈琴?”他眉頭微微一動。

“窮極無聊罷了。”薄煙輕笑,“妾知道陛下撤了樂府,可不要撤走妾的最後一張琴呀。”

顧淵沒有做聲。簾後燃着蘇合香,是他熟悉的氣味,他走過去,撩開簾子看了一眼,瑞獸香爐氣霧氤氲。“這是梁國的香?”他慢慢地道,“充儀有心了。”

薄煙心中浮出了淺漫的歡喜,她為這一天等了太久,當這一天真的到來,她反而感到不踏實,要重重掐一下自己來保持清醒。她笑着走上前欲解下顧淵沾了寒氣的裘袍:“陛下今次怎會想到來增成殿的?”

顧淵卻往後退了一步,定定地道:“朕有事找你。”

薄煙的手僵在半空,終是擡起來,稍稍拂了一下鬓發,“陛下請吩咐。”

“吩咐談不上。”顧淵淡淡地道,“朕是望你幫忙,開金口向太皇太後求個恩典,讓朕的母親……不要離開長安。”

仿佛心中喀啦一聲塌陷了一塊,有什麽東西掉了進去,牽扯得薄煙嘴邊的笑容都不能自然,“陛下這麽看得起妾?太皇太後拿定的主意,妾怎麽能勸得動?”

顧淵看了她一眼,那眸光深寒,令薄煙忽然心悸,“這阖宮女子之中,太皇太後最看重你。”

薄煙凄涼地笑了,“那又如何?太皇太後是希望妾能讨陛下的歡喜,可是妾做不到——陛下可聽過班婕妤的賦?‘神眇眇兮密靓處,君不禦兮誰為榮’!”

顧淵眉頭一皺,但見薄煙清麗的臉龐上全是卑微的期待和倉皇的憂懼。她不是一意獻媚求寵的女子,她所希冀的只是他的一點愛憐,可是他沒有給她。

縱然是傾城絕色,君王不禦,更何可為榮?

顧淵靜默許久,才終于啞着聲音開口:“你知道,太皇太後當初突然封了四五個充儀,硬塞進朕的未央宮裏來——你知道,朕是不願意的。”

薄煙回過身去,伸指撥了撥琴,喑啞,根本不成曲調。“妾知道。”她的聲音就如這琴聲,枯澀,像河水幹涸過後,露出峥嵘的河床。

“你若能幫上朕這個忙,”顧淵的眉頭鎖緊,好像窗外冷風鎖住了烏雲,“想要什麽,盡管開口,朕都會為你找來。”

“陛下是有孝心的。”薄煙苦笑,“文太後若知道陛下煞費苦心,一定會後悔當日大鬧掖庭。”

顧淵靜靜地看着她。

“可惜妾要的東西,”薄煙輕輕地、低低地道,“陛下給不了。”

“朕給不了的東西,”顧淵的眸光清亮而坦蕩,“你就不該要。”

薄煙全身一震,驀然擡起頭來:“陛下!”

那目光盈盈,似含了千言萬語,卻全都封緘住了,一個字也不能吐露。

“——陛下!”孫小言尖厲的聲音突然在門外響起,“陛下,太皇太後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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