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浴蘭沐芳

第六二章 浴蘭沐芳

顧淵周身的血液冷了一遭。他不能明白,薄太後方将扳下一城,此時卻來召他,難道是為了向他耀武揚威一番?他看了薄煙一眼,便匆匆往外走去。

薄煙望着那玄黑的背影,身子突然一虛,險些暈倒。堪堪扶持住了自己,只覺天地擾擾,六宮攘攘,竟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她那樣卑微的期待,那樣倉皇的憂懼,終究沒有讓他稍一停留。她的心中驀地浮出了恨,如毒蛇的信子,如藤蘿上的刺,纏着她的心,讓她不能呼吸。

論出身,論才略,論容貌,她自認沒有分毫不及宜言殿的那人。可是為什麽,為什麽那人就能得陛下獨寵,即使她——即使她時至今日,都不能懷孕?

顧淵來到長信殿,卻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薄暖一身缥青蟬衣,素淨無塵,靜靜地跪在殿中。

薄太後一手拄着銅杖,正聽着小金盅裏蛐蛐兒的鳴叫,聽得雙眼都舒服地眯了起來。見皇帝入內,才慢慢睜開了眼,神色頗為和煦:“皇帝來啦?”

顧淵頓了頓,“孫兒給皇祖母請安。”

薄太後打量着他的表情,“今日很不開心,是不是?因為老身又将你母後趕到睢陽去了,是不是?”

顧淵面色一白,他未料到太皇太後如此開門見山,“大靖朝以孝治天下,朕為母後所生所養,不能盡孝,心中自然無比慚愧。”

薄太後笑了笑,“你說的很對。老身想了想,也覺這懿旨下得太過草率。”

顧淵微驚,“皇祖母的意思?”

薄太後拄着銅杖緩緩地站了起來,一旁鄭女官忙來攙扶,薄太後卻只示意她拿好那一盅蛐蛐,“老身不好朝令夕改,你可再下一道中旨,命你母親不必去了。”

顧淵心中雖然驚訝莫名,但表情上到底是沒露出分毫波瀾,只懇切地道:“孫兒謝皇祖母恩典!”

薄太後笑道:“莫來假惺惺地謝我。要謝,就謝你有一個好婕妤——只是阿暖呀,你要什麽時候,才能給陛下生個皇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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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暖的身形晃了晃,卻跪直了,“阿暖知道了,阿暖會盡力……”她咬着唇,再說不出後面的話。顧淵越看越覺奇怪,道:“婕妤與皇祖母鬧什麽玄機,朕不懂。”

薄太後卻一邊撮唇逗弄着鄭女官手中的蛐蛐,一邊往裏間走去,“你們夫妻倆的事情,難道還要老身一個外人插手?”

薄太後離去了,顧淵回過頭,只見薄暖滿頭長發梳攏作端莊的高髻,一張幽麗臉龐已是白如片紙。她這一回倒是沒有暈,跪得筆直,初春的風偶或拂起她翩然的衣角,他不由得道:“你冷不冷?”

他低下身,伸手去扶她,她卻沒有搭理,徑自站了起來,險險一踉跄。他皺眉,而她已當先往外走去。

宜言殿的辇車和皇帝的禦辇都停在門外。顧淵很自然地欲上禦辇,卻見她繞過禦辇,徑往另一乘而去。他突然就來了火氣:“你做什麽?”

薄暖停住腳步。

“回來。”他冷冷地道,“上車。”

薄暖低下頭,終于是轉過身,又一步步緩慢地走了回來。

有什麽辦法呢,她在他面前,總是要認輸的。

他看見她明明在犯倔,卻做出一副順從模樣,心裏又是氣,又是急,“莫非被誰欺負了?朕可沒有欺負你。”

薄暖搖了搖頭。

顧淵嘆了口氣,想到今日薄太後突然變卦,便知薄暖定然又在長信殿裏受了委屈。他拉起她的手,放緩了語調:“與朕一同坐車,好不好?”

“這怎麽合适——”

“朕不要聽。”他閉了眼睛,“你從前又不是沒坐過,別同朕說什麽三代末主乃有嬖女,那個什麽班婕妤的事,朕不愛聽。”

她一怔,“班婕妤的事?”

顧淵想起薄煙來,心中一陣煩躁,只悔恨自己怎麽會去增成殿找她。幹脆一把抱起了薄暖,“你到底上不上車!”

薄暖雙足突然離地,重心一颠,吓得她立馬抱住了顧淵的頸項,叫道:“放我下來!”

顧淵揚眉,“你這樣還乖些。”一步踏上了禦辇,才将她搖搖晃晃放下,薄暖驚魂未定,氣急敗壞,頭轉向外面不肯理他。

馬車辘辘起行,他心中暗笑她別扭,伸出手去拽她的手。她掙了一下,發現掙不脫,便随他握着,目光紋絲不動地望着車外。他帶着促狹的笑意慢慢地道:“朕知道你為什麽生氣——你是想要個皇子,對不對?”

薄暖惱了:“不對,一派胡言!”

他笑着摟緊了她的身子,“沒關系,朕是你的知心人,你想要什麽,朕都會給……”

她越聽越臊,外面還有車仆,還有孫小言,還有羽林衛,他怎麽——“陛下檢點些,這是在長樂宮。”臉上越來越紅,語意急促中漸漸柔軟了下來。

他卻不肯放手,單是這樣死纏着她,“別動。朕只有這樣厚臉皮地賴着你,你才沒臉逃開。”

她靜了,“我何時逃開了?”

他低聲:“你又說謊。每一天,每一個時辰,每一刻,你明明都在逃。朕追你,追得好辛苦,你就別掙紮了,好不好?”

她道:“我若想逃,今日就不會來長信殿了……”

“你說什麽?”他忽然坐直了身子,目光灼亮地注視着她,好像能将她洞穿,“你到底與太皇太後說了什麽,她竟肯松了口留下朕的母後?”

她微微一笑,不說話了。

回到宜言殿中,薄暖一如往常便往浴池去。顧淵平常都是在宣室殿沐浴,今次因為往增成、長信兩殿奔波,誤了時辰,此刻也徑往浴池走。薄暖站在浴池的簾前,停住了腳步,表情古怪。

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薄暖低下頭往外去,“陛下先洗。”

他一把拽住了她的手,用了力道,瞬間在她纖白的手腕子上拽出紅印來,“你今天怎麽回事?”

她哭笑不得,“我只是讓你先洗。”

他皮笑肉不笑,“不好。”

她怔了怔,“那我先洗?”

他道:“不好。”

她臉上紅了紅,又紅了紅。終究說不出口,教他給說出口了:“你與我一道洗。”

她嗫嚅:“這不好……”

“你與我一道洗,然後……我們要個孩子,好不好?”他輕輕靠近了她,她的心猛然一顫。他自後方環住她的腰身,灼熱的呼吸侵略着她的世界。他襟上是她暌違已久的蘇合香,令她有些熏熏然了。他不懷好意地抱着她往後挪,她踉跄着跟随他的步伐,而後重簾被掀起,數丈方圓的蘭湯熱霧袅袅,将她的眼前都氤氲成一片濕潤。

“陛下……”她的眼睫微顫,“陛下是當真的麽?”

顧淵一挑眉,容色冷峻,“你再不懷娠,她們都要懷疑朕不行。”

“什麽不行?”她下意識地問,問完立刻就後悔,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他卻朗朗地笑起來,雙眸明亮得仿佛一種勾引,笑睨她道:“你試試就知道了。”

他輕輕“嗯”了一聲,像痛苦、又像享受,她吃了一驚便想縮手,他卻不讓,狠狠地按牢了她的手。

她擡眸去看他,他的臉像懸崖,像利劍,像深淵,像高山,那樣英氣蓬勃,那樣冷酷無情,可是在這一刻卻顯露出了耽于愛欲的脆弱,眸光中浮出了一觸即碎的歡喜——她怎麽忍心碎掉他的歡喜?仿佛有一叢火自她的手底直直燒進了心腔,她突然将手抱緊他的頸項,毫不猶豫地吻上了他的唇。

他眸光一亮,驚訝,和無窮盡的快樂。

多麽容易快樂的人啊。

他輕而易舉地便奪去了主動權,她閉着眼,一遍遍享受他給予的一切。像是一道流光倏忽駛過她的夢境,又像是一場花雨猝然灑落她的指端,他抱緊了她,仿佛要将她狠狠揉進自己的生命裏,就如蚌貝含着珍珠——他要她,哪怕痛苦,哪怕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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