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膏火自煎

第六三章 膏火自煎

“嘩啦”一聲水花大起,他抱着她跳進了浴湯中。蘭草的香氣與他身上的蘇合香混在一處,熱水将她全身血液都澆透,她從來沒有這樣痛快過,什麽前塵往事,什麽恩怨情仇,全都被酣暢淋漓地抛棄掉了。他看着她幾近迷醉的神情,只覺自己好像也要被這浴湯的水溫融化掉,他的手輕柔地游走在她的衣袍底下,仿佛生怕驚動了什麽,而全是小心翼翼的忐忑的期待……

他的阿暖呵……總是能讓她手足無措。

她抱緊了他,水波溫柔,眼波溫柔,今日在太皇太後那裏所受的委屈似乎全都無足道了,她的眸中突然就湧出了淚水——

“怎麽了?”他瞬間慌了神,忙亂去吻她眼睫下錯縱的淚,不斷地保證,“我會小心……你別怕……”

她搖了搖頭,“我不怕。”她将頭埋入他光裸的濺着水珠的胸膛,仿佛在強調什麽,“我不怕,子臨。”

他頓了頓,“擡頭。”

她慢慢擡起頭來。

他看見她眼中是自己渺小的影,冷酷,冷酷的背後卻是卑微。他忽然想起薄煙來了,薄煙看着他的眼神,正如此刻他看着薄暖的眼神。

他解下自己的衣袍,随手丢在水中。

“你先出去吧。”他淡淡地道,“待我洗完了,會叫他們換水給你洗。”

她靜了許久,沒有驚訝,也沒有尴尬。然而終竟是有些不甘心的,她還是說出了口:“你反悔了?”

“我不管你跟太皇太後打了什麽商量。”他的話音冰冷,“我從來不需要女人幫忙,你該知道。”

她突然笑了,“是麽?那薄充儀是不是女人?”

他呆了,“你怎麽……”

“我怎麽知道?”她笑着踩了一下浴池的壁,身子便往後蕩去,遠離了他。她在離他很遠的地方上了岸,才慢慢道,“陛下已經很久不曾用過蘇合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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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懊惱到無以複加:“我想請她幫個忙罷了——”

“你該來請我的。”嘩啦一下長衣掃風的聲響,薄暖利落地披上了外袍,沾濕的長發掩映一張蒼白的臉和一雙冷淡的眸,“太皇太後恨我入骨,你應該好好利用才是。”

他擡頭,看見她一雙纖纖玉足從自己眼前走過,不帶分毫留戀,就好像剛才一番情潮湧動全是他自己一個人做了一場荒唐春夢。他的心一點點地往下沉,好像這蘭湯中有蔓生的水草,将他纏至窒息,“太皇太後……為何要恨你?”

薄暖輕輕笑了笑,朱唇微啓,仿佛吐出一個魔咒,“你馬上就知道了。”

流言蜚語是忽然間如春草般冒出來的。

初春時節,清風猶帶着料峭的寒意,而皇城裏的宮人們已迫不及待地換上了輕薄的新衫。搖扇攬衣,扶鬓垂珰之間,女人們掩着口、眯着眼,互相傳播着一則所謂的秘聞。

“我聽清涼殿那小厮說呀,陛下與薄婕妤其實貌合神離,所謂專房獨寵,那都不過是擺給人家看的罷了!”

“薄氏也可憐,好不容易挑出來一個女郎送進宮,逼得陛下獨寵一整年,竟然還沒有懷上……”

“诶诶,難道你沒有聽說……”

衣香鬓影都湊攏了來。

“怎麽可能!”驚訝,更多的是嘲笑,“薄氏這也算一着不慎,竟然送進來一個……”

“薄婕妤不能,可薄氏還有別人呀。”

“我看哪,太皇太後是有意将陛下往增成殿那邊推。”使了個眼色,“那邊可還有一個姓薄的呢……”

“可別說,陛下上個月還去了一趟增成殿……”

“我看那個姓薄的,恐怕馬上就不住增成殿了吧!”咯咯輕笑起來,“昭陽殿可還空着……”

“真奇怪,你說陛下前前後後,為什麽總在姓薄的女人堆裏打轉呢?”

“哎喲,趕明兒你也改姓薄去!”

衆女調笑無度,當中只有一個不起眼的宮婢,拿過今日換洗的衣裳便匆匆忙忙地離去了。

“哎,”拉了拉身邊人的衣袖,“那不是薄婕妤身邊的寒兒?”

“啧,說她作甚!”矜持地甩開了對方的手,“你且看着,看她還能清高得了幾天!”

寒兒回到宜言殿時,薄暖還在搗鼓那一架織機,見她回來,笑着招手道:“你來給我看看,它怎麽不動了。”

寒兒将衣物放好,擦了擦手,過來修理那織機,薄暖便在一旁懶懶看着自己的手指,臉上仍是帶着笑,像一副面具。寒兒忽然冒出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中宮皇後才要親織的。”

薄暖臉上的笑意僵了一下,“皇帝親耕,皇後親蠶,那是做給百姓看的花架子罷了。”

“春天來了,原是勸農的時候。”寒兒悶悶地道,“婕妤在這兒織布,會招人非議的。”

薄暖靜了靜,“便讓她們說去罷。”

“她們——她們惡毒!”寒兒咬牙切齒,“明明是陛下不肯臨幸您——”

薄暖涼涼地掠了她一眼,“你敢說出去,我割了你的舌頭。”

寒兒嘟囔:“我自然不敢說出去,她們就是看準了我不敢說出去——等等,婕妤,她們都沒看過起居注的呀?”

薄暖一怔,慢慢地站直了身,腦中剎那間轉過了千萬個念頭,最後終是道:“你去請……宣室殿的孫常侍,過來一趟。”

溫室殿。

“孫小言!”顧淵一邊喊着一邊系上衣帶趿拉着白舄便往外走,然而喊了半天也沒見着孫小言的影子,一個小黃門戰戰兢兢地出來答話:“回陛下,孫常侍被薄婕妤召去問話了。”

顧淵一怔,也沒多想,“你過來,給朕更衣。”

那小黃門激動地忘了形,連連應聲,便去拿皇帝的冠冕。心中想着說些什麽讨喜的話兒讓君主記住自己,便道:“近來宮中新傳一支曲兒,陛下可曾聽過的?”

顧淵皺眉,“朕早撤了樂府,哪來的新曲?”

小黃門道:“約莫是宮外傳進來的吧!詞是舊詞,配的曲卻極好,宮中人人都會唱了!”

顧淵擡着下颌,伸手整理衣領,淡淡一笑,“你也會唱,是不是?”

小黃門等的就是這句話,“陛下不嫌污了聖聽,奴婢便唱給陛下解解悶!”

顧淵随意“嗯”了一聲,小黃門當即扯開了清亮的嗓子——

“潛玄宮兮幽以清,應門閉兮禁闼扃。華殿塵兮玉階苔,中庭萋兮綠草生。廣室陰兮帏幄暗,房栊虛兮風泠泠。感帷裳兮發紅羅,紛綷縩兮纨素聲。神眇眇兮密靓處,君不禦兮誰為榮……”

熟悉的字句闖進耳中來,顧淵神色驟冷:“閉嘴!”

小黃門吓了一大跳,當即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臉色煞白:“陛下息怒!”

“誰教你唱的?”顧淵聲色俱厲。

“是,是增成殿孟充儀底下的……”

“孟充儀?”顧淵想了老半天,才想起似乎是有個姓孟的女子,是文太後那邊的親戚。然則這樣的詞曲,說與薄煙沒有關系,他絕不相信。

他平複一晌,方道:“無事了,你退下吧。”

小黃門情知自己今日捅着了馬蜂窩,連爬帶滾地就往外跑。顧淵面色僵冷,正欲往正殿去時,卻聽見一聲唱喏:“太皇太後到——”

顧淵心頭一沉,自他禦極以來,薄太後親自駕臨未央三殿的次數屈指可數,而況是到他歇息的溫室殿來?他回過身去,整好衣擺,方向邁步而入的薄太後行家人之禮:“孫兒向皇祖母請安。”

薄太後目不斜視地徑自往前走,走到了上首正席坐下,方道:“皇帝多禮了。”

老婦人塗脂抹粉并不好看,但勝在氣度謹嚴,令人望而生畏。顧淵靜了靜,感覺到薄太後的語氣十分不善,一邊囑人奉茶,一邊心中開始計算朝政得失。

“老身聽聞了一樁消息,心中驚駭,不得不來向陛下問個清楚。”薄太後卻根本不看那茶,冷冷地徑自開口。她每次說話都是直奔主題的,這是顧淵比較欣賞這位老祖母的地方。“是關于宜言殿婕妤的,不知陛下有沒有聽說過?”

顧淵頓了頓,“孫兒尚不曾聽見什麽說法。”

薄太後一字字道:“這個薄暖,丢盡我薄家的臉!”

顧淵一驚,“皇祖母何出此言?”

薄太後斜他一眼,“外間都傳遍了!老身問你,阿暖她……”話到嘴邊,她又換了一種說法,“她是否不宜行房?”

顧淵驀地擡起頭來,冷眸中閃過一絲銳亮。薄太後卻很沉穩,将銅杖往地上輕輕一敲,哀嘆道:“你們少年夫妻,這些事原不着急。然則叫外頭人竟嚼起舌根來了,你讓皇祖母這張老臉還能往哪擱?”

顧淵頓了頓,慢慢地道:“既是有人亂嚼舌根,便将舌根子割了便算。”

薄太後一聲冷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自己看着辦吧。眼下還有更駭人聽聞的呢——阿暖為了求子,怕是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都是些流言罷了,”顧淵冷靜地道,“皇祖母不必過聽于人。”

薄太後擡眸,眸光幽深,與阿暖正相似,竟令顧淵心中一寒。忽聽薄太後帶着微微的笑意道:“看來皇帝是真心愛憐她了。”

“——你們做什麽?”孟逸兒大叫,伸手攔住這些橫沖直撞的宦官。

孫小言懶懶地倚着殿門,将手中帛書一卷,“充儀,對不住了,陛下的旨意明明白白,望充儀随奴婢們一同到掖庭去給個說法。”

孟逸兒一臉迷茫,“什麽說法?我犯什麽事兒了?——別動我東西!”

孫小言笑了笑,“小的也不知道,橫豎陛下不高興了,大家都要跟着一道受苦,充儀又何必為難我們這些聽命從事的奴婢呢?”

孟逸兒心中念頭轉了幾轉,也知對着這皇帝的宦侍絕撬不出幾句話來,便道:“常侍慢待,我得先去跟幾位姐姐們道個別,畢竟是掖庭……”

“陛下特有旨意,”孫小言略揚了揚聲,臉上的笑容愈加詭異,“孟充儀得旨之後,立往掖庭,不得交通他人,如有片刻耽誤,坐——斬。”

孟逸兒的臉色頓時白了個透。

一牆之隔,是薄煙的房間。她對着棋枰打譜,聽見了孟逸兒那邊的動靜,不言不語地落了子,嘴角緩緩地勾了起來。

竟是這樣疼惜薄暖,連一刻委屈都不肯讓她受?

孟充儀下掖庭獄後,供出了好幾個搬弄是非的女子姓名,一時之間,增成殿為之一空,薄太皇太後當初安置入宮的幾個充儀,如今竟只剩了一個事不關己的薄煙。

薄煙似乎也坐不住了,自上疏一道,請求去蘭臺做一個只管讀書不問世事的女史,皇帝禦筆一批,準之。

顧淵終于找到由頭整治掉了這些礙眼的女子,只覺未央宮的天也藍了,水也青了,夏風醉人,一片柔情,恍惚之間,他竟已與薄暖做了整整一年的夫妻。

随着朝堂上的薄氏勢力逐漸消隐,而顧淵自己的人,周衍、聶少君等儒生用得越來越得手,明堂将成,黃河水息,流民安定,國庫漸盈,顧淵頗有幾分憑虛禦風的暢快,便連下朝後的步履都從容了許多。

“陛下,”孫小言颠颠兒地趕上前來,涎着臉道,“陛下還是去宜言殿?”

顧淵頓住腳步,側頭想了想,負袖回頭道:“不,你讓婕妤來鐘室見朕。”

孫小言看着他的臉,呆住。

顧淵奇怪地道:“愣什麽神?有什麽奇怪的嗎?”

孫小言驚得一跳,連連搖頭:“小的這就去請婕妤!”一溜煙地便跑。——陛下笑起來的時候,實在是、實在是,讓人想逃!

顧淵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有什麽奇怪的吧?然而嘴角向上輕輕地一勾,不論如何,他今日心情很好。

孫小言來請薄暖時,後者正捧着那面鏡子苦苦思索着什麽。聽見孫小言傳喚,她呆了半晌,才喃喃:“鐘室?他不是早撤了樂府?”

“婕妤說笑呢,鐘室是一間房子,樂府是一群官兒,官兒沒了,房子總不會跟着拆了。”孫小言笑着,眼睛往那面銅鏡上溜了兩圈,又端正了回去。

薄暖“喔”了一聲,收拾一番,便去更衣。孫小言又忙道:“陛下吩咐婕妤不必更衣了,随意一些。”

薄暖回過頭,孫小言一臉精乖,倒好似和兩年前睢陽月亮底下那個擠眉弄眼的小內官沒有多少差別。她竟莫名有些忐忑起來。

她的辇車剛在宣室殿前停落,她便知道了自己為何這樣忐忑。

一縷琴聲,自殿中悠揚傳出,恍若一片倏忽逸去的雲,她竟沒能抓住,心頭狠狠一顫。擡手制止了內官的通報,她提着裙裾便往殿中去,但聽那曲聲輕快圓轉,如碎珠濺玉,如夏日的流水清澈得足以見底,如一片袒露的胸襟,毫不避諱、毫不閃躲、毫不掩藏,就那樣坦蕩蕩地展示給她看。

她奔得氣喘,驀然間琴聲停了,她撞進鐘室的門裏,身後猝然圍過一雙臂膀,男人帶笑的聲音平空響起:“做什麽跑這樣急?”

她輕輕“啊”了一聲,也不知是驚是喜,而後他繞到她身前來了,一手猶拉着她的手,初夏的風吹着她掌心的微汗,悄無聲息地一顫。她這才看見這鐘室與一年前的格局已全然不同:所有的簫鼓鐘磬都已撤下,只留玉案上一張文木瑤琴,琴邊一爐不加雕飾的龍涎香,在素色承塵間袅袅回旋。

她笑道:“你在梁國時不是常說龍涎香太過濃郁,君子不喜?禦極之後,卻是越發用得多了。就不怕睡不着?”

他挑眉,“龍涎香濃,能讓人保持清醒。萬裏江山,朕不能看錯一處。”

她靜了。

他溫言:“朕說過會彈琴給你聽。”

她一驚,“剛才是……”

“尋常人可聽不到。”顧淵表情得意,獻寶一般,“婕妤以為如何?”

她回憶了半晌,“倒是高山流水,胸襟開闊。”

他以手抵唇,實在不能忍受般一下子笑了出來,漸漸地,越笑越響,雙眸都彎成了一線。她莫名其妙:“怎的了?”

“你說你,”他一邊笑一邊道,“你說你當初跟朕去讀書,到底學了些什麽東西?連這樣的曲子都聽不出來……”

“周夫子又不教琴……”薄暖愣是想了許久,突然道,“是《關雎》!”話一出口便立刻紅透了臉頰,“你——你無賴!”

他盈盈地笑望她,“朕怎麽無賴了,你給說說?”

她嗫嚅:“文王太姒,夫婦和鳴,用在我們身上,恐怕不合适吧……”

他漸漸斂了笑,凝聲道:“怎麽不合适?阿暖,你不願做朕的太姒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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