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妾心似水

第六四章 妾心似水

她眼睫一顫,擡眸看他,少年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嚴肅,目光冷銳而直接地注視着她。

他要她做他的皇後。

她忽然想起數月前她跪在長信殿,薄太後那一頓劈頭蓋臉的罵來。

“你是一根筋,你父親也是一根筋。你們怎不想想,離了薄家,你們還剩下什麽?!”老婦人的冷笑滲得人通身冰涼,“你初進宮來,老身便特與你說,帝王之心不可測,帝王之家最無情,你偏不聽,老身的一番心血,全算喂了狗!”

“阿暖?”顧淵還在等她的回答。

她默默地靠上他的胸膛,帶着窒息般的依賴蹭了蹭他玄黃的袍領,像一只無家可歸的小貍兒。他從未見過她如此示弱的模樣,驀地慌了神,手足都不知往何處放,半晌才安撫地圈住了她瘦削的背:“怎麽了?阿暖,你——”他澀澀地一頓,“你不願意麽?”

她将臉埋了進去,他的衣領子裏全是讓人鼻酸的龍涎香,許久,她才悶悶地道:“我有什麽法子,橫豎除了你,也無人會再要我……”

她的聲音嬌軟,拂落他心頭,有種說不出的癢。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朕的皇後,可不是什麽輕松的事情。”

她沒有應聲。

他頗貪戀地用手指攏着她的發,慢慢道:“你不是還要查陸氏的案子麽?這樣更方便。”

她靜了半晌,方道:“陸氏的案子……我已有了幾分眉目。”

他高興地道:“那是好事。你只管查,朕給你辦。”

她的話音微微哽住了:“子臨……謝謝你。”

他不快地凝眸,“這道謝,毫無誠意。”

她微微一怔,“那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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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着她走到琴案邊,“給朕彈一首曲子。”

她呆住,讷讷地道:“我……我不會。”

“朕教你。”他去琴案後坐下,拉着她一把跌進了他的懷裏,将五指攏住了她的,輕輕覆在了琴弦上。她只覺全身都被他包圍着,熱,她不敢轉頭看他,只盯着那被自己的手指撩撥得微微顫抖的弦,聽見一聲低沉的喟嘆般的琴音。

他笑起來,笑聲就在她頸項間,清風朗月一般撞進她心頭去,而後流水般的琴音高低錯落地跌落下來,他一手帶着她按弦,另一手輕挑慢撚,幾乎是只手而奏。她聽出這又是原樣的《關雎》,心情從初始的羞澀漸漸變得安然若水。側首,他眉目專注,神凝于弦,若不是這天下河山擔在他肩上,他原可以做一個閑散宗室,手揮五弦,不理世務,逍遙灑脫地過一輩子。

可是她又說不清楚,若他果真是那樣不顧民間疾苦的人,自己……還會喜歡他麽?

北宮,太子宮。

襄兒将竹簾挑起,對內笑道:“太子妃,薄婕妤又來找您下棋啦。”

陸容卿一邊理着發髻一邊急急走出來,擡首對薄暖莞爾一笑,“咱們往涼亭上去。”

薄暖時常來找她弈棋游冶,顧淵也知道。陸容卿孀居難免寂寞,而偌大宮掖,與薄暖能談得來的女子并不多。薄暖微微一笑便與她并肩往園子中去,低聲道:“我這日來,免不了還是要舊話重提。”

陸容卿看了她一眼,笑容微斂,沉默地走去涼亭中坐下,才慢慢地道:“你願意與我弈棋一圍,我也高興。只是你回回都要提這些事情,自己不嫌累麽?”

薄暖看着襄兒将簾子卷了下來,遮住了滿園柔紅嫩綠,石桌蕭瑟,兩盅棋子黑白分明。她沒有轉頭,“表姐怎就不相信,我們終究有機會的。”

“機會?”陸容卿一聲冷笑,“我告訴你,我們唯一的機會就是等,等她死的那一天,興許機會就來了!”

薄暖嘆了口氣,“這恐怕不容易。”

“這世上哪件事便容易了?”陸容卿冷冷地道,“她若果真能長命百歲,便算我陸家遭了天譴,撞上這樣的老妖精。”

她用詞激烈,薄暖不禁微微蹙眉,卻又不好反駁。“表姐,你看得太淺。這并不是她一個人的問題……”

“向來就是她一個人的問題。你是被皇帝迷了心竅,要幫他收外戚攬大權,這個我管不着。但我告訴你,”陸容卿咬了咬牙,終是說出了口,“害我全家的,終歸是她一人,賴不到別人頭上去。”

“铮”地一聲,薄暖剛剛撈起的黑子脫了手,掉在清冷的石板地上。她俯下身子去撿,半晌,才擡起頭來。

“表姐……”她的聲音微微顫抖,“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事情比我多得多,是不是?”

陸容卿沉默了。

她的雙眼黑白分明,如晝夜沉潭。這樣的一雙眼,并不擅長欺騙和隐瞞。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輕輕地嘆了口氣。

“阿暖……你比我想象的聰明。”

薄暖凝視着她,“表姐,這世上只有你我二人還關心陸家的事……”

“你阿兄呢?”陸容卿突然道,“你阿兄不是與你同母?”

薄暖怔了一怔,自己一路查案莽莽撞撞,卻是從不敢與阿兄通個聲氣。其中緣由,她自己都不願細想。

陸容卿看她表情,已是了然,“是了,你阿兄畢竟是薄家養就的。”

薄暖只覺手心裏都滲出了冷汗,面對自家表姐,竟如千軍對壘,她不敢有所隐藏,只能将自己所知的都說出來,才夠格與她換取信息。“其實,我只隐約能猜到……外祖父與太皇太後……”

陸容卿的眸光顫了顫。“我聽聞你有一面建成三年的銅鏡,是太皇太後的舊物。”

薄暖看了她一眼,“不錯。”

陸容卿慢慢道:“那是先祖父陸铮進獻宮中的禦物。”

薄暖的心猛地一沉,又被一根極細的絲線拉扯了上來,懸在半空,上下皆是不能,“我……我知道。外祖父字子永……那銅鏡底下,正刻了一個‘永’字。”

“如我所料未差,那銅鏡上應當還有銘文。”陸容卿微微一笑,眸色泛涼,“‘常與君,相歡幸,毋相忘,莫遠望。’”

短短十二個字,抑揚頓挫,被她略顯無情的語調緩緩地抛在了初夏的風裏。薄暖靜了許久,才終于說出了口:“太皇太後曾經與我說,她在宮中為長使時被人暗算,是一位……陸大人救了她。”

陸容卿颔首,“阿翁當年待诏金馬門,在宮中從事,見她是很容易的。”

薄暖想了想,“所以……外祖父與太皇太後,原本……兩情相悅?”

“我不知道。”陸容卿的回答有些僵硬,“我只知道阿翁娶了別人,而太皇太後進了宮。兩人各自生兒育女,先帝禦極,便召孝愍皇後入宮,而同一年,你的母親嫁給了廣元侯。”

“倒也是親上加親,算不得決裂。”這些浮在表面上的人事薄暖都知道,她想探查的是背後的暗流,“先帝那般愛幸孝愍皇後,可見前代的恩怨并未波及到他們。”

陸容卿驀地冷笑了一聲,“先帝對孝愍皇後有了感情,恐怕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薄暖一怔,心頭微寒,“她……她讓孝愍皇後入宮,莫非就是……想害她?”

“其實,”陸容卿默了默,“我的兩個姑姑是孿生姊妹,容貌相似,當年太皇太後诏,原意……似乎是讓你母親進宮的。”

薄暖呆住了。

陸容卿抿了抿唇,“這一節我至今未能想通,你也不要問我了。”

薄暖唇色發白,面前的棋局好像都成了血的厮殺,經年的風雨聲都摧折了進來,但聽得陸容卿又低聲說:“總之大姑姑入宮後,在宮中吃了很多苦……”

“可她是皇後啊。”薄暖不能置信,“而況還有先帝在……”

陸容卿冷嘲,“你當真以為先帝是個優柔的性子?能坐上那個位子的男人,都不會心軟到哪去。”

薄暖吃了一驚:“難道陸氏的案子,與先帝也有關聯?”

陸容卿卻沉默了。不知過了多久,薄暖才聽見她的聲音,夢寐一般迢遞過來:

“我總感覺,孝愍皇後愛的不是先帝。”

薄暖震驚地擡起眼,春光明亮,陸容卿眸中的哀傷竟無可遁形。

“玉寧八年,我們家出事的前夜,阿父來找我……他給了我一面銅鏡,樣式與你的那面大抵一樣,我記不清了……他說,拿好這鏡子,去太皇太後跟前跪着,她不讓起來就不要起來,不論外面發生了什麽,你只管跪着……”

薄暖擡眼,看見陸容卿那素來冷漠的眸光裏似乎裂開了罅隙,時光的洪流嘩啦一下沖垮了她的一切堅強的僞裝。

薄暖忽然想傾身過去拍一拍她的手,卻又怕驚動了她陳年的夢。

“那個時候我才六歲,剛剛嫁給阿池。”陸容卿怔怔地道,“我聽了話,便去長信殿前跪着。剛剛開春,天還很冷。誰知道阿池也跟了過來,他問我:‘你為何要跪?’我說:‘因為我家裏有危險,我想求太後的恩典。’他說:‘你家就是我家,我與你一同跪。’”陸容卿突然哭了出來,“我,我若知道我會連累了他,我當年一定不會讓他陪着我下跪!”

薄暖呆呆地看着陸容卿的眼淚,接二連三地自她長長的睫毛下簌簌跌落。她突然明白了陸容卿為孝愍太子守陵四年的心境……料峭春風之中,一對小童相互依偎,而長信殿的大門,并不曾為他們而打開。

陸容卿并不記得自己跪了多久。她只記得後來她與顧池回到了太子宮,她父親給她的銅鏡被太後的宮人拿走了,顧池險些與那宮人打起來。兩個小孩在太子宮中沮喪相對,末了,顧池說:“你不要擔心,我去找父皇。”

她想的卻比顧池更複雜,“你該先去看看姑姑……”

她的姑姑就是他的母親,陸皇後。

顧池卻道:“這次的危險,當真與母後有關麽?”

她咬着嘴唇,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起來,“我,我不知道……”

顧池知道她害怕,手忙腳亂地抱住了她,笨拙的身軀散發着童稚的溫暖,溫柔得就像二月的柳綿,“別怕。”他說,“有我在,我是你丈夫。”

陸容卿現在回想起他當時的神氣,都會不自禁地發笑。

一個八歲男孩的信誓旦旦,她卻信了一輩子。

她還記得他衣襟上的書墨香,記得他指節圓潤的手,記得他那一縷總是梳不齊的額發……

可是他,卻已經離開她很久了。

她漸漸地收了淚,側過頭去,看見飄動的春簾之後,滿庭幽幽花信。

我若知道我會連累了你,我當年一定不會讓你陪着我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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