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受國之垢

第六六章 受國之垢

千算萬算,無人會算到,薄太皇太後會在這個時候重翻陸氏謀反一案的舊賬。

查來查去,竟查到了梁太後文氏的頭上,道玉寧八年先帝将文氏下獄并無确鑿證據,而今時卻有避世多年的舊宮人徑向長信殿上書,訴說當年婉曲,一一如在眼前。

馮吉看着那舊宮人,許久。

“馮常侍當認得,她是不是冒充的?”

長秋殿中,文太後簪珥盡除,素面朝天,臉色慘白地跪于殿側。薄太後坐在上方正首,一手倚着憑幾,容色安閑,轉頭問馮吉。

立在一旁的皇帝也緊張地看向了這個先帝身旁最得寵的老宦官,先陸皇後的舊人。

“此人确是孝愍皇後身邊掌洗沐的環兒,”馮吉慢慢道,眼皮都不曾一擡,“玉寧三年入宮,玉寧八年孝愍皇後薨後遣歸。平素與孝愍皇後不算親近,她所言是真是假,老奴并無把握。”

這老滑頭。顧淵在心中暗罵,但聽得薄太後又道:“既是如此,還需再查。阿玦,老身對你很失望,但這女人的話也不能作數,天家須講一個和氣,皇帝,你說是不是?”

她突然問到自己身上,顧淵怔了一怔,索性擺出實話:“母後早在囚中,皇祖母還待如何罰她,才算公平?”

薄太後訝異地擡了擡眼,眸中贊許一掠而過,像是對棋逢對手的肯定。

“罰也不必太罰。”她的話音蒼然,“皇帝不是要立後了?屆時免不了大赦,随意敷衍便過去了。畢竟十幾年前的舊事,梁太後早已挨過教訓,也不必過多糾纏,攪了喜氣。”

她這幾句話繞了好幾個彎,然而殿中諸位都是人精,哪有聽不懂的。太皇太後的意思是不必深究,不止對文太後不必深究,幹脆對這樁案子也不再深究,顧淵心頭一沉,她倒是出了個令他兩難其選的好招。

要繼續查,就要罰文太後。要不罰文太後,就不可再查。

薄太後當先離去了。文太後猶自跪着,初夏的天氣,她細瘦的身子卻在簌簌發抖。離了平素的環佩簪釵,她的面容終是現出了近四旬婦人的倦倦老态,低垂了眼簾,并不動作,也不言語。

顧淵朝她走了幾步,在她面前停下,她呆呆看着他的玄表金綦履,這是自她腹中出來的孩子,可是她好像并不認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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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猶疑着,略略俯下身,伸手欲拉她起來,“阿母?”他低喚。

她的身子一顫。長年累月的監禁不知是讓她變得遲鈍了,還是讓她變得敏感了。她沒有動。

他将衣擺一掀,跪坐在她面前,再次喚她:“阿母。”

文太後靜了很久,才慢慢道:“你想問我什麽?不是我做的。”

他莫名一窒,好像被她這句話刺中了。母子之間,竟然只能談這些事情了麽?他感到迷茫的痛苦,可是他不能對母親發作,這不是母親的錯。

“朕知道。”他低聲說,“朕知道,不是阿母做的。”

文太後擡頭看了他一眼,眸光清光轉瞬即逝,她立刻又低下了頭去。

“你知道,可是你有辦法麽?”

顧淵靜了。

文太後沒有與他争吵,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子臨,你是皇帝,你沒有辦法。薄氏不能容忍你的母親,就如他們當年不能容忍陸氏一樣。”

顧淵的心猛地一沉,低斥:“你在說什麽!”向一旁的宮婢宦侍們犀利一掃,後者連忙都戰戰兢兢地退下了。

“阿母,”顧淵壓低了聲音,仿佛暴風雨之前的天色,冷而端凝,“孩兒一定會将此事查個水落石出,還您一個公道!”

文太後卻又搖了搖頭。

“十餘年前,我也曾希望能洗刷冤屈。”她輕聲說,“可是後來我想通了,水落石出,并不見得是好事。真相,不是尋常人能承受得起。”

他沒有做聲。

“子臨,”她伸出手去想碰碰他的臉,可是他們似乎真的很久沒見了,她又感到有些尴尬,“為了你的大業,阿母受點委屈,并沒什麽關系。當年在掖庭獄不也這樣過來了?阿母對薄婕妤有偏見,你不要介意。你愛立她就立她吧,阿母相信你有分寸。”

太久沒有與兒子好好說話,她好像很想将一切委曲都一股腦地傾吐出來,可是又擔心他不耐煩,這個兒子性情乖戾,她并不想去試探他的底線,只是哀哀地道:“受國之垢,是為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你眼裏不揉一點沙子,才叫阿母最是擔心。”

他忽然站了起來。

她擡頭看了他半晌,他身軀偉岸,輪廓俊朗,隐隐仍留有先帝英姿勃發時候的舊影。她撐着膝蓋也站起身來,她知道自己剛才的話又遭他反感了。

“阿母不必擔心。”他說,“太皇太後今日已如此說了,橫豎不會再查。孩兒不孝,往後恐怕也不能多來,望阿母珍重。”

她點了點頭,似乎還想說什麽,卻終究沒有說。他沉默片刻,也終究沒有再看她一眼,便舉足離去了。

母子陌路,也不過如此。

“陛下命老奴來知會一聲,今日政務繁忙,陛下在宣室歇了,婕妤不必等陛下了。”

隔着甕青的重簾,馮吉蒼老的身軀伛偻地壓了下去,燭火微茫,映出一個慘淡的影。薄暖放下了書冊,給寒兒遞了個眼色,寒兒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未幾,馮吉掀簾而入,在離薄暖丈許遠處跪下行禮。

薄暖一手支頤,一手手指微曲,輕輕地敲着漆案,“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宮人是怎麽回事?”

“她的身份是真的。”馮吉卻沒有拐彎抹角,“她說見到梁太後将孝愍皇後推下荷花池……老奴便不知是真是假了。”

薄暖眼睫微挑,而馮吉的眼簾卻耷拉下來,掩蓋了幽深的眸光。她靜了許久,才慢慢道:“你為什麽要幫我?”

“老奴不是在幫婕妤。”馮吉伏拜下去,“老奴只是想替孝愍皇後讨回一個公道。”

薄暖的目光在他身上轉了好幾圈,才終于歸于沉暗。

“那,你便該告訴我,所有的實話。”

馮吉的背脊一僵。

婕妤的聲音溫和地壓下來:“你當真,什麽都不知道嗎?”她攏着衣襟站起身,走到馮吉身邊,淡淡地道:“我記得當初是你向先帝告發了文太後的。”

“我……”馮吉顫聲,“老奴當時确乎……關心則亂……”

“你到底是誰的人?”薄暖突然提高了聲音,“孝愍皇後薨了,你便咬下文太後;如今文太後去了,你又想幫我咬下太皇太後——”她的雙眸霍然一冷,“你是先帝的人。”

這已不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句陳述了。馮吉再也不多言,只安靜地叩下頭去。

“婕妤聰慧,老奴敬服。婕妤對老奴要殺要剮,老奴都無話可說。”

薄暖微微眯起了眼,藏起了慧黠而冷酷的光。先帝的人,自然也會忠于先帝的兒子,怪不得顧淵過去恨他,登基後卻将他留在身邊。他會為了先帝回護陸皇後,也會為了皇帝回護文太後……這樣簡單而耿直的思路,她竟直到今日才明白。

原來這險惡的宮闱裏,還是有這樣純粹的人。

她笑了一笑,“沒想到,馮常侍還真是不偏不倚,王道蕩蕩。”

馮吉仍叩首待罰,一言不發。

“我不會罰你的。”薄暖微微嘆息,“陛下的身邊,忠心的人,實在已不多了。”

大正四年夏四月廷議,立皇後薄氏,令有司制備典儀,六月受冊命。

雖然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宜言殿裏已然忙亂得不可收拾。寒兒指手畫腳地指揮宮人們打理大典的一應用物,還需騰出婕妤的東西搬去椒房殿。薄暖好笑地看着她拿雞毛當令箭的樣子,自己只管看書。

孫小言又給她端來南越新貢的荔枝,她咬了一口,慢悠悠地道:“陛下呢?”

孫小言觍顏道:“陛下最近忙得緊……而況就在民間,成親之前也不作興多見面嘛。”

薄暖想了想,“我與他早成親了。”

孫小言道:“這可不同。陛下說了,從今往後,婕妤終算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這大典必須慎重又慎重。”

薄暖靜了靜,又道:“大宴上的歌舞可排出來了?”

“婕妤費心了。”孫小言撓了撓頭,“李都尉在排呢,但陛下不好這口,歌舞聲樂也不能太浮誇。”

“我有一個法子。”薄暖微微一笑,“我寫個詞,你拿去讓李都尉他們排一排,陛下一定高興。”

孫小言驚喜地道:“那是自然!婕妤滿腹經綸,那些個樂府倡優哪裏及得上!婕妤寫下來,小的馬上拿去給李都尉說!”

薄暖仍是笑着,笑容淡靜綿邈,眸中水霧更濃,好像有許多秘密,都被掩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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