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舊影成墟

第八三章 舊影成墟

她入宮來的時候,先帝已經崩逝。她只知道先帝寬仁柔弱,任由薄氏掌權,臨終又昏聩得要越長立幼……

“先帝啊——”文太後輕聲道,“先帝喜好音律。”

薄暖訝然側首,文太後此刻神容靜好,卻似是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一個在位二十年的皇帝,任是哪家的史筆,都不會用這樣的語氣、這樣的措辭來概括掉他的一生吧?

喜好音律——這樣輕輕巧巧的四個字,卻好像比那些冰冷的“昏庸”或“聖明”的評價,更能牽動人心似的。

文太後看她表情,自顧自地笑了,“我若說先帝在音律上的造詣比子臨要高得多,你定還不相信了。這事知道的人不多……”她明亮的眼睛漸漸黯了下去,“聽過他彈琴的人不多。”

薄暖輕聲道:“能讓先帝為之操琴的女人,一定很幸福吧?”

文太後沉默半晌,點了點頭,“是。很幸福。”

薄暖沒有做聲,只是靜靜地看着婦人在夕影秋光中的側臉,溫和恬淡,印染着歲月的痕跡。她聽見婦人緩慢地開口:“我曾聽見先帝為孝愍皇後彈琴。一曲《關雎》,本是幽雅的曲子,卻令人聞而堕淚。”

“這是為何?”薄暖低眉。

文太後走到她身邊來,與她對面坐下,輕輕地拉住了她的手。“阿暖。這世上兩情相悅,本是最難的事,你與子臨都要好好珍惜。”

薄暖隐約感到不祥,“母後為何要說這些……”

“孝愍皇後不是病死,也非被人謀害。”文太後的聲音卻清晰地發了出來,“她是自殺的。”

“轟隆隆——”窗外驀然一聲驚雷,薄暖的手猛地一顫。

文太後的神容愈加清淡,仿佛不過天邊的一抹煙塵,被不識愁味的風随意地吹了過來,“你可以不信我,畢竟先帝也不信我——誰叫我那日早晨正好去椒房殿請安呢?那個老宮女環兒,不是一口咬定了我把陸皇後推下的蓮池?有什麽法子,大雨的日子,旁人都偷了懶,唯獨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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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的烏雲裂開,雨點毫不留情地砸了下來,夕照隐沒,一如當年那個慘淡的七月的秋晨。

年輕的文婕妤一如既往,去椒房殿給中宮皇後請安。

盡管皇帝顧謙已許久不曾踏足椒房殿,陸皇後還是會将椒房殿的一切都打理得整整齊齊、幹幹淨淨。簾帷,熏香,青蒲席,白玉鎮,并不奢華,但自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氣度壓迫着文玦。

她知道皇帝愛着這個容顏靜默的女人,盡管她對他總是冷冷淡淡,不理不睬。

陸皇後一向起得很早,往常文玦來請安的時候,她都已經坐在偏殿中讀書了。可是這一回,她卻似乎貪睡了。

文玦對陸皇後身邊的常侍馮吉道:“妾來給皇後請安。”

馮吉道:“奴婢這便去通報。”

然而馮吉這一去,卻去了很久。她等得有些不耐,便從側門出去,大雨傾盆,水汽撲打在椒房殿前的白玉階上,頗有幾分秋後的清涼。椒房殿側畔有一片蓮池,此時花葉衰敗,斷梗飄萍,全沒了夏日裏的亭亭風致——

然而那重重疊疊的殘荷之間,她卻隐約見到了什麽,一顆心猛地往腔子裏一沉。

她下意識地往前走,大雨如幕,打在細弱的肌膚上便如針砭,将她澆得妝容零落,發髻散亂。她如着了魔一般往前走——

“啊——!”

看清的一刻,她尖叫出聲!

“婕妤?”

她驀地轉身,馮吉在檐下疑惑地看着她。而後他的目光微動,也移到了那具浮屍上。

“您緣何知道孝愍皇後是自殺?”薄暖忍不住發問。

文太後低聲:“她穿了冊後大典上的那一套翟衣,頭戴先帝送她的黃金鳳釵,頭面一絲不茍……就算被池水泡腫了容貌,她閉着眼睛,也在微微地笑……”

窗外雷聲隐隐,風雨交加,薄暖聽得毛骨悚然,突然伸手拔下了自己發髻上的鳳釵,閉着眼睛丢到了一旁。然而恐怖之中,卻無端有一縷不能自明的傷懷。她的這位未曾謀面的姨母,從生到死都是這樣安然地美麗着。孝愍皇後去世在玉寧八年七月,彼時她的家族已殄滅,親人都遠離,或許這才是逼得她心喪若死的緣由吧?

可薄暖總覺得不解,“先帝對孝愍皇後恩寵備至,便連陸氏族滅都沒有牽連到她,何況她還有太子……她為何要這樣做?”

文太後靜了靜,“我不知道。”

薄暖咬唇道:“您既是被冤枉的,怎不辯解兩句?不過是馮常侍的一面之詞,先帝便對您這樣狠心……”

“我初時也覺得他狠心,直到他死的時候,我都怨他。”文太後的話音很平靜,“可是他死了,我被禁閉在長秋殿裏,有了大把大把的時間去怨他,我反而不怨他了……”

她擡起頭來,目光茫茫,不知落在了何處,“太皇太後借着孝愍皇後的案子将我和子臨打入掖庭獄,先帝卻大筆一揮,将我們母子倆遣去了梁國……我現在才明白,這是他的仁慈啊,阿暖。”

薄暖驚訝,許多之前未曾明白的迷霧仿佛在一瞬間廓清。

“先帝難道不知薄氏禍國?難道不知我是冤枉的?”文太後幽幽地笑了,“他知道,他都知道,他只是心軟罷了……一個這樣心軟的男人,怎麽當得好九五之尊?”

說了這許久的話,文太後也疲累了,便欲回宮歇息。薄暖送她到殿門口,文太後擡手輕輕碰了一下薄暖的小腹,聲音是罕見地溫柔:“只要子臨好好的,我便是受再多的罪都值得。你也是要做母親的人,你應當懂我。”

這話有些奇怪,薄暖卻還沉浸在她所述說的那段撲朔迷離的往事裏,只是點點頭道:“我省得,母後放心。”

文太後看了她一眼,目光裏隐露悲哀。她握了握薄暖的手,便就着攸華的攙扶上車而去了。

薄暖在雨簾外站了許久,直到冷風侵得她咳嗽起來。寒兒火急火燎地奔了出來:“皇後怎麽站這裏吹風?真是不讓人省心,教陛下看見可怎麽得了!”

“寒兒,”薄暖卻忽然發問,“你若歡喜一個人,而他卻必死了——你是願意舍了性命與他一道死,還是願意救了他放他遠去?”

寒兒呆住了。

白晝與黑夜交際的天色裏,霏微雨影籠罩着皇後蒼白清冷的面容。她沒有在開玩笑,她的目光裏有什麽東西,往而不返地墜落了。

大雨連綿下了幾日,将夏末的溫暖全部帶走,統統換做了凜冽秋涼。顧淵終于踩着水窪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了宣室殿,孫小言迎了上來,顧淵嫌棄地皺了皺眉:“阿暖呢?”

孫小言在心裏“嘁”了一聲,躬身道:“回陛下,皇後在側殿歇息呢。”

“朕先去沐浴,不必吵她。”顧淵說道。

尚沐軒寬敞而封閉,自窗牖裏漏進昏沉沉的暮光,将氤氲的水霧照得愈加朦胧。顧淵實在疲乏已極,褪了衣裳走入浴湯,便幾近睡死過去。

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感覺有什麽毛茸茸的東西直往自己鼻子裏鑽,他皺了皺眉,險些一個噴嚏,徹底清醒過來。

薄暖坐在池岸上,一手撐地,一手拿着一根枯草,正帶笑看他。

浴湯裏的水都涼了,他冷哼一聲站起身來,修長的身軀自水中披離而出,她一呆,立刻羞赧地轉過頭去。他心中好笑,都是懷着他孩子的女人了,還如未出閣的少女般羞澀。

但聽她悶悶地道:“我總懷疑陛下學《禮》不精。”一邊給他取了毛巾和衣物來,背過身遞出去,将手伸得老長。

他從善如流,卻只是随意擦拭了一下,便徑自從後方抱住了她,身軀與她相貼,“皇後教訓的是,朕哪裏懂什麽《禮經》,朕不過衣冠禽獸。”

她氣道:“分明連衣冠也沒有,你、你禽獸不如!”

他将頭埋在她肩窩裏笑了起來,濕潤的呼吸在她耳畔撩撥,濕漉漉的發梢直往她的衣領裏鑽,“真是慣的你無法無天,”他放冷了聲音,卻忍不住話裏的笑意,“別以為有了孩子我就不敢治你。”

她轉過身,閉着眼睛将裏衣往他身上一披,蠻橫地系上了衣帶。他突然啞了聲音:“莫鬧,我好久沒見你了。”

她靜了,睜開眼。

面前的男人不知熬了多少個日夜,剛剛才補上一覺,神容微微黯淡,一雙眸子安靜地凝注着她。衣裳沒有穿好,他不自在地掙了掙,她連忙給他理了一下,他擡手碰了碰她的臉,“我看你氣色也不好,是不是太想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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