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泣血漣如

第八六章 泣血漣如

穿過宣室殿側殿,有一間以屏風隔開的小閣子,先帝時是值夜的宦官所居。然而這一個冷清的夜裏,坐在這小閣之中的卻是當朝的皇帝。

仲隐走進來時,顧淵正一手擎着燭臺,一手執筆,微微俯身,凝視着案上攤開的輿地圖。

仲隐掃了一眼便明白了:“聶少君将這寶貝都送你了?”

顧淵沒有回答,刀筆蘸墨,在地圖上勾下一個又一個圈。仲隐湊上去看,不得要領,正要開口詢問,顧淵已冷冷地道:“這是地震波及的郡國,這是黃河決口的災區,流民從這邊,不斷遷移到這邊……”

他一邊說,一邊拂袖劃過輿地圖上的大片區域。“朕已免了這些地方的田租,然而這裏,這裏,和這裏,還是有人搶掠官府,燒殺起來……”他擡起頭,“雖然很快就被郡守撲滅,但這畢竟是——這畢竟是造反。”

最後一句話從牙縫裏迸出來,仿佛金鐵交擊般危險。仲隐不知該說什麽好,面前金簪玉帶的少年雖然是他從小就認識的朋友,可是他從來都不能完全理解他的痛苦。他看着這個朋友,他總會想:這樣的痛,你應該忍受不了了吧?然而顧淵卻每每還是忍了下去。

這一次,也是一樣。

顧淵凝定了聲音道:“彥休,我有大計,将托付于你。你答不答應?”

顧淵回到溫室殿時天已拂曉,寒兒自外閣出來行禮迎接,道:“陛下到得巧,方太醫正在為皇後把脈。”

顧淵停住了步子,“那朕便等等吧。”

寒兒笑道:“委屈陛下了。”

陛下對皇後的好,她是一點一滴全看在眼裏。陛下昨夜一宿未歸,顯是又為國事操勞,此刻明明倦得狠了,卻還是不願打擾方太醫為皇後看診。寒兒不由默默地想着,這樣一對深情的少年男女,上天應當會降福的吧?更何況——更何況是天子與國母呢。

過得片刻,方太醫自寝殿中負袖踱步而出,身後跟着幾名女醫。他以男子之身本不宜入皇後閨門,但顧淵信賴他的醫術,便多派了些女醫相陪,也要他來親診。方太醫本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忽看見皇帝等在前殿,怔了一怔,“陛下——老臣向陛下請安!”

“不必多禮。”顧淵忙道,“皇後如何了?”

方太醫卻躊躇起來,蒼老眉宇間隐有愁色。顧淵看得急躁,一夜未眠的疲倦又襲将上來,一拂袖斥退了旁人,冷冷發話:“據實而言,不得诳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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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太醫神色一凜,提襟跪下,低聲道:“啓禀陛下……皇後體弱,近日又淺眠,脈象不安,微臣對皇後生産十分擔憂……”

“說清楚點。”顧淵的聲音冷如寒冰。

“陛下!”方太醫重重叩首下去,“微臣想向陛下求一個明谕……”

顧淵眉頭猝然一跳,“什麽明谕?”

方太醫沒有起身,便将頭磕着地,顫抖着聲音道:“待……待皇後生産之日,若……有不祥……當留母乎?留子乎?”

死寂。

一片死寂之中,只能聽見汗水從方太醫額上滑落,滲進地磚縫裏的聲音。他看不見君王的表情,只看見沉重的描金的衣擺垂落,掩映玄表金綦的帝王之履。

這座江山在期待着這個孩子,方太醫知道,這個年輕的帝王,與他的年輕的妻子,也都在期待着這個孩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老人感覺自己的雙膝都要跪得斷了,忽然聽見上方的人發了一句話。

“朕去拟旨。”

他擡起頭來,看見皇帝急急地走去了書案之後,拿起一片素簡便疾書起來。方才凝滞的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間解封,風聲又簌簌地流動起來,顧淵寫完了手谕,印了天子之玺,又将它封入禦制的檢囊,方走回來,徑自抛給了方太醫。

他的表情隐在黎明的暗影之中。

“留母。”

終于,他說出了這兩個斬釘截鐵的字。

“如有不諱,卿持此谕,可得免死。”

言罷,顧淵再不看他,徑自往寝殿而去。方太醫手捧着這一方帝王手谕,眼底漸漸湧起了不敢置信的狂喜。

原來……原來那人說的是真的!

原來陛下為了那個女人,真的可以連太子也不要,連江山也不要!

仿佛看見富貴錦繡的前程都在向他招手,方太醫亦驚亦喜,似哭似笑,抱着那檢囊跌跌撞撞地奔出了殿去。

日光被風雪所掩,黯淡而幽沉。寝殿裏只留了一盞清瑩瑩的琉璃燈,映得一室光景靜寂。顧淵放輕了腳步來到床邊,卻不料還是聽見床上人慵懶的話聲:“你可算回來了。”

這聲音甜膩溫雅,帶着懷娠的女子特有的撩人氣息。他将沾了雪的外袍除去,才在床邊坐下,側頭低聲問:“怎麽醒了?”

“太醫都來過了。”她嗤笑他,“我怎可能不醒?”

黎明将露未露,正是一天當中最難視物的時刻,他的妻子倦倦地擡起眼皮子,容顏慵媚,神情裏滿是對他的依賴。他默然半晌,她拉了拉他放在床上的手,似嬌似嗔地道:“過來陪我睡會兒。”

他啞然,真是個不識愁味的孩子。可是旋即又想,她若能一直這樣散漫,散漫一輩子,那便是他的功德和福祉。他握着她的手,掀開錦被躺了下來,她立時便如魚兒一樣滑溜地纏上他的身軀,倚着他寬闊結實的胸膛,唯有這樣的時刻,她才能安安心心地睡着。

他卻并不能很快地入眠,小聲提醒她:“莫側身睡,會壓着孩子。”

她半夢半醒,軟軟地呢喃:“你過來麽。”

他只好将她身子放平,自己側了過來,将手臂給她做枕頭。她閉着眼睛笑了起來。

“笑什麽?”微風拂動紗簾,簾內語聲低如迷夢。

“笑你愛我。”她說。

他竟然也笑了。嘴角無聲地勾起,仿若有些無可奈何地道:“那恐怕是真的,你說如何是好?”

她将臉埋在他臂膀間,笑聲如暖風烘進他的心底裏去,“如何是好?那只有罰你一輩子罷了!”

他安靜地道:“好。”

她卻一愣。本來是開玩笑罷了,未料他這一個字的回答,斬釘截鐵,溫和而淡定。她努力睜開了眼,天際微光已射入窗牖裏來,他一雙清亮的眸子正一眨也不眨地凝注着她,好像要将她的模樣烙刻在心底。

她隐約感到不對勁,“怎麽了?”他似乎心事重重。

他仍然很平和:“你罰我一輩子吧,阿暖。”

她看着他。

“既然說好了一輩子——那麽,即令我成了亡國之君,你也得陪着我,一輩子,對不對?”

她突然掩住了他的口,驚異地道:“你在說什麽渾話?你是熬夜太甚,不清醒了?”

他在她溫熱的掌心裏眨了眨眼,慢慢拿下了她的手,聲音低啞:“是,我不清醒了。”輕輕擁着她,“睡吧……皇後。”

三日後朝議,衆臣才得知數地流民反亂的事情,然而這時候反亂早已被鎮壓,全不關這些京官們什麽事情了。皇帝下诏嘉獎鎮壓反亂的郡國二千石官吏,與此同時,封皇弟澤為趙王、從薄侍中就學的典儀也籌措了起來。

朝堂上一片愁雲慘霧,竟爾有人站出來,請求讓廣元侯回朝。

此言一出,衆口皆來附議,說廣元侯通經曉禮,威重賢能,又是皇後親父,卻賦閑在家,無論如何都不合常理,有乖天心……

顧淵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揮了揮手,“便如此辦吧。”

垂簾之後,太皇太後沒有出聲。

下朝的時候,顧淵本走在前頭,卻被蒼老的聲音叫住:“皇帝請留步。”

他回頭,太皇太後拄着黃金的鳳杖顫巍巍地走了幾步站定。她似乎老得很快,不過是跨過一個年關,蕭然白發之下的雙目已不複清明。她動了動唇,似乎想說什麽,卻猶豫了。

顧淵屏退下人,負袖在後,并不上前,“皇祖母想與朕說什麽嗎?”

“我知你必不信我……”薄太後似乎掙紮了很久,才說道,“但讓薄安回朝,并非老身的意思。”

這卻是出乎顧淵意料的了。他掩眸輕咳,“朕自然不會猜疑皇祖母。”

“老身垂簾聽政,本是為了朝廷安穩,并不在一家一族之私。”薄太後一個字一個字地斟酌着,“你當初接二連三地撤了老身的家裏人,老身心裏也怨……但老身知道你是對的。”她靜了片刻,又重複了一遍,“皇祖母知道你是對的。”

顧淵目光微震,還欲發問,而薄太後已自顧自地往外走去。

敞亮的天光投射她衰老的背影,一個在皇朝中央端坐了近五十年的老婦人,她的心思何其深沉而複雜,可待抽出來時,卻只有這麽寥寥幾句話罷了。

他終于脫口問了出來:“皇祖母可知道,廣元侯究竟有何用意?”

老婦的背影一頓,聲音蒼然傳來:“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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