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父母之道
第八七章 父母之道
陣痛來得極其突然。
皇後生産在即,溫室殿裏已張起了圍屏,宮裏下人們一天十二個時辰緊緊地守候着,生恐出一個差錯。好在梅太夫人貢上的藥方緩解了皇後失眠的毛病,皇後睡得踏實,也能讓下人們少折騰些。
顧淵特将那藥方送去太醫署又驗了一遍,确認僅有安眠之效無疑,才敢放心給薄暖服用。
按照太醫的計算,皇後三日後便要臨盆,宮婢宦侍們忙了一整天直到亥時才陸續結束了手頭的活計,被皇帝趕到閣外去守夜。夜長人靜,新來的小宮女們總忍不住犯起嘀咕。
“陛下對皇後當真是一等一地好……”一個迷瞪着眼望着漆黑道,“做皇帝的不都該有個三宮六院麽?皇後也真厲害……”
“我卻看不出這有什麽好。”另一個道,“陛下把擔子都壓在皇後一個人身上,皇後怕是要受苦的。”
“受苦有什麽幹系!”又一個插進話來,語意激動,“陛下是那樣龍章鳳姿的人物,我若能……若能嫁給陛下,教他專寵我一個,我便死都甘心!”
莺莺燕燕們頓時笑成一片:“小蹄子,還想着攀龍附鳳?”“你怎麽能死,好歹留一條命給他寵着呀?”“說得好像你很懂似的……”
“吵什麽吵。”一個冷靜的女聲響起,“這幾日大夥兒都累了,熬過去便罷。莫再耽誤了休息的時辰,屆時出了岔子,陛下可是個六親不認的主兒。”
衆女聽出這是皇後的貼身侍婢寒兒在發話,一時都噤了聲。然而只有方才那個癡心妄想的還在咕哝:“陛下六親不認,只認皇後。”
——“來人!”
遽然,內室裏傳來一聲厲喝,拌雜着女子壓抑的痛呼聲。衆女凜然一驚,便見內裏倏忽飄出一盞燈火,年輕的皇帝冠帶未系,長發披拂在月白的裏衣上,赤着雙足便趕了出來,神容是從所未有的驚惶。他奔出來,對着那發呆的宮婢定了定,“你叫——阿蘭?去,傳太醫。”阿蘭猶愣愣地沒有回過神來,他猛地加重了語氣,“傳太醫!”
阿蘭陡一哆嗦,拿過外衣拎着裙角便跑去了。旁的宮娥連忙點起燈火,外間的孫小言也跑了進來,一看顧淵,呆住了:“陛下?”
唯一的燭火映得顧淵俊秀的臉龐如鬼似魅,就在這時,內室中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伴随着模糊不清的呼喊:“子臨——”
顧淵面色一震,又立刻往回趕,寒兒陡然冷醒過來,披頭散發地攔在了皇帝面前,高聲:“陛下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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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淵一咬牙,聲音如暴風雨前的詭異平靜,“你讓開。”
“奴婢這就去看顧皇後,但陛下決不能去!”寒兒卻也是從所未有的執拗,一邊對衆女道:“都傻了麽?點燈!倒水!拿藥!”
衆仆婢這才找到了主心骨般,各就各位地去忙,燈火一盞接一盞地燃了起來,黑夜似乎不再那樣駭人了,但皇後的哭喊聲仍間續地傳來。太醫們趕到了,有女醫端着一盆清水進去又端着一盆血水出來,顧淵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銀盆,只覺整顆心都被揪緊了,靈臺卻還留着最後一分理智,與寒兒僵持了半晌,終于是抛下了一句話:“朕要她活着——其他都不用管,朕只要她活着!”
寒兒咬了咬唇,“奴婢知道了。”便轉身入內去。
皇後已痛得面白如紙,纖瘦的雙手抓緊了床欄,冷汗涔涔而下,看到寒兒,眸光燭火般微弱地一亮,“陛下呢?啊……”她低低痛呼,竟爾有淚水倏忽便掉落下來,女醫在鼓勵她:“皇後用力!用力!”
她已不知道要怎樣才算用力,她只覺自己這輩子都沒有這樣用力過。身體痛到麻木,靈魂卻仿佛出了竅,悠悠然不知飄蕩到了何處……
也許是大火漫天的椒房殿,他沖入了火海與她共一場生死。
也許是紅燭高燒的未央宮,他與她交頸飲下了合卺酒。
也許是春風骀蕩的上林苑,他為她打下了一只白雁。
也許是夜色深沉的睢陽城,月亮上響動着流水的聲音,少年衣衫不整,頸上白皙的肌膚猶帶着清亮的水珠。清淡悠長的蘇合香席卷了她,仿佛一條再也不容她脫身的河。
她閉上眼,淚水掉落,汗水蒸發,她竟然感到幸福。
被一個人牢牢地牽絆住,為他輾轉反側,為他牽腸挂肚,為他出生入死……在她寡淡而憂悒的生命裏,這已是她最為珍視的幸福。
孫小言拿來了顧淵的外袍,小心翼翼地給他披上,“陛下莫受了風涼……皇後貴人貴命,一定母子平安。”
顧淵眸中的暗火閃爍不定,全身都緊繃如弦上的箭。他攬緊衣襟,往外走了幾步,隐約見殿外月色澄明如洗,夜空平靜無瀾,冷風拂入他的衣袂,激得他竟一顫。
突然,他一個轉身又往回走去。
孫小言駭然:“陛下!”
然而顧淵已不由分說地邁過了門檻,直直沖進了寝閣之中,女醫們俱是花容失色,一時竟不知該行禮還是該繼續。床上的人已虛弱得只剩了最後一縷氣息,床上一片泥濘,孩子已出來一半,而母親卻已不省人事。女醫再也顧不得許多,恐慌地大聲乞求:“皇後,皇後醒醒!陛下來看您了!”
一只溫涼的手握住了她的,一個冷定的聲音響起:“阿暖,醒醒,用力。”
仿佛尖銳的刀片劃過她的腦海,她麻木的知覺裏感到了疼,恍恍惚惚地,竟睜開了眼。
女醫歡呼一聲:“皇後,皇後再加把力!”
眼中只有那一雙眼,冷而亮,像天邊的星辰,她總忍不住伸手欲去觸碰他的孤獨的衣角。幹渴已久的嘴唇微微翕動,“子……臨……”
他一顫,“阿暖,我在。”
四個字,堅定如磐。原本已流瀉盡了的氣力好似自那雙緊握的手重又回到了她的四肢百骸,宛如回光返照一般,她從未有如此刻地強大而清醒——
她要為他生兒育女,她要與他白頭偕老,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礙他們!
嬰兒墜地的一瞬,仿佛流光一粲,她再也沒有了任何力氣,直直欲昏倒過去。一衆女醫仆婢們高興得幾近虛脫,抱起了那個髒兮兮的孩子,“恭喜陛下,恭喜皇後,是個漂亮的小皇子!”
顧淵只看了那團東西一眼便轉過頭去。初生的嬰兒,哪有漂亮的道理?然而薄暖竟還強撐着最後一縷精神氣,軟軟地呢喃:“給我看看……”說着她居然要坐起身來,直吓得顧淵連忙扶住了她,“給我看看,我的孩子……”
女醫只來得及将嬰兒的身子擦了擦,都未洗沐,聞言只好将孩子抱到帝後身前來。皺巴巴的小臉裹在柔軟的經錦中,眼睛閉得緊緊的,皮膚發青,哭聲幽幽細細地鑽進耳朵裏來。薄暖不由有些擔心:“他臉色怎這樣差?”
女醫好笑地道:“剛出生的孩子都是這樣的。”
“真的麽?”可是他哭聲很小,身體似乎比尋常的嬰孩要孱弱一些……薄暖猶不放心,轉頭看顧淵,彼卻也是一副好奇、忐忑、迷茫、歡喜、擔憂相交織的神色。她定了定心神,微笑道:“你是他的阿父了。”
他一怔,側首,她的笑容溫柔而清淡,依稀如他記憶裏母親應有的模樣。下人抱着孩子退下後,他才開口,聲音啞得不似自己的:“再也不生了。”
她愣了愣,“什麽?”
他抱緊了汗漬淋漓的她,悶聲:“我剛才……真是怕極了。”
“我也怕。”她微笑坦承,想擡手揉揉他的發,卻沒有力氣,只能縮在被褥裏,“我也怕啊,子臨……可是你在啊。”
可是,你在啊。
因為你在,所以我,竟是無所畏懼的。
她的聲音像柔潤的風,幽幽地吹了進來。他貼着她,心有餘悸,“我寧願代你受這些苦……”
她忍俊不禁,“男人是不能生孩子的,傻瓜。”
他沉默了很久。外間天色已大亮了,她的眼皮愈來愈沉,幾乎要拉着她陷入永久的睡眠一般。他忽然低聲,仿佛賭咒發誓的語氣:
“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阿暖。”
唇角勾起滿足的笑意,她的聲音淺淡得被風一吹就散了。
“我也是。”
大正四年正月,薄皇後誕下皇子。大赦天下,吏民賜爵一級,戶賜牛酒,三老、力田賜帛,普天同慶,與民更始。
顧淵翻爛了書簡,找不出一個合意的名字,薄暖懶懶地倚着床,身體虛浮地提不起分毫力氣,眼神卻是柔和而安定的。
兒子的小臉上眉眼都未長開,也看不出來到底像誰,成日價都是悶悶的,似乎從胎裏帶了些寒氣。太醫署不斷地送來補方,薄暖又不敢給孩子多吃。她一邊拍着兒子輕哄,一邊漫不經心地道:“陛下博通群經,竟然想不出一個名字。”
顧淵不理她,只是翻書。
她擡起眼,燭火昏黃,正映着書架上一冊《周官》。那還是阿兄送她的書,她沒能讀完,只記住了開頭的一句,下意識默念了出來:
“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野,設官分職,以為民極。”
顧淵忽地擡起了頭,“就這句。”
薄暖一愣,“哪句?”
“就這句!”顧淵想了想,“就叫民極,顧民極,讓他能安撫萬民,皆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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