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夏蟲語冰

第八九章 夏蟲語冰

“什麽?”顧淵驚了,竟是手足無措。

阿保笑了起來,這天家的父子,原來也同民間一樣啊。“殿下在喚陛下‘阿父’,陛下不應他一聲麽?”

顧淵難以置信地看着懷中的小人兒,彼沒有哭,睜大了眼,一下下不屈不撓地喊着:“不!不!”

明明只是嬰兒頑劣而破碎的亂叫,可是聽在他耳裏,卻真是越聽越似一個“父”字啊……便算是阿保騙他好了,他也覺得開心。

他終于笑了,容顏清朗如玉山,“我在這裏,阿父在這裏,乖。”

顧民極揮舞着自己的小拳頭,好像要碰碰他的臉。他不由得低下了頭任由兒子蹭着自己,心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寧。

便是為了這個天真爛漫的孩子,他也願意永遠坦然地肩着這一整座江山。

長安城北。

襄兒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找到這一間屋舍,捂着鼻子躲過道上肮髒的雪水,敲了敲窗棂子。

“太子妃?”她低聲。

“何事?”身後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

襄兒一驚,太子妃陸氏已站在門口,冷冷地看着她。許久不見,逃匿的太子妃似乎卻變得更加清豔,面色不再如從前那般蒼白,盈盈地立在門口,宛如一朵綻放的淩霄花。

襄兒怔了一怔,才道:“奴婢是想告訴太子妃,陛下新立了皇太子。”

聶少君正挑簾出來,聽得這話,眉色一沉,轉頭對陸容卿道:“你這丫頭,倒是個不懂事的。”

他穿了一條犢鼻褲,上身随意披了件袍子,裸露出大半光潔的肌膚。襄兒一看之下便轉過頭去,不能明白太子妃為何會跟了這樣的憊懶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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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容卿卻不動聲色:“往後太子妃這個名號,不可再提。”

“是。”襄兒讷讷地應了,心裏卻犯起嘀咕:不叫太子妃,那還能叫什麽呢?

聶少君抱胸倚門,朝襄兒揚了揚下巴,“你回去吧,她自有主張。”

襄兒忍不住橫了他一眼,才告退了。正是黎明時分,裏坊鄰居漸漸都起了聲息,有老妪出門時望了這邊一眼,笑道:“聶大人起得早!”

聶少君含笑應了聲“哎”,便聽陸容卿平平地道:“你還算什麽大人。”

聶少君睨她一眼,突然一把将她打橫抱起,不顧她的驚呼掙紮便将她抱進了屋裏去,“我馬上就是大人了,你信不信?”

陸容卿斜他一眼,而那眼風裏已摻雜了幾分嬌媚,“不信。”

他哈哈大笑起來,“我不僅知道我會是聶大人,我還知道,你馬上就是聶夫人了!”

陸容卿又驚又急,卻不知如何反駁,憋了半天只道:“癡心妄想!”

“不癡心妄想,怎麽能夢想成真?”聶少君輕輕地吻了她一下,這一個吻卻是溫柔得令她怔忡,“便幾個月之前,我也絕想不到,你會來陪我的。”

她終于不再強自掙紮,而放任自己淪陷在他溫柔的撫摸中。

“少君。”她怔怔地喚他。

“嗯?”他自她身上擡起頭來,凝視着她。

“我們離開長安,好不好?”

他微訝,“為何?”

“找一個……沒有人知道我們是誰的地方,好好兒地生活,不好麽?”她低聲問,話裏含着顫抖的期待。

他靜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以為他不會回答了。

“不好。”

他終于開口。

她的心一涼。

他看着她,“我若就這樣帶你走了,千秋萬載,記下的你,仍舊是孝愍太子的孀婦。我不高興。”他的語意執拗,“我要史官記着,你是我聶少君的夫人!”

聶少君沒有算錯。

皇太子滿月以後,任他為丞相的诏書也下來了。與此同時,天子宣布先太子妃陸氏已于民間尋回,特加封安成君,并為聶丞相與安成君指婚。

欽命的大婚,吸引滿朝側目。本朝孀婦再嫁本來尋常,但畢竟是皇家的太子妃,如此委身一個廣川鄉下出來的儒生……縱然那儒生此刻已是萬石的冢宰,也讓朝臣們皺緊了眉。

但他們也知道,無論他們費多少的筆墨口舌,皇帝若不想聽,就絕不會聽。

這個少年皇帝,登基方第四年,卻已然展現出獨斷而剛愎的手腕。喜怒哀樂,皆為國策;生殺予奪,唯是天心。

他想殺的人,一定會死。他想做的事,一定能成。他想讓誰榮華富貴或讓誰粉身碎骨,誰都不能躲避,不能掙紮,而只能接受。

朝野望風,隐然想到了當年孝欽皇帝的手腕……原來今上治世,是直追那個文武赫赫的千古一帝去了!

“微臣向太皇太後請安,太皇太後長生無極。”

一絲不茍的話聲溫和得宛如春風拂面,令人聞而歡喜。薄太後掀起眼簾,看見自己族中最出息的年輕人峨冠博帶,儒袖飄然,正垂笑等候她的發話。

她拿起案上的簡牍,“啪”地一聲輕輕丢在了地上。

薄昳微微一笑,卻不去撿,“姑祖母也在煩心這件事麽?”

薄太後的話音冷而篤定,“你看看再說。”

薄昳掩下了驚訝,低身撿起那一方簡牍。卻是曾經封緘嚴實的木牍,字跡奇小,并非他所以為的為聶少君和陸容卿賜婚的聖旨,而是……

他的雙眸危險地眯起,擡頭,目光登時如雪,“姑祖母倒是費心。”

“告訴你父親!”薄太後拄着鳳頭金杖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杖端在金石地面上狠狠地戳了幾下,“他再不收手,便是老身也不會放過他!”

薄昳低頭,又掃了一遍木牍上的密報——所言都是廣元侯招兵買馬,暗造符命——他的心竟奇異地安定了些許。

不動聲色地将木牍收入袖中,薄昳笑得溫煦熨帖:“姑祖母言重了。畢竟人非草木,姑祖母當年一意讓孝愍皇後入宮……父侯心中自然有些怨氣……”

“當年該入宮的,本不是阿慈!”薄太後淩厲的目光掃來,“大靖朝沒有任何對不起你們父子的地方——”

“我們——父子?”薄昳的笑容愈加詭異,流水般清澈的瞳孔微微放大,仿佛一種嘲弄。

薄太後伛偻的身形猛地一顫。

她張口結舌地盯着他,半晌,竟然說不出話來。那一雙迷霧般的眸子仿佛忽然混沌了下去,什麽都看不清了,前塵,後世,什麽都看不清了。

而薄昳仍是那樣肆無忌憚地笑着,“大靖王朝,果真沒有任何對不起我們‘父子’的地方嗎,太皇太後?”

薄太後突然一踉跄,衰老的身子跌坐在蒲席上,長信殿四壁莊嚴輝煌,她已經在這裏坐了五十年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從未有算錯過一步……可是今日,白發蕭然的她,終于感到了無能為力的悲怆。

“你……”她沙啞地開口,容色已是老人的衰涼,“你都知道了?”

薄昳走出長樂宮,正見到太醫們提着醫箱匆匆趕往未央宮去。前頭的方太醫看見了他,欲言又止,終是将頭一轉,頓足而去。

薄昳唇角微勾,似清淡的笑,又似深冷的譏诮。

顧民極這孩子出生便不足日,身子十分孱弱,就好似一把輕飄飄的魂魄,随時都有可能飛走。顧淵已習慣了每日裏承明、宣室二殿兩頭跑,國事不安心,家事也不安心。這回他至夜深終于回到宣室殿,卻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老人。

“臣仲恒向陛下、皇後請安!”

顧淵眸色一動,上前扶起了他,回頭命衆人退下。顧淵這才慢慢踱到了上席,“校書郎有何要事,不待朝禀?”

仲恒緩緩自袖中抽出一卷長長的簡冊,雙手高舉過頂,“臣校書三年,得古圖籍三千三百五十二卷,茲錄于冊,請陛下過目!”

顧淵目光一亮,“校書郎辛苦了!”便即搶步上前,拿過那著錄篇章的簡冊,細細審讀。竹簡慢慢地被卷開,直到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似乎有東西從簡中掉落下來。

顧淵上前一步,寬袍遮住了地上的物事,而仲恒已看得分明,微微一笑,便欲告退。

“仲相——”顧淵忽然低低地喚出了口。

這個稱呼陌生又熟悉,令仲恒渾身一顫。他難以置信地回過頭,看着少年天子冷峻的面容。

“望仲相保重自己,朕已經失去了周夫子,朕不能再失去您!”

“陛下來了!”寒兒卷起梁帷,輕聲喚道。顧淵大步走了進去,薄暖上前走了幾步,卻又滿臉焦急地走回了床邊。

“怎麽回事?”顧淵看了一眼床邊跪了一地的太醫們,目光移到床頭那張小臉上。顧民極今日乖覺得異常,小臉憋得通紅,薄暖抓緊了他的小手,神色如是要哭了一般。

方太醫叩頭道:“回陛下,太子殿下偶染風寒,微臣已開好了藥方,太醫署稍後便會熬好送來,此是小病,小兒所常有,還請陛下、皇後不必太過擔心。”

顧淵點了點頭,揮手命他們退下,待得閣中人影一空,便聞見了淡淡的袅娜的龍涎香氣,自重重帷簾之後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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