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山殘水剩
第九十章 山殘水剩
他蹙眉,“這些人,成日價讓民極聞香?”
薄暖沒有說話,只是頭抵着兒子的小手,似乎已很疲憊了。
顧淵自己過去滅了香,一邊冷靜地道:“不過是風寒小症,不必太憂心了。當心他過給你。”
薄暖的話音卻自臂彎間悶悶地響起:“他總是不哭,我覺得不對勁。”
顧淵失笑,“天天哭才煩呢。”走過去輕輕地拉她,溫和地道,“乖,啊?”
她終于擡起頭來,卻仍然只是失神地看着兒子。兒子似乎在做噩夢,卻發不出聲音,只是緊閉着雙眼。她忍不住伸出手去,仿佛想撫平孩子額頭的皺褶:“這孩子安靜下來,便是皺着眉頭,像你。”
他好笑地道:“我經常皺眉頭麽?”
她看了他一眼,“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天天皺眉頭。”
他一靜,不說話了。
她嘆了口氣,“說實話,我每日對着民極……只覺他這樣活着,也真是痛苦。”
顧淵心頭劇震,“你說什麽!”
薄暖将臉埋進了掌中,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雙肩輕微地抽動,“他是從胎裏帶出的病症……一定是我的錯……”
“瞎說,怎麽會是你的錯。”他啞然,擡手摟住了她,“不要擔心了……”然而他自己也覺自己這話說得全沒底氣——
便是在這一刻,方太醫當日的那句“留母乎,留子乎”,驟然浮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竟令他全身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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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暖提心吊膽了十餘日後,顧民極的風寒之症終算是好了。然而皇太子自出生起便始終體弱多病,惹得外面的外祖父也有些焦急了起來,一連好幾天地請旨求見太子一面。顧淵與薄暖說了,薄暖想到父親鬓邊的白發,心中也漸泛起酸澀,便決定輕裝簡從地回廣元侯府歸寧一趟。
顧淵想及仲恒給他的那道密信,擡眸微笑:“如此也好,便将民極也帶去給外家阿翁瞧瞧。”
長安西街上,廣元侯的府邸是一如既往地寡淡。薄暖看父親薄安小心翼翼又誠惶誠恐地抱着外孫、歡喜地逗弄他,自己心裏也有了淺淡的快樂。或許,薄氏與顧氏若能這樣安然自得地相處下去,便是最好的結局吧?
薄昳在一旁為妹妹斟茶,神态安詳。她側頭微笑:“阿兄打算何時給我找個嫂嫂呢?”
薄昳将茶壺穩穩地放下,笑容波瀾不驚:“國事方殷,哪裏有心情考慮家事?”
薄暖眨了眨眼,“那不如交給阿妹來幫你找吧。阿兄喜歡什麽樣的?知書識禮?溫柔良善?要怎樣門第?怎樣家訾?怎樣俸祿?”
她一連串發問,逗得薄昳笑不可支,風神俊秀的臉上都染了微紅,“你這是給阿兄選嫂嫂,還是給朝廷選官兒呢?”
薄暖撐着腦袋想了想,“可惜表姐嫁了旁人,不然的話,親上加親,倒是再好不過。”
薄昳臉色一變,上首的薄安也正望了過來。
“安成君是皇室中人,阿妹未可以随意臧否。”薄昳咳嗽兩聲,“要慎言。”
“嗯。”薄暖随意地應了一聲,目光漫然望向了他,望定了他,竟令他心裏一咯噔。
她知道什麽了嗎?不……她不知道。
薄暖确實什麽都不知道。
所以她這次回府,特意找了個機會來到父親房中與他獨談。
“阿父。”她輕喚。
薄安回過身來,恰見她發上微微顫動的金鳳釵,清傲,冷豔,重絕人世。他的目光有一瞬間地恍惚,而後漸漸凝定了。
眼前的這個女子,并不像他記憶中的那個人……甚至,也不像阿默。
已經有無數人說過了,她更像她的姑祖母薄太後,不論是容貌、性情,還是人生。
“阿父?”她略微蹙眉,疑惑地重複,“阿父,我想問您一樁事情。”
薄安終于收回了漫無邊際的思緒,低聲道:“問吧。”
薄暖擡手,輕輕摩挲着發上的飛鳳,話音低緩,“阿父與孝愍皇後……可是舊識?”
薄安明顯地怔住了,而後,将表情緩和了一下道:“孝愍皇後是你母親的姐姐,為父自然認識。”
薄暖搖頭,“我是問您娶阿母之前,是否便認識了孝愍皇後?”
薄安目光微震,仿佛有些不能置信地望着她,然而女兒的瞳孔裏一片漆黑,他竟是什麽也看不到。
這個突然出現在他生命中的親生的女兒,從始至終都不是他能看得懂的。
薄暖靜靜地端詳着薄安的神色,靜靜地開口,卻說了一件仿佛無關的事情:“阿母從來沒有怨過您。”
薄安閉上了眼。“我知道。”聲音終究透出了遲暮的無力。
“阿母愛您,即使您休棄了她。”薄暖微微嘆息,“不知您對阿母,卻是怎樣的感情呢?”
薄安緊抿着唇,沒有回答。
四十餘歲的父親,容顏仍俊逸不凡,鬓邊卻已微染了清霜。薄暖忽然發覺自己的父親其實是個很好看的男人,而阿兄雖然也算繼承了父親卓爾不群的容貌,卻終歸少了幾分翩翩的風度似的。
“我在宮中,也問了一些年長的宮人。”薄暖溫和地笑了,“她們說當年陸家姊妹豔冠長安,家中又是平陽豪富,幾乎是炙手可熱呢!”
薄安出神地谛聽着,記憶中那扇沉重的門似乎被緩慢地打開了,有倚樓的佳人,有披香的僮奴,有晝夜不熄的華燈,有流轉無終的歡笑……
歡笑呵,多年以前的歡笑。而曾與自己一同歡笑的人,卻都已成了地底的白骨。
“她們……她們确是……”薄安側首看着女兒,微微失神——這副容貌,為何竟與她全不相類?“你知道你阿母,她是那種……讓人一眼便忘不掉的美人。”
“那孝愍皇後呢?”薄暖靜靜地問。
仿佛她刺到了一個敏感的角落,薄安的眸光痛楚地一縮,“阿慈?阿慈容貌與你阿母幾乎一模一樣,尋常人都難以分辨。但她比你阿母要更冷清一些……她不愛說話,臉色蒼白,瘦得好像一把風就能将她吹散了。”
薄暖微微一笑,寬容地看着父親懷念那個記憶裏的女子。
“阿默性子随和,原比阿慈更招人喜歡。”薄安淡淡道,“然而玉寧元年,先帝剛剛即位,卻立刻便召阿慈入宮……”
“他想召的,原本是阿母吧?”
薄暖的話音波瀾不驚,于薄安卻仿佛一個大浪打來,濺得他滿身狼狽。他措手不及地看着薄暖:“你——你怎麽知道?”聲音發顫,“此事至為隐秘,足可亡身滅家!”
“我與阿父不同。”薄暖仍是微笑,“我對亡身滅家,并不是那麽在乎。”
話裏明明白白的嘲諷之意,激得薄安的臉色由白轉青,又由青轉白,似乎是羞恥,又似乎是憤怒,“你——你什麽都不懂!”
薄暖的眼中泛起酸澀,卻仰着頭,忍住了淚意,慢慢地道:“阿父,告訴我,好不好?您也受了委屈的,對不對?”
“那又如何?他們都死了。”薄安空洞麻木的聲音沒有分毫的波折,或許是因為時光早已将那些波折都抹平了,不論有多少都痛苦,都已成了風中的骨殖,輕輕一碰,就碎了。“他們……都不在了。”
薄暖搖了搖頭,“為什麽先帝要召阿母?為什麽孝愍皇後要代替阿母入宮?為什麽先帝沒有怪罪孝愍皇後?為什麽……”
“前年的冊後大宴,你做了一件很勇敢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薄暖一怔,“我那是将太皇太後……”陡一激靈,想起陸容卿曾經對她說的,“難道是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恨透了陸子永,更加恨透了陸子永那位平凡無奇的夫人。她設計讓先帝召陸家的女兒進宮,她才好動作……”
薄暖騰地站了起來,長袖嘩然一拂,室中燈火突然一亮,複又暗去。薄暖無法克制自己的震驚,連連後退了幾步,才慘白着臉道:“然而……然而您就這樣讓她去了?”
薄安微微惶惑地擡眼,“什麽?”
“孝愍皇後入宮,您便就這樣讓她入宮?”薄暖凄然一笑,“原來如此,您後來能忍心休棄我的母親,也是如出一轍啊!”
仿佛被一把利刃刺中,薄安臉上的血色迅速地流失盡了,“阿暖……阿暖!”他顫聲,“為父沒有辦法!我若阻攔阿慈,那便是抗旨!我若不休了阿默,我全家都要株連,阿默自己也逃不過!”
“你明明可以!”仿佛有一團火在胸腔裏憤怒地逃竄,當朝皇後大聲地指責自己的父親,幾乎口不擇言,“你可以帶她走!不管是哪個時候,不管你愛的是誰——你明明可以保護她,你卻沒有做,你為了自己的利益,竟狠心犧牲了兩個女人!”
與女兒的憤怒相比,父親竟是沉靜得令人駭異。他沒有與她針鋒相對,反而沉默了半晌,才慢慢道:“原來連你,都不能明白我的苦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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